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抱有心事,瞿元嘉走得很慢,但他素来警觉,也有意避开旁人,是以走了半天,也没有碰到几个人,享受了这段时日以来极难得的一段清静。走着走着,转角尽头又有了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人,瞿元嘉习惯性地侧身墙后,想等来人走远了再过去。
那脚步声并没有朝着瞿元嘉所在的一侧走近,而是恰好相反,但如此一来,正好就被瞿元嘉看见了背影——原来是一对男女,男子是僧人,女子则是妇人打扮,走得极近不说,大概以为四下无人,还缠绵地牵了牵手,分明是有私情。
没想到自己避了这么久的人,却偏偏在佛门清静地撞上了一双野鸳鸯,瞿元嘉错愕之余,更觉得好笑,更不愿意被他们察觉到行踪,干脆转过身,准备原路返回,躲远了事。
刚一转身,他整个人都一个激灵,定睛再看,廊下另一头的不速之客已经朝他走了过来,神色中除了意外,还平添了几分趣味:“雨中游园,允一兄好雅兴。”
瞿元嘉避之不及,惟有拱手回礼:“章中丞。”
经过一段时间的共事,瞿元嘉发现此人率真犀利,行事亦爽朗干脆,再加上他与程勉有些亲缘,渐渐地在公务之外也有了些往来,但瞿元嘉素来不去打听旁人的私事,从不知章嘉贞信佛,自然也不会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他。
连日辛苦之下,章嘉贞也是憔悴消瘦了许多,乍一眼看去,与程勉四五分相似。阴沉天气仿佛也消磨掉一些他那锐不可当的气势,神态也柔和了,简直说得上可亲。
章嘉贞也很直率,走近后开门见山地说:“我来之前,就听说南方诸州均有大丛林,占地甚广,僧尼甚多,不仅免服徭役,名下还有许多田亩庄园,所以一旦得空,就想来看一看传闻的真假。”
“寺院的田庄许多来自士族高门的布施,要去城外看。而且若是无人带路指点,也看不出何处是寺产。”瞿元嘉说,“此事也不是南方独有。京中高门将宅院、田地捐与寺院的,亦是常见。既然信奉佛教不分南北,供养僧团当然也不分南北。”
“但是我也听说,南方的寺庙在准许剃度一事上弛懈得多。”章嘉贞点点头,又说道。
“就是之前中丞所说,可以免服徭役,又有信众供养,当然是愿意出家。”瞿元嘉想到刚刚看到的那一对偷情的男女,心里暗笑,继而正色说,“关中是天子脚下,有大量的职田,事关官员的俸禄,僧尼剃度的名额历来管得很严。其实并不仅仅是南方,也不止这一事如此而是离帝京越远,律令就越弛懈。”
瞿元嘉现在管的就是天下度支,对于各道州的赋税钱粮,自然是心里有数。章嘉贞听完,轻轻一皱眉,望着淅淅沥沥的雨帘,忽然问:“我有一事想请教,还望能得到允一兄的指教。”
“指教实不敢当。只是此地人生地不熟,如果是公务,恐怕还是回到驿站再谈也不迟。”瞿元嘉一顿,向章嘉贞说明来意,“我到平等寺是为一桩私事。上一任虹州刺史高公是我的旧上司。因为这场水灾,他的灵柩一时无法北上回乡,暂寄于此地,明日我等就要离开虹州,王尚书特意准了我半日的假,容我祭奠故人。”
章嘉贞立刻露出了然之色:“难怪我来时僧人问我,是否是要祭奠。原来是高刺史停灵在此。不过允一兄说得极是,确实不该在此地谈公事。”
见他又流露出去意,瞿元嘉还是跟了上去。此时雨势转小,回程路上,章嘉贞忽然勒住马,指着街上一间酒楼问:“南下这些时日,一直忙于公事,既然你我都有半日的公假,不妨喝一杯,也见识见识当地风物吧。”
言罢,章嘉贞不由分说下了马,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劲头实则是打乱了瞿元嘉的安排,但事已至此,他也生出一点进一步相交又何妨的心思,便将马交予迎上来的伙计,连久不用的杨州官话都用上了。
虹州和杨州隔泽湖而望,两地百姓往来频繁,伙计本来在殷勤招呼一看就出身非同一般的章嘉贞,后来瞿元嘉脱了蓑衣,众人见他谈吐和体貌均不凡,这才一视同仁起来。
