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古代架空]——BY:渥丹/脉脉

作者:渥丹/脉脉  录入:04-17

  叶舟送来的是辞行信,信中提到“欲面谢阁下,并辞”,瞿元嘉赶到,杜启正闻讯出来迎客,颇有憾色地说:“我无能,挽留不住……”
  过来的路上瞿元嘉心里镇定到了自己都为之一奇的地步,他扶住杜启正的胳膊,摇了摇头:“我昨日出了一趟城,中午才看到信。他还在么?”
  “还在还在。”
  见杜启正满脸紧张,瞿元嘉又笑了笑:“他信里说要向我面辞。我就来了。”
  杜启正一顿,压低声音:“……那你迟两天来,也是可以的。辞行这种事,着急来做什么?”
  “他是守信之人,我不可再辜负了。”瞿元嘉摇头,又正色说,“烦请杜八通报。“
  杜启正专门让出了正堂,供二人相见。近两旬不见,叶舟脸上的瘀伤已经几乎看不出痕迹,脚踝处的伤还未全好,行动较失忆前稍迟缓些,不过比起面带奔波之色的瞿元嘉,叶舟面色红润,气色亦必上次相见时改善了许多,自然是杜启正一家精心照顾的结果。
  杜启正的妹妹亲自奉了茶,然后就留下二人独处。瞿元嘉口渴,也不该做先开口的一方,闷头将面前的茶喝了个干净,见状,叶舟又把自己那盏茶推到了瞿元嘉面前,说:“我请瞿大人来,除了道谢和辞行,还想将我来帝京的初衷告诉瞿大人。事过境迁,家中的情况早已是天翻地覆,但瞿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不敢不据实以告。”
  膝盖上的手微微一动,瞿元嘉没有接话。叶舟略等了片刻,继续说:“这段时日来瞿大人也许已经听说了一些我的家事。我本是虹州沅庆人,祖父青年起就在关内为官,官至贺州司马。先父是家中独子,少年时不幸腿伤,仕途无望,便在祖父致仕后随父回到了故里。
  “回乡后他娶了家母崔氏,先后生下长姐和我。我是命硬之人,不足岁母亲急病去世,次年,父亲另娶了裴氏。十二岁时,家父也过世了,那时长姐已然远嫁,家中大小事务,皆赖我继母操持。自我记事以来,继母待我如同己出,在我心中,也一直视她为母亲。
  “甲兵案发后,我家本不在入罪之列。母亲虽然脱罪,族人死伤无数,血脉相连的至亲受此冤屈,她因已外嫁,又有儿女要照料,人前不敢有悲戚之色,对我和妹妹们也竭力掩饰。可是我自幼受到母亲的悉心照顾,对于她的悲痛,怎能不感同身受。”
  面对沉默如磐石、也丝毫看不出情绪的瞿元嘉,叶舟继续说:“在虹州时,我们也听说过平佑之乱和裴氏送入宫的女儿有牵连。甲兵案后,母亲陆续变卖了许多庄园地产,想低调躲过风头。可因为此案,不少人一飞冲天,加官、暴富屡有听闻。裴氏一门的血肉,已经不够吃了。
  “父亲生前办过学堂,门生遍布虹州;母亲不是我的生母,叶氏这一支,我又是唯一的男丁。所以开始清查所谓‘裴氏余党’之初,虽然也有官差来验查询问过母亲,但叶氏一时并没有受到牵连。京中的长姐也写来书信,说家宅平安,自己也有了身孕。她成亲已有数载,和姐夫是青梅竹马,素来恩爱,知道他们添丁在即,母亲就打消了举家投奔的念头。”
  瞿元嘉牙关一紧,无言地看了一眼叶舟。叶舟却避开了视线,平静地说:“后来有一天,家中多了两名客人。是一对母女,是我母亲的堂妹,嫁在杨州芦城。她早年守寡,只有一个女儿,如果按照朝廷的诏令,她们都不在入罪之列。可是她们不仅被罚没了家产,还被充作奴婢,跟随新主人到了虹州。母女二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逃出了主人家,想求我母亲收留,或是赎买下来,也好过卖与新贵为奴。
  “我留下了她们。她们既然是我母亲的亲人,自然也是我的亲人。我虽然不喜欢读书,怀璧其罪的道理还是知晓的。可没过几日,就有官差找上门,说有人举报我们私自收留逃奴,而且这逃奴是谋逆的裴氏家人,收留视同附逆。母亲当时敷衍过去,推说绝无此事。现在想来,也许放归她们,任她们找来我家,正是蓄意为之。
  “得知裴氏的许多姻亲都受到类似构陷后,我生过为他们请愿的心思。我知道祖父曾有同僚在刑部任过官,而且我少年时跟随长姐在帝京住过一段时日,自以为如果到了帝京,说明情状,就能为裴氏、还有许多被牵连的人家洗清冤情,将罔视国法者绳之于法。母亲知道了我的心意后,本不准我去。但是在官差上门询问逃奴之事后,她同意了我去帝京。而且很快就收拾好了盘缠和细软,敦促我尽快动身。”
