“不去连州也不要紧,天下之大,你只要挑得出来,殿下肯定会促成此事。其实这事本也轮不到我多嘴,但要是能暂避一两年,也好。”
萧恂看他一眼:“……也好?除非这一辈子都不见他了,不然永远也不会好。元嘉,我在翠屏山下被人救起时,也不是没想过一走了之。偏偏救我的人说,天下大还是不大,就看你是不是在另一个人的股掌中。那我走去哪里有什么意思,一年两年不见又有什么用处?我情愿蜷在他的股掌中……”
瞿元嘉飞快地一想,如果是自己成婚,或是移情别恋,以程勉的脾气,绝不可能说出萧恂这样的话。即便是自己,恐怕也不能忍耐,即便忍耐,也是痛彻心扉,万分不甘。但他还是劝慰说:“翠屏山中假真人野道士多得是,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他们又不认识你与大郎,说不准的。”
“不是道士。”萧恂摇头,“恐怕是个病人。”
“人在病中,心性和往常不同。说的话更是不可全信。”
萧恂顿了顿,倒是没有反驳,片刻后忽然说:“哦,对了,我看你一时半刻也不会回王府了,虽然未必会效仿,但我看程府这防卫实在稀疏,你还是多留个心吧。”
“嗯?”
“昨日虹州来信,高磐死了。”
“什么?”
高磐是安王的旧部,还做过瞿元嘉的上司,瞿元嘉算是在他的手下发迹的。他立刻追问:“他素来强健,怎么会……”
萧恂沉下脸说:“不是暴毙,是被裴氏的后人杀死的,都不到十五岁。也不知是如何进入了高磐府中为奴,在夜里绞死了他,还将他的头颅砍得面目全非。事发后,两人也畏罪自尽了。”
新君即位后,为了安定民心,推行了数项新政,其中的一件,就是不过分牵连平佑之乱的附逆者,首逆者齐王萧晃的母族和妻族都没有受到株连,他的几个儿子都年幼,一律流放了事,女儿甚至留在了京中交由其他宗亲抚养。其余萧晃的心腹,也一律只是斩杀家中的男丁,女眷几乎没有受到牵连。唯一的例外,就是族灭程氏在京中三族的祸首,被萧曜下令夷了三族。
平佑之乱起势凶猛,殃及京中许多士族门阀,但是因为新君仁厚克制,对诸州几乎没有太大的影响,与齐王及其幕僚有所婚姻的世家,由于没有被牵连,也就没有铤而走险,另起兵马割据。但是,即便广施仁政,新帝登基的第一年,杨州就出了一件大案:在平佑之乱中被绞杀、然而尸首不知下落的赵王的母族裴氏被查出私藏甲兵,意图不轨。当时遥领杨州大都督之职的正是安王,大都督府长史则是高磐,查明谋逆的证据递回帝京,最终,天子敕令,凡是居住在杨州和京中的裴氏一族,成年男子一律绞杀,不和离的妻子、女儿及未成年的男丁,没为奴婢。而几乎在同时,京中开始流传裴妃为了废太孙、扶赵王即位,不惜与齐王有私却反为其所杀的传闻,虽然此传言很快就在大内的示意下迅速扑灭下去,但对于已经受到惩治的裴氏一族而言,也不能带来更大的羞辱了。
这件事的处理最终亦被归于“新君仁德,非常之时不施重典”,毕竟当年陈王远去连州以及因其母与何鸿曾经的婚约而遭受到的流言之辱,都与裴妃脱不了干系。然而明明是立下了平叛大功的高磐,却在半年后仅转任虹州刺史,并没有进一步受到重用,在那些熟知安王派系的亲信看来,已然得以探知其中的幽微之处了——需知大都督府长史方是实权在握,虹州固然是江南胜地,然而又如何能与富甲天下的扬州相提并论?