天气不好,时辰也正青黄不接,这堂皇的酒楼里空了大半。章嘉贞进门口就说要一个雅间,因他说得是再标准不过的京洛音,领路的人也从伙计换成了掌柜,又问是否需要乐伎丝竹作陪,章嘉贞侧脸看了一眼瞿元嘉,摇头:“不必了。”
待酒水备齐后,章嘉贞先推开了窗,任斜风细雨吹在自己的脸上,又指着街角的一株巨大的芭蕉说:“我启蒙的夫子是南方人,儿时学诗,学的都是吟诵南方风物的诗篇,长大了才明白,原来这是夫子的莼鲈之思。”
他是朝内无人不知的天子宠臣,但再怎么平步青云,还只是个青年人,骤然说一些乍听起来没头没脑的话,并不教人心生戒备。瞿元嘉甚至无意识地笑了一下。说完这句,章嘉贞也一笑:“南北差异之大,我也是这次过江之后,才敢说是真正领会了一二。来之前就听说南方重视水利,沿途所见果然如此。可惜天意无常,人力也有限,大多工程只能应付小灾,若是碰到今年这样的大灾,寻常的水利就束手无策了。”
“江南、淮南已是本朝赋税中心所在,征税事关官员的考课,而南方的田租多数来自农桑,在农田水利上自然不敢怠慢。此次陛下遣专管水利的尹郎中随行,想来也是要考察诸州县水利工程的得失。自先帝以来,各州的田租均逢十取一,留在州内,其中的一个考量,就是防范灾荒之年朝廷的救济不能及时抵达,留给各州应急的。近年来南方水灾频发但几乎没有动用正库,一来自然是各州勤修水利,可以应付,二来想来也是留用之法见效了。”
章嘉贞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瞿元嘉,神态甚至说得上谦虚:“允一兄分管度支司,对于财税的支取当然无所不知,我受教了。其实我想向允一兄请教的,也和此事有关。”
瞿元嘉对章嘉贞很难说没有丝毫“爱屋及乌”之心,何况离家日远,对于程勉的思念更是与日俱增。不过谈及公事,他也习惯性地戒备起来,不动声色地点头:“我一介莽夫,也是半路出家,此二字是万万不敢当的。中丞只管问就是。”
“无需如此见外。我表字子欣,行五,叫章五便要得。动身前,我听闻连州的天马渠竣工,此渠耗资甚大,但我听熟悉西北内情的御史说,以连州之干旱,修渠事倍功半,并不值得动用如此人力物力修渠,实在难以说得上是德政,允一兄以为这结论公允么?
瞿元嘉一方面心中警铃大作,一方面又实在难以放弃一探章嘉贞对连州如此执着的缘由。几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摇摇头:“连州无需缴纳赋税,而且刺史裴翊官望素佳,想必不会无端行此劳民伤财之事。”
章嘉贞不以为然地一笑:“连州何止不需缴税。不过修天马渠也没有用到连州的赋税,是内库出的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内库更是不折不扣的天子私产,天子本人及后宫的日常用度均出于此。听到这个消息,瞿元嘉登时浑身一凉,错愕之意虽然一闪而逝,可章嘉贞并没有就此放过,反而盯着他问:“允一兄不知道么?”
“我确不知情。”一阵罕见的心神不宁笼罩住了瞿元嘉,回答已经脱口而出了。
“修渠是公务,不该动用内库。”章嘉贞收起了笑容,“……江南道几成泽国,也从未听说用内库的钱帛赈灾。”
青年人的锐气是如此理直气壮,但瞿元嘉无奈又羡慕地想,不怪章嘉贞不懂,但可恨的是,他一说,自己就懂了——
内库出钱,正是因为萧曜并没有将修渠当作公务。明知事倍功半、收效甚微,也不惜一掷千金。
自程勉归来便仿佛沉默地栖息在阴影至深处的人,其实根本不屑于隐藏真意。只是自己周旋于小天地间醉生梦死,装作看不见罢了。
瞿元嘉很轻地冲着章嘉贞一笑,绝不肯让他窥视到丝毫内心所想:“圣人无私情,更无私事。在圣人心中,自有分寸轻重,不是我等能妄加评议的。”
章嘉贞抬眼,倒是与他截然相反,根本也不掩饰诧异乃至失望:“瞿兄原来是这样想的么?”
瞿元嘉点头:“我正是这样想的。”
仿佛再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章嘉贞甚至没有再看瞿元嘉一眼,便扬长而去,不久后,又快又急的马蹄声夹杂着雨声传入瞿元嘉的耳中,他也没有抬眼,面色阴沉甚于此时的天色,心里翻来覆去想的是,万金换来了天马渠,然后呢?
