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这么久没见,又即将分离更长的时间,总是有许多话要说。真的有机会独处了,反而又想不到什么非说不可的。瞿元嘉承诺一定带许多南方的花木回来,并嘱咐程勉,如果碰到处置不了的急事,就去找萧恂,说完后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也不是没有更有权势的靠山。
程勉却没注意这些微妙的心思,心不在焉地拉着瞿元嘉的衣角,一律答应下来,呼吸逐渐趋于平缓。瞿元嘉便拍拍他的肩膀:“你几时回去?”
“你几时动身?”
“王尚书病倒了,我们才耽搁在此。但赈灾不得延误,顶多再逗留一两天,怎么也得动身了。”
程勉低低嗯了一声:“你什么动身,我什么时候走……我知道的,你是公差,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是。而且现在灾情始终不止,你又怕水,不宜去。其实我将杨州已然忘得大半了。这次正好去走一走,将来我们找个好季节,一起去。”
“我是更记不得了。”程勉一顿,轻声说,“要是能塞进你的行囊里就好了。”
他的语气里倒也没有悲伤之情,连怅然也未必有,好像已然习惯了过往的人生已经是一片空白。倒是瞿元嘉心里不是滋味,又被程勉这句话蓦地勾起一件旧事,就说:“小时候我阿娘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好像是说,有一个农夫,在路上遇到一个书生,说自己脚痛,要那个人用鹅笼子载他一程……结果走到半途,书生说要请农夫喝酒,就从嘴里吐出一桌酒席和一个美貌女子。书生喝多了,醉倒了,那个女子说,我是书生的妻子,但是另有心上人,想趁著书生醉酒,与心上人相会,求农夫不要透露。农夫答应后,女子也从口中吐出一个青年男子,两个人说笑了一阵,书生的酒醒了,那妻子便抛下男子,去服侍书生……结果这被召唤出来的青年男子又说,刚才那女人虽然很好,但是对我不是一心一意,我也有一个心爱的女子,现在我想和我心爱的女人相会,请你不要泄露。那农夫又答应了,结果……”
程勉轻轻笑出声:“‘此女虽有情,心亦不尽,向复窃得一女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
瞿元嘉心下一惊:“你……想起来了?”
“这个故事我前不久才在别业看过。那个农夫叫许彦,这个故事就是一个男人吐出一个女人,女人又吐出别的男人,以为是真心人,结果她的良人另有所爱,不仅有所爱,还觉得第一个女子对他不是一心。最后,这后面三个人还是被书生吃下去了。”
瞿元嘉其实已经不大记得这个故事的后半段了,听程勉说完,先是恍然大悟,而后又说:“所以其实是四个人,两对夫妻么?”
程勉低低笑:“四个人是四个人,就不知道是不是两对夫妻了。反正书生全被蒙在鼓里,空有一身的神通……还是第一个女子和第二个男子好,反正不吃亏,左拥右抱,都得到了,却嫌别人不真心。就是读的时候没想过,原来我小时候就和你一起听过这个故事了。”
“嗯,小时候你就顶聪明,什么故事,听了一次,全都记得。”
“我们小时候,来京城之前,还一起做过什么?”
瞿元嘉仔细回想了一番,关于杨州的记忆,终于穿过岁月的层层沙幕,展露了一角——广阔的大河,无尽的江花,连绵青山与次第繁花,少女们鲜焕的罗裙,少年郎含蓄的诗歌,当然还有良田和湖泊,耕读与渔歌……
那是他们是他和程勉的出生之地。是在重逢之前,彼此人生中唯一一段说得上朝夕相处的时光。但这样的记忆,现在只有他一人还记得。而这些还记得的往事里,自己和程勉的交集也少得近于金贵了。
瞿元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泪意从何而来,惟有将一切归结于即将到来的离别和初次体会到的近乡情怯。他偏过脸,将脸埋在程勉的颈旁:“……我也不记得了。”
程勉在驿站只逗留了两个晚上,就不得不和再度踏上旅途的瞿元嘉分别,直到此时,一行人才知道原来程勉专程来为瞿元嘉送行,王肃病体未愈,也专程与程勉寒暄了几句,可见程勉虽然深居简出,但是身为天子心腹一事朝中无人不知,即便是寡言板正如王肃者,亦无法无视,更不能以单纯以官位高低对待。
程泰与王肃曾是同僚,程勉还是执了子侄礼,酬答一番后,大概是为了不让旁人生疑,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先行离开了。他走得看似潇洒,惟有瞿元嘉知道程勉这么做,不过是不愿让自己有一丝为难——前一天夜里,他们几乎是彻夜未眠,最忘情时,程勉在瞿元嘉胳膊上留下齿痕尚不足,又在下腹处留下了一个更深的印记。这新生的伤痕如同一丛微弱的火,注定更长久地煎熬着他们。
程勉来去如风的潇洒姿态,不仅立刻成为目光焦点,登时惹来了更多的猜测。何况旅途本就艰辛,也需要一些谈资振作精神。接下来的好几天里,只要稍有闲暇,就有人向瞿元嘉打听程勉。他回京的消息虽然已经在京内各高门间传开,可有幸一睹其真面目的实在少之又少,更不必提其经历之传奇、坎坷了。
同僚们的好奇实无恶意,但是瞿元嘉一律都是能推则推,含混过去。一方面是他不愿意替程勉发言,另一方面,也是自己对连州的往事几无所知。更别提程勉失去下落的这几年——他自己都记不得的事情,瞿元嘉又何来说话的余地呢?
