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勉不语,萧曜看着他,微微一笑,眼中闪现一丝羡慕和打趣:“舅父说,赵家每一代都要出个情种。他原以为是赵十,不想应在了赵七身上……反正我不再劝了。其实他不娶萧宝音,对双方未必是坏事。日后他如真有了再娶之意,我只管送贺礼就是。”
程勉从来很少评价旁人的私事,听完虽然神色微有变化,却还是不置一词。萧曜听不到他再发问,也停下了话端,默默地看着他。
瞿元嘉夜闯翠屏宫至今,萧曜恰好因为国事繁忙,往来翠屏宫远不如前几个月那样的频繁和有规律,两人也就鲜少有像今夜这样至少表面上维持着心平气和交谈的时刻。灯下相望莫名成了一件有点陌生的事情,当程勉终于想起来要别开目光时,萧曜先回过神,姿势不改,神色已然全然温存了下来:“我今夜要泡温泉驱寒,实在不敢奢望你奉陪。明早起来要是没受寒,来找你好不好?”
受地势所限,翠屏宫地势幽深狭长,多得是相望若投石可达、实则相隔甚远的楼阁。程勉养病的宫室在翠屏宫的东北角,这一片宫室恰好属艮位,主生,其清幽隐秘,在翠屏宫内亦是无二,寻常宫人不仅不可随意靠近,连宫门所在都不轻易示人。
这是萧曜少年时常居之地,程勉回京后,他也将程勉按照安置在此,程勉住在寝殿的东间,自己多年来住在西侧。程勉住进来之后,萧曜为了能及时得知病况进展又不打搅他养病,改造了宫室,隔绝了原本相通的东西两室。
今日来翠屏山的路上,先是被风雨赶上,进山后又遇到一阵短暂的冰雹,萧曜虽自感无碍,但身边有肺受过重创的病人,还是慎重地泡温泉祛寒,又饮姜汤发汗,如此一来固然驱走了寒气,睡意也给一并赶走了。
待处理完公务,三更已过。确知没有受寒后,萧曜没有在自己这一侧入睡,而是更衣去了东室。
他遣退了守夜的宫人。今夜无星无月,为了能让程勉安睡,殿内也不点灯,但萧曜还是如履平地地来到程勉榻旁,无声无息地睡在他的身边。
刚躺下,程勉所在的一侧立刻有了动静,又很快地安静了下来,下意识地分出位置让给萧曜。萧听出程勉没醒,但睡得也不好,便忍住碰触他的冲动,有意地拉开一点距离,闭上了眼睛。
听着程勉缓缓平息下来的呼吸声,萧曜一个晚上都迟迟不来的睡意终于现身,他很快就睡着了。
察觉到程勉在摸自己,萧曜即刻醒了。起先他以为程勉也醒了,正在等他开口,可床的另一侧除了程勉平稳的吐息,再没别的声响。但过了一会儿,程勉的手又朝萧曜所在的位置一探,明明反手摸索的姿势别扭,也总不见他翻个身,更不拘位置,但总归是指头触到躯体某处才算数。
如此数次后,萧曜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在程勉又一次伸出手时,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一弯,轻轻握程勉的手,再顺势抱住他的肩膀和腰,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在身上。
夏日里程勉的病刚有起色,又在戒药,他们过得极荒唐,连夜厮混也是常事。不过只要一完事,程勉就恨不得藏起来,两个人很少能安稳地一起睡到天明。但眼下,萧曜的睡意虽早已烟消云散,可是听着逐步合在一处的心跳声,又比陷入黑甜梦中还要教人眩晕。
如此姿势下,无论是谁,要装睡都难于登天。于是当察觉到程勉呼吸声的异状后,萧曜忍不住轻轻一笑,终于伸手扣住程勉不知道该如何摆的手,低声说:“我把值夜的人都遣走了。你要什么和我说。”
程勉竟没有挣扎,整个人似乎全然僵了,好一阵子终于有了声音,语调懵懂,正是刚醒来的人特有的迟疑:“……你几时来的?”
萧曜支起一条腿,耐心十足地摩挲着他微凉的小腿:“我没有着凉,就来了。”
“嗯,热。”
“渴么?”
程勉伏在萧曜胸口,又过了一刻才摇头。他的声音虽然听不出情绪,可全无戒备的肢体此时根本骗不了人。意识到这点后,程勉没有再挣扎,只是说:“这样不做噩梦么?”