第62章 江月向空祠
在风平浪静的天气里,乘船是往来杨州和虹州最便捷的方法。但灾情之下,泽湖风浪滔天,即便是最熟练的渔夫,也不敢在此时出船,奉旨赈灾的一群人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经由陆路进入杨州地界。
这一路少有人家,沿途所见最多的,不是已经被冲垮的湖堤,就是经历了灭顶之灾的圩田,洪水肆虐之下,巨浪拍岸声与头顶的雷雨声经久不息,比在虹州境内所见还要触目惊心得多。
众人在虹州时尚能维持镇静沉着,但在前往杨州的路上,自王肃以降,都再难掩饰忧虑焦急,于是尽力开解的反而换作了本地的官员,都说往年到了这个时候,也不乏规模不等的暴雨,只是今年尤其严峻骇人,终于引发了水患。待雨季过去,一切又会恢复原貌,泛滥的洪水还会带来水底的淤泥,正是上好的肥料,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而祖祖辈辈在此地生活的农民,也早已习惯了看天吃饭,本来耕作就是周而复始,没有一劳永逸之说,今年的水灾再大,只要朝廷能及时救济,不造成大批流民,最多三年五载,便能恢复元气。
王肃在宦海中沉浮一生,也在地方任过县令,如何听不出本地官员们言语中的真意,一概笑纳之,绝不轻易表态;章嘉贞则一改常态,兴致勃勃向本地官员以及工部主管水利的郎中尹德仔细询问南方常见的水利工程,为首的二人显然各有打算,随行的其他人等也就益发仔细地收藏好各种心思,在刻意的沉默中,风雨兼程地抵达了杨州的治所平江。
进城前,一行人又迎头赶上场急雨。这一路委实被暴雨浇了太多次,“贵人出行,风雨相随”这类的吉祥话都到了实在说不出口的地步,兼之筋疲力尽到了极点,宁可在雨中赶完最后一程,也要尽快进城休息。
眼看离城只有不到二十里路,瞿元嘉却一改平日的低调,专程向王肃请假,说自己正是杨州人,既然已经到了城外,想先去祭拜家人,再自行进城。他素来自律,这惊人之语竟也得到了王肃的首肯,还额外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便任由他去了。
获准后瞿元嘉不敢耽搁,掉转马头直奔城东的长枫山而去——这正是程勉当年为生母崔氏所选的长眠之地。
平江城中的士族,大多选在长枫山落葬,崔氏的祖坟也在山南。当年程勉前脚接受了连州司马的官职,后脚便赶去杨州,在长枫山中为母亲立下衣冠冢。
瞿元嘉对崔夫人的记忆早已模糊,长大后才陆续从母亲口中得知,崔氏是平江的望族,崔夫人少年失怙,在随客死他乡的亡父灵柩归葬途中,母亲也染上重病,勉强操持完夫君的丧事,便随之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孤女,寄养在族亲家中。至于她是如何与程泰相识,又为何甘愿成为他的外室,则不知是母亲真不知情还是为尊者讳,从来都没有提起过。
时下盂兰盆节已过,长枫山尤为宁谧,他本是打算先探一探路,改日再专程来祭奠,也做好了爬山涉水的准备,但到了山脚,才发现原来专门铺了一条石板路,平整的青石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洁,在郁郁山林间蜿蜒而上。
长枫山中还有两座古刹,瞿元嘉多年没有回乡,起先还侥幸这路是信众专为佛寺布施的,在终于柳暗花明的一刻,那仅有的侥幸灰飞烟灭,然而,一旦看清了墓地周遭的景色,瞿元嘉又真心地笑了起来。
崔氏的祖坟就在脚下,极目远眺,溱水奔涌如咆哮的龙神,平江城笼罩在烟雨之间,一动一静,相得益彰。瞿元嘉知道,如若天气晴好,更远的泽湖也能尽收眼底。而陪伴着崔夫人和她那襁褓中便夭折了的幼女的,除了程勉亲笔写就的墓碑,不知何人备上的祭礼,更有山间的古松、朗朗的日月和广阔的苍天。
在雨声中,瞿元嘉甚至觉得自己终于“看见”了曾经的程勉。那个他从未追赶上更罔论得到的少年人,正站在触手可及之处,又得意又解脱地冲他欣然一笑。
瞿元嘉不信鬼神,但这并不妨碍他俯身拜倒在崔夫人的墓碑前,虔诚地祈祷着她的魂灵能够给予程勉和自己属于母亲的庇护。
下山时雨小了些,专门跟来为他带路和看马的小吏迎上前,恭敬地递上缰绳。上马前,瞿元嘉多问了一句:“你是平江人?”
瞿元嘉少年时只会说平江话,刚到京城时受了很多奚落,为了少受欺负,他很快改掉了口音,这次回到南方,起先还与同僚们一样,处处都说官话,但待得时间久了,被刻意抛弃的记忆又不知不觉回来了,起先说得荒腔走板,但说得多了,渐入佳境之余,也不再以此为耻了。
那杨州当地遣来陪同的小吏听出了瞿元嘉的口音,便用平江话答:“小人祖籍芦城。”
瞿元嘉一笑:“哦,你我是同乡。”
“瞿大人一直在说平江话,小人们还以为您与杜大人都是平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