而今听到先师死于非命,瞿元嘉震惊之余,心中又实在有诸多感慨。斟酌再三,终于向萧恂问出早已有之的疑惑:“二郎,既然高师已经不在人世,我有一事在心中缭绕许久,不知能不能向你求个解。”
“你说吧。”萧恂毫无惊讶之意,正色一点头,答应了。
“裴氏的叛乱,到底是真是假?虽然外界传说赵王的尸骨下落不明,但是你我都清楚,只是因为他被齐王绞死后,裴氏癫狂之下咬伤了齐王,为了泄愤,齐王将赵王的尸骨当着她的面……”回忆起当年宫人的哭诉,瞿元嘉还是有不寒而栗之感,一稳神后继续说,“我就是杨州人,虽然早早离开故里,也知道杨州真正的豪门是如何私养强奴的。裴氏在杨州不算望族,于情于理,他们都不可能挟赵王之名……”
萧恂轻轻按住瞿元嘉的手背,示意他不要细说,目光中的感慨之意更足:“元嘉,你总是自谦蠢笨,实则是真心朴直。陛下离京多年,而阿爷是为了避嫌,总之与本朝、特别是京中的门阀无甚勾连。陛下即位后,也没有选妃立后,反而开始拔擢寒门子弟入仕,说到底,急于向陛下示忠的人太多了。但裴氏一门,只是平佑之乱之后彻底落败,再不敢有非分之想,若说没有想过,未免也太清白无辜了。只是没想到,将高磐折进去了。”
瞿元嘉喉头一紧,无言以对。他凝重的神色落在萧恂眼中,反而一笑:“但高磐也是糊涂,竟给杨州的士族捉刀,逼迫了陛下为已经全无招架之力的裴氏大开杀戒,不仅显得胜之不武,还让我阿爷与陛下起嫌隙……以陛下如今之心思深沉忍情,高磐这一死,肯定还有后续。但当年没有杀尽裴氏一门,实是留下了后患,总之你多留一个心眼,谁知道他们在京中是不是还有动静。”
“晓得了。”
不知不觉中,已近正午。忍冬受程勉的差遣前来找到瞿元嘉,禀报道:“五郎已经设好了酒席,请二郎与瞿大人移步。”
程勉虽然说是名义上程府的家主,但是程府的许多事情,都是瞿元嘉一力在拿主意。所以听到程勉竟会分出心思安排酒宴,瞿元嘉都一怔,点点头:“知道了,我们这就去。五郎人在哪里?”
“宫中端午赏赐下的一株芍药不大好,五郎一上午都正在和园丁想法子呢。不过奴婢来时,他已经去更衣了。”
说完她退到一旁,准备引路。瞿元嘉又说:“我与二郎还有一句话要说,你先去服侍五郎吧。”
待忍冬退下后,萧恂颇有趣味又不免羡慕地说:“程府虽然人丁凋零、十分不幸,却成全了你们。我阿娘还在又得宠的时候,也常常这样,遣人去请我阿爷来一起用膳。当然,十有八九,他都是不得空的。”
瞿元嘉一笑,起身下堂,一边穿鞋一边说:“我这是寄人篱下。讨一口饭吃。”
“那我给你物色一个宅子?”
“我官职卑微,哪里能在京中置业?”
“我们亲如兄弟,我送你。”
瞿元嘉笑骂:“谁要和你做兄弟。”
萧恂也笑了,语气中不知几多羡慕,又说:“五郎现在如何?端午看他,气色好多了自不必不说,应对举止也依稀昔日的风采了。还是一点都不记事?”
两个人一边闲谈,一边徐徐往前院走。瞿元嘉和程勉的事,至今无人可说,是以有萧恂相问,而且言语中毫无猎奇和窥探,他也难得多说了几句:“还是不记得,近来还头痛,梦见些一鳞片羽,也说不清是什么。罢了,也许他不愿意想起来。随他心意吧。”
但近半年来,瞿元嘉不止一次发现他半夜里抽搐,甚至泪流满面,也不醒来,偶尔还会喊一句“阿娘”,竟然还是杨州旧音。
程勉的生母至今是瞿元嘉也不敢与他提起的旧事之一,只怕惹他伤心,尤其在知道他梦中流泪后,更是一个字也不提。这话他自然无法说与萧恂,还有些走神,差点漏掉了萧恂的感慨:“我比程五年长岁余,还记得少年时,京中高门都传说,程尚书从杨州带回来一个神童,其实真的有缘一见,彼此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了,他也早已名满帝京。元嘉,也亏得是你能认出来,要是我,经年不见一个人,又经历了这些磨难,恐怕无论如何不敢相认了。”
瞿元嘉也没多想,淡淡答:“有时就是太久没见,音容笑貌反而更清楚了。何况……”
萧恂是何等善解人意,他这一停顿,立刻懂了,也笑道:“是了,王妃是他的乳母,再说还有陛下呢。”
片刻的沉默过去,瞿元嘉回以复杂的一笑,喟叹一般重复:“是啊,还有陛下。”
也正是说完这句,目光一移,恰好见到程勉穿着灰色的锦袍,从长廊的另一端走来。
阳光明澈,照亮程勉的面庞,那失而复得又刻骨铭心的面孔,在与自己四目相对的瞬间绽放出纯粹的喜悦。
看着不知不觉加快脚步朝自己走来的心上人,瞿元嘉不禁想:这普天之下,比眼前这一刻更好的时光,确实是不多了。