“你太轻了。像一片云。”
说完,萧曜捉过他的手,亲了亲微凉的指尖,便引领着程勉一道去探索两人贴在一起的皮肤。这久违的、然而包含了太多回忆的小把戏起先引发了程勉的抗拒,可萧曜转而亲吻程勉的耳朵和头发:“再陪我一会儿。我昨晚没怎么睡……”
“这样睡不成。”
萧曜耐心十足地引诱着程勉,后者握成拳的手指一点点地松开了,陷入了刚刚织成的网里。萧曜的语调缓慢,笃定,因为充满了美妙的暗示而格外湿润:“所以我也不想睡了。”
结果那一天,他们不仅错过了朝食,连午饭都推迟了。
接下来的几天,山中的雨一直没有停过,温度也急转直下。程勉的身体尤其禁不住湿冷,本来想强打精神撑过萧曜在的这些天,奈何天气始终不好转,临了,萧曜实在无法再装聋作哑,将喘气都吃力的程勉搂进怀里,裹着被子坐了一夜。
程勉坐着反而睡着了,只是这个姿势下,胸口处时不时传来古怪的声音,又被静夜放大了若干倍,萧曜睁着眼睛听了一晚,搜肠刮肚地回忆,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比拟的声响——就像是一面迎着风的、破了的旗子。
这天程勉一直睡到五更天,醒来时两个人的肢体自然都僵了。发现萧曜彻夜未眠后,脸色稍有好转的程勉眼中闪过一线愧色,瞬间戳破了萧曜积攒了一整夜的故作乐观。
第三个冬天总是要来的。
但两个人什么都不提,程勉醒来后还拉着萧曜躺回了床榻上。萧曜摸着程勉的脉搏,暗自在心里计数。比起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程勉的呼吸更短,也更急,感觉到萧曜手上的汗意,程勉忽然开口说:“不要再这样了。得不偿失。”
萧曜一直就觉得程勉这样聪明刚强的人,偏偏在计算“得失”时,标准委实异于常人。他故意没接这话,说:“还是我没有本事。没法叫雨停下来。”
程勉陡然轻快的语气里甚至不乏戏谑:“不为而成,不求而得。”
萧曜一怔,只能麻木地牵动嘴角,又反握住程勉的手,这时程勉缓缓坐了起来,看着萧曜说:“不停有不停的好处。”
萧曜当然不信,勉强一笑:“什么好处?”
“这样雨始终不停,就算在梦里,也知道不是西北。”
既然出不了门,又没有要务递到翠屏宫,萧曜索性抛开公事,一心陪程勉读书下棋,分散他的病痛。
几年过去,两个人的棋艺都不见进步,但萧曜比以前更会看棋了。下棋如果不能势均力敌,很快就会索然寡味,所以下棋很快就成了个由头,萧曜试探着在盘中找各种话题,只要程勉略有兴趣,就引他多说两句。
察觉到萧曜的用意,程勉略问了几个人的下落,有些人萧曜知道,有些则闻所未闻,但凡是知道名字的那几人,竟无一人还在人世了。
程勉没有流露出任何与故人生死永隔的悲意,反是萧曜觉得不祥,记下另几个尚不知下落的,准备回京后派人去找。见萧曜神情不定,程勉扔下久久没有落下的棋子,一笑说:“说说赵十的婚事也行。当年郭夫人就在为他寻觅门当户对的亲事,找了十年,找到了安王府。”
因为赵允因病辍朝,萧曜才无意中得知这桩婚事后面的种种波折。略一斟酌,他还是告诉了程勉赵淦钟情萧宝音的前情,“名动帝京的《宋玉声传》也大致说了,程勉垂目听完,淡淡说:“宝音自幼就是安王和王妃的掌上明珠,赵十轻薄她,反而还能娶到王府的郡主,后情是什么?”
“《宋玉声传》之后,市面上又出了一篇《醴郡李生传》……”
程勉嘴角轻轻一动,萧曜无奈地一笑:“宋玉声我没看,李生传影射的是我外家,我找来看了。无非是因果报应那一套。”
“萧恒应该是知道的。都是勋贵子弟,把人打死也可以上八议。如若要顾及吴国公的颜面,做兄弟的就亲自动手,只要不打死,献上罚金,连笞刑都免了。写传奇讥讽有什么用。”
“他们虽没有动手,舅父知道后,责打了赵十,自己也大病一场。赵十去请罪,随后两家就定了婚事。”
“天底下的爷娘,难免偏心。”程勉沉默片刻,漠然说,“赵淦此举早已有之。要是此计不成,另有手段。赵淦他们又有家门庇护,被看中的女子除了一死,没有就范之外的出路。宝音从小气盛,一定委屈坏了。”
早前得知赵淦所为后,萧曜吃了一惊,听到程勉这番习以为常的话,一顿道:“我让池真去安慰安王妃母女了。”
“当年有人也纠缠过陆檀。”程勉忽然说,“她是京中最聪慧美貌的女郎,只有很少人知道她和赵七早早就互通了情意,私下约定过终身……他们在陆檀和陆槿出游的路上使坏,陷住陆府的车马,要掠陆檀同骑。陆檀不从,刺伤了一人一马,吓退了恶少,带着陆槿步行求援,正好遇上了薛二和我,我们送她们到赵氏的别庄安顿,第二日,就和赵七一道,找到滋事者,暴打了一顿。”
萧曜很少听到程勉说当年事,闻言怔了怔,方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打人那是很有一套。”
程勉看向萧曜:“我和赵七一道打人,也和赵十同游。”
萧曜先是不语,又毫无征兆地越过棋盘,凑过去亲了一下程勉的嘴角:“不是一回事。你们罚铜了?”