可是无论他如何周旋,程勉的死里逃生,到底是近年来京内最大的一桩传奇。无关瞿元嘉甚至程勉本人的意愿,还是贯穿了南下的行程的始终。
过江之后,灾情的威力日益显现,绵绵不绝的阴雨让整个队伍步履维艰,更与瞿元嘉记忆中的故乡差别甚大。看着阴沉的天色和浑浊的河流,瞿元嘉不止一次自问,到底是真的杨州甲冠天下,远胜于江南道诸州,还是少年时的自己过于浑沌无知,又生长在刺史府内受到诸多庇护,才会有诸多美好的回忆?
江南道每年上缴的赋税占全天下赋税的三成,更是丝绢、茶叶和瓷器的重要产地,丁户众多,豪门林立。这些豪门前朝时与国朝各为其主,本朝立朝后鲜少入朝为官,看似安于一隅,实则根系深厚,难于撼动。所以江南道下的几个上州,以杨州为首,刺史反而从没有本地的士族,一律是天子的心腹之臣,担任南方上州的刺史,甚至可以说是拜相的必经之路,而江南道大都督也一定是由天子最器重的宗室遥领,百年间从未有过例外,对其戒备与忌惮可见一斑。
由此一来,道内各州的一流士族越是不愿遣子弟入朝为官,声望最高的几家,更是以不与关中、陇右的士族通婚为荣。当年裴妃受宠,除了本人的美貌与温顺,就是因为其出身江南士族并愿意入宫,后来裴氏因平佑之乱遭到株连,也与此脱不了干系。
此行中官职最高的王肃和章嘉贞二人均出身关中,随行中如瞿元嘉、杜启正等虽然出生在江南,可都是寒门子弟,与本地士族从来没有往来,在重视门第的南方素被轻视,而且不少人少年时就离开了故乡,在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的南方州县,连方言都只能听懂个大概,要体察民情、处置灾情,就更困难了。
不过不管江南与江北的士族们如何相持相忌,奉旨陪同巡视和处置灾情的当地官员只要能见到王肃,一概都是叫苦求援,望能减免今年与来年的赋税。
过江后,王肃受不了这潮热天气,连路都不大走得了,只能一边在驿站或是官舍适应南方的气候,一边听本地官员前来禀奏,外出巡查的事务都交给瞿元嘉代劳。于是瞿元嘉白日里要去巡视仓房和堤坝,夜里还常常要核算账目供王肃上书,忙得连安王府和程勉的来信都没空详复。
受灾的几个州里,虹州因为被溱水穿境而过,灾情最为严重,整个州几乎成为泽国,而且因为前任刺史横死、新刺史刚刚就任,救灾也安排得手忙脚乱,几日来瞿元嘉所到之处,被雨水和漫堤的河水冲垮的房屋随处可见,农田眼见已经绝收,乡间随处可见被淹死的家畜,惨烈之极。
然而,虹州的治所宜平虽然就在溱水畔,自古以来,一直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防汛的公事做得极好,此次也得以幸免。只是城内越是无恙,与城外的种种惨状相比,两重天地更叫人感慨,更可叹的是为防疫计,宜平城四门紧闭,没有接纳任何逃荒的灾民,城池稳固之外,更添了几分难言的诡异。
直到要离开虹州的前一日,谈完公务并安排好次日的行程后,王肃专程留下瞿元嘉,说:“允一,明日我等就要离开虹州,今日下午你也不要挂念公事了,高刺史的遗属听说还逗留在虹州,你和前任高刺史私交匪浅,理当前去拜访。也替我略表哀悼之情吧。”
瞿元嘉确实也想过今天下午请半天的假,抽空去探望高磐的家人,忙答道:“多谢尚书体恤,下官确实想过向尚书请假,去拜访高刺史的家眷。”
“嗯。”王肃已经浮肿了多日,气色和语气都很疲乏,叹了口气说,“我们北人,到南方来,实在是水土不服得厉害。这次要是没有你们,老夫着实要为难了。”
既然得到了上司的许可,瞿元嘉换上便装,没有惊动随行的护卫,披上蓑衣直奔高磐在虹州的住处。高磐的两个儿子尚未成年,见到远客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在知道高磐的棺木尚未回乡落葬、暂时寄在平等寺后,瞿元嘉又专程去了一趟寺庙。
江南一地佛教尤其兴盛,平等寺更是蜚声江南的大丛林,而且就在城内。年轻的僧人听说瞿元嘉要祭奠“高刺史”,迟疑了片刻,打量了一番瞿元嘉淌水的蓑衣,只说是要先问过知客,才能答复。