……
帝京北拥翠屏山,南临麓水,夏日可谓佳期。但入夏后,朝中的公务也比春秋二季闲散得多,京中官宦人家携家带口,前往京郊各处别业,正是帝京消夏的旧俗。
而翠屏山一带,则是帝京周遭最佳的避暑胜地,皇家的离宫亦设在此,能在此处置产的,均是宗室勋贵、或是累世的高门士族。寻常人即便到了这一带,若无人引路指点,所见只是树木葱茏、秀色宜人,绝难相信竟有无数精心营造的别业藏身其中。
平佑之乱后,翠屏山中的别业许多都遭到废弃,亦有不少被迫易主,近年来,政事通达,百官就绪,修葺翠屏山别业渐成风气。今年入夏后,天子前往翠屏宫避暑,五品以上的官员以及五品以下的常参官和重要的职事官亦随驾前往,力求朝政不会因为天子离京而延误。
这是新君登基至今首次长时间离京。天子尚不及而立之年,少年时便以风姿皎皎闻名大内,平心而论,即便他没有至尊的身份,也会是京中女郎们趋之若鹜、心向往之的如意郎君,只是一则宫禁森严无缘得见,一则天子至孝至诚,数年来为先皇考和平佑之乱中无辜丧生的宗亲和百官服丧,数次婉拒了遴选后妃、广纳掖庭的谏言,后宫空虚至今。离宫不比皇城,而高门间本来就与宗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许多有适龄女郎的人家,都格外留心,只望能趁此难得的机缘,得到天子垂青,而即便是无缘见到天子本人,能凭借翠屏山的天时地利,觅得一桩好姻缘,亦是不虚此行。而那些本不在随驾之列的,亦想方设法赶往翠屏山,或是求购产业,或是想办法攀亲借宿,无论如何都要住下,一时间,冷落多时的翠屏山再度炙手可热起来,地价竟几近于城北最矜贵的数坊持平。于是乎,从帝京到翠屏宫的这一条官道上,终日间车马喧腾,香气不散,时人戏称为“胭脂道”。
而对于留守的官员们来说,勋贵们这一走,也带走了许多帝京身为一国之都的肃穆庄严的气氛。固然还要去宫中当值、处理政务,可是心情自是大不相同。不到一旬的功夫,京城街头就出现了许多新诗,不少就出自平日被繁重的公务压得不堪重负的年轻官僚之手。
当然,有趋之若鹜的,也有避之不及的——譬如程勉,早早就收到安王府的邀请,请他同去安王那占地逾百亩的别业小住。但程勉一听说天子和高官们都去了翠屏山,任安王府来人把山中消夏的种种宴会、消遣说得天花乱坠,还是以“畏湿寒”为由,坚决推辞了。
瞿元嘉官位不高,不在随行的官员名单中,连程勉推辞安王府邀请的事情,也是下值后才知晓的。听说了程勉的理由后,瞿元嘉失笑:“你这话传回我阿娘耳中,她一下就知道你在敷衍了。”
程勉正在吃瞿元嘉专门带回来的新樱桃——这是杜启正对赠马的回礼,不大在意地问:“怎么说?”
新樱桃如同玛瑙珠,在程勉的唇齿间时隐时现,实在值得一个亲吻。瞿元嘉当仁不让地讨了一个,在水果的甜意中,又还给他一粒,才答:“你夏天从来都是怕热得要命,几时怕过冷。”
瞿元嘉一回到住处立刻换回了夏衫,但是程勉还能穿得住锦袍,连袜子都穿得好好的。头脸也没有汗意,确实和当年那个怕热的程五判若两人了。
不过程勉自从大病后身体一贯也不大好,一年四季都喜欢贴着瞿元嘉睡,瞿元嘉看了他好几眼,程勉接话道:“今非昔比呀。不怕热也没有办法。难道还要装出来怕热么?再说,要是说怕热,那更没借口不去了。”
瞿元嘉点头:“怕热也可以不去。也不是只有翠屏山才能避暑。南池边也是很好的。你现在不怕水了,等哪天太阳不那么大,我们去南池泛舟,不要大船,要那种小舟,躲到荷丛深处去。”
“你会划舟?”
“我是杨州人,会划舟也不稀奇呀。”
程勉一笑:“你会的也太多了。”
瞿元嘉一旬都没有加班,再加上拒婚后可以名正言顺不回家,心情甚好。听见此问,不着急作答,而是就势躺在程勉腿上,从水晶盘里摸出一串樱桃,一边吃,一边答:“那倒也不是。所有的风雅事我都不会。琵琶更不会了。”
“不会就不会。有什么了不起?”
瞿元嘉忽然发现这个回答并不会让自己开心起来,一顿后,索性抛开樱桃,起身问:“你真的不热么?”
程勉摇头:“真的不热。”
“冷不冷?”
程勉疑惑地看他一眼:“那倒也没有……”
他的言语又被瞿元嘉握住足弓的动作给阻断了。罗袜很快地被脱了下来,露出依然可见冻伤痕迹的脚。程勉微微眯起眼睛,大概是有点痒,脚趾还不自觉地缩了缩:“……别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