“我们等到夜里。没让他们看清面孔。”程勉一笑,“我知道他们的身世来历。当年京中世家,郡望婚姻、乃至三代的姓名避讳我都知道。当年也曾沾沾自喜,以为能起一点用处,不想只几年,已经物是人非了。”
“你想不想去探望安王妃?”萧曜轻声问。
“不去。”程勉的拒绝很干脆,旋即解释了,“她已经盲了,既然认了别人是我,就让她一直认下去吧。”
“瞿元嘉未必不说。”萧曜眉头一动,神色终究放缓了,“你也不必担心我因为瞿元嘉迁怒她。我初到宜州时,旁人都以为我是你。安王让她照顾我,她虽然对我照拂有加,但心中始终有怨气。她做了安王妃后,随安王进宫谢恩,当着安王的面对我说,这份恩赐,一半来自殿下,一半来自五郎。”
程勉很平静:“元嘉若是说了,安王府已经有消息传来了。当时不说,一时半刻,就不会说了。”
萧曜想了想:“要是我把消息拦住了呢?”
程勉看了一眼棋盘,重新落子:“你是想我见人的。”
“……”
这下程勉终于露出一点惊讶:“安王府来人了?”
“没有。”
程勉看着萧曜,又说:“我本来是不解赵七去修道。也许修道是假,避人是真。你,还有元双,都不认识去连州前的我,也不认识我的亲人朋友。否则一日都不堪忍受。”
萧曜凝眉,片刻后笑着摇摇头,飞快地贴上一子:“如果安王府来接你,或是你想去了,我也和你一起去。”
第68章 浮沉各异势
行刺章嘉贞的凶手前往京兆尹投案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帝京。
自首者姓丁,帝京人士,父母皆已过世,只有一个长姐,因家世殷实,平日里不事生产,常年在帝京内外的寺庙听经学法。帝京中这样的人不可胜数,但此人在佛教信众中颇有些名气——他身材魁梧,五官神情颇似大明光寺内的一尊前朝传下的天王木雕,因为是家中独子,按律不可出家,他就在前胸后背及四肢手足刺青,全身上下密密麻麻刺满了诸天神佛,每到佛诞,他就脱了上衣,在街上行走,远远望之,如同穿了精绣袈裟,因此得了个“丁沙门”的浑号,久而久之,倒无人再叫他的本名了。
经京兆尹审讯,行凶的时间、地点皆能对上,供出的藏匿凶器的地点也找到了刀具,和章嘉贞的伤口相符;而的动机,则是不忿章嘉贞诋毁佛祖,“立志除魔”,故埋伏在章嘉贞上朝的路上,趁黑暗行凶。
证据确凿,丁沙门投案后很快就定了罪:刺杀朝廷命官,虽然未遂,但理当严惩。极刑的判决经刑部及大理寺覆断,又上呈至中书,至此再不听闻有下文。
对丁沙门的判决迟迟未定,但围绕着行凶的丁沙门、乃至受害的章嘉贞的议论却是更见喧嚣。对于丁沙门抱有同情者竟不在少数,丁宅外常常有人偷偷留下米面钱财,更有大胆者则在佛寺中为丁氏祈福,甚至有经变文在京中流传,有一信男子,许愿以身供佛,通身绘忉利天诸景,终于修得善果云云。
这变文甚至传到了禁中,据说天子听说后,问左右道:“传赵王得弥勒佑护,今何在乎?”
此问真假自不可考,但不久之后,朝廷下令,诏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家俗众不得毁坏肢体供佛,违者以不孝。随后,那经变文也销声匿迹了。
丁沙门投案后的一天,杜启正约上瞿元嘉,一同去探望还在养病的章嘉贞。事发已有两月,章嘉贞的病情有了明显的起色,所幸神志已经恢复,筋骨也在逐步恢复之中,即便起居尚一时不可自理,也可谓不幸中的大幸了。
被刺以来章府一直冷清,但行凶者被捕一事已然传到了章嘉贞耳中。肢体折损并没有减去他的锐气,面对前来探病的瞿杜二人,章嘉贞无意寒暄,直截了当问他们对此案的看法。
杜启正看他病骨支离,脸上的伤疤刚刚开始结痂,不由露出不忍之色。瞿元嘉却视若无睹一般,告诉他从安王处得到的消息:“陛下及诸相均以为行凶者不是丁沙门,他不过是替人顶罪,若就此杀了他,一则让真凶脱身,一则让信众心生怜悯。此案还要再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