已是下午,又下着雨,这宏大庄严的庙宇再看不到别的香客,显露出清寂的风度。瞿元嘉站在廊下刚看了一会儿放生池塘中五彩斑斓的鱼,那犹有稚气的僧人去而复返,亲自领着他去祭奠高磐。
瞿元嘉早已见惯了生死,站在阴冷幽暗的室内,面对着巨大的棺木,他心中毫无波澜,甚至在想,若是自己落入裴氏、陆氏、或是任何卷入平佑之乱而受到牵连、诛杀的一方的境地中,倘若侥幸留下一条性命,该如何复仇?而那些没有死的人,现在又在想什么?裴氏的这一双小儿女,一夕经历巨变,被罚作奴婢后,卧薪尝胆,以一己之身换来手刃仇人,这固然是罕见之极,然而如陆槿这般,因为和程勉的旧情而得到了萧曜的宽囿,甚至成为了程勉名义上的妻子的,更是万中无一。更多的人,仅仅因为是父兄的选择,就落入到了万劫不覆之中。
他又想起了陆槿。接到她死讯的那天,帝京的冬天一扫常见的阴沉,是一个罕见的晴日。他赶到时程府时,冯童已经先一步到了。常年服侍陆槿的侍女已经换好了孝服,跪在陆槿的室外,明明吓得浑身发抖,却丝毫不退让:“冯阿翁容禀,夫人已经去了。夫人生前留下过话,后事交由安王府的瞿大人安排。不敢劳动阿翁。”
说完后,她看见了院门口的瞿元嘉,顿时如释重负,几乎瘫坐下来。瞿元嘉从未想过陆槿做这样的安排,但看着冯童,他忽然明白了,所有的茫然与犹豫不复存在,冷静地走向冯童:“冯阿翁怎么来了?”
冯童永远能保持仿佛生来如此的谦和与可亲,回答亦是滴水不漏:“陛下听闻了陆娘子的死讯,遣奴婢来听用。既然陆娘子的后事已经托付给了瞿大人,奴婢但凭瞿大人差遣。”
他当然不会“差遣”天子贴身的内侍,甚至连寒暄也免了,近于冷淡地送走了他,一力操持起陆槿的后事——她说得不假,她确实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连用自己来抵挡萧曜的过问,也在她的计划之内。
但直到站在高磐的棺木前,再次想起陆槿,他忽然明白了那句“一命换一命”。无关轮回转世、因果报应,正是因为她见不到程勉,又嫁给了程勉,她才得以苟活,如果她曾经想过要与程勉厮守、成婚,平佑之乱以后,她的家人被族灭以后,她再也不想了。
也是因为绝了此念,她才嫁给了他。也是程勉的生死不明,保全了陆槿几年。
瞿元嘉也明白了为何感觉不到陆槿对自己的恨意。她真正深恨的人,正是她不能恨的。那至深的恨意无处可去,连手刃亲父的仇人都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了。陆槿怎么能不死呢?
她实则是活不下去的。即便程勉早一点回来,与她做了真夫妻,她也是活不下去的。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该如何将这些年陆槿的岁月和决定告诉程勉。瞿元嘉也曾无比笃定,应当等到程勉恢复记忆。但是现在他终于可以承认,阻止自己这么做的,并非程勉残缺的记忆,而是自己对陆槿深切的嫉妒。没有得到程勉的两个人,为了灰烬的余温,做着可笑的角力。现在的自己,又不过是将对陆槿的疑神疑鬼,转到另一个人身上去罢了。
瞿元嘉长长叹了口气,心想,等这次回去,无论程勉想不想得起来,都要将陆槿嫁来的这几年,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结束了这场短暂的祭奠和长久的沉思,瞿元嘉不置一词地转身离开了停棺的佛堂,然后对僧人说:“我从未来过贵寺,正事已了,想四处转转,不敢再烦劳法师。”
此言既出,那僧人也不再陪同,任瞿元嘉自行在寺中参拜。一如许多设在城内的南方寺院,平等寺最初也是某士族的宅第改建而成,而后逐年得到供养,寺界也一步步地扩大,整座寺庙曲径通幽,其精美讲究,丝毫不逊色于京中高门的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