  至此,叶舟眼中终于闪现出一丝绝望:“当年的我何其无知,连何为越诉都不知道。以为母亲是被我说动,还沾沾自喜,满心认定能够马到成功。出门时为了不引人注目,只带了一名仆从,途中他疝气发作,我也没有等待,留他一人在客栈养病,一个人赶到了帝京。
  “到帝京后,姐夫搬家,当时我不知道原委,举目无亲,心急如焚,轻信了所谓同乡,不仅失去了钱财,更痴傻无知地过了几个月。要不是……我早已成了街边的一具饿殍。要是早知道活到今日会是如此,我应该留在沅庆。家产保不住也无妨,也许据理力争,能够保住母亲和妹妹。”
  瞿元嘉终于说:“平佑之乱时,齐王的党羽阖家自尽的数不胜数。趁火打劫者也不在少数。你母亲送你走,是为了保全你。”
  叶舟目光一闪,枯然道:“她当然是为了保全我。可我是家中的男丁,也已经成年,应当是她们的依靠才是。我却忘了,有些人是只能在一种方式下过活的。他们不会无端承受强加而来的屈辱。所以我这一走,才是断了她们的活路了。我的小妹妹从小喜欢骑马远足,身体很好,我去帝京时,和母亲一起瞒下了此行的目的,只说要去庄园小住,出门那天她们一起送我,她追了我好几次,求我带她同去,我不得不一再折返,甚至还冲她发了脾气。”
  瞿元嘉眼前闪过萧妙音的脸,积攒了许久的安慰之语,顿时烟消云散了。
  叶舟继续说:“我在华严寺时,总有人慕名来探望我。杜郎君也夸赞我,觉得我以一人之力清洗了一桩陈冤。可是南方的士族,家家都有庄园,我家这样在虹州算不上高门的人家,也有一二处田庄。少年时我随父出游,途中遇到急雨,父亲的腿疾无法在雨中赶路,正好不远处有一处崔氏的别庄,就在那里借住了一夜。我年少无知,以为是闻名江南的携乐园,直到若干年后终于有机会一访,才知道当年见识何其浅薄。携乐园固然是江南第一名园,但与之不分轩轾的,也不在少数。这样的庄园,都在山水秀美之处,因为建起了庄园,为了不坏风景,本无主的山林河溪也就不准旁人砍柴捕获,自然要养许多豪奴。南朝看重衣冠门第,宗室孱弱,累世倚重士族,高门士族私养豪奴、私铸兵器早已有之,以邻为壑、一盘散沙,最终江山不保,本就是我们南人都知道的故史。如果裴氏家中藏有甲兵就该以谋逆论处,自崔氏以降,谁家又没有呢?
  “在杨州、虹州、江州这样的大州,刺史都是朝廷派来的。秦国公、吴国公都做过杨州刺史。吴国公是天子的亲舅父,程五的生母与我的生母还是族亲,他们难道不知道杨州的士族如何行事?没有受过高门的款待?没有去那些名庄宴饮交际?三司推事时,我问他们,南方是不是只有裴氏一门有豪奴?他们都不答我。外人以为我求来了公道。可这个公道,从来就没有过。要是有,就不会拿裴氏开刀。裴氏任人欺凌,受牵连者无数,是因为天子不喜裴氏,自然无人愿意为裴氏主持公道。”
  说到这里,叶舟的气息也急促了起来。瞿元嘉看着他,低声问:“你心里想要的公道,是什么?”
  叶舟紧紧抿起嘴唇,没有作答。
  良久,他又松开早在不知不觉中紧握的双手,努力平复情绪,又说:“……无论如何,我从来没有生过故意隐瞒瞿大人的心思。我眉角的伤痕,是少年时顽皮所致,右手上的伤痕,有些来自少年时被夫子的体罚,有些则是在京中乞讨时被打的。至于脚心,也是从来没有过红痣。”
  “知道了。”瞿元嘉很轻地一点头,“你几时动身?”
  “见过了瞿大人,就可以动身了。”叶舟直起身子,伏地深拜,“瞿大人的救命之恩,日后若有机缘,叶舟当肝脑涂地相报。”
  瞿元嘉垂着眼:“此事无从说起。是我认错在先。又误导了你,要是你能早点想起,也许……”
  瞿元嘉想,也是,早点想起也许能洗冤,纠正其他人被扭曲的命运,可家人的性命,无论也不可能挽回了。
  于是他只能说:“逝者不可追。因你的壮举,许多人重获清白,令堂及令姊妹泉下有知,定会感到欣慰的。这是常人绝难做到的事情。“
  叶舟又说:“自此一别,还望安王妃及瞿大人珍重。愿瞿大人早日找回程五。”
  瞿元嘉浑身一震,久久说不出话。末了,他涩然问:“叶郎君以为程五还活在人世么?”
  叶舟静了静,轻而坚定地点头:“愿他无恙。”


第69章 如一炬之火
  金州刺史费诩抵达帝京,正好是离冬至还有一旬。
  他进京是为进献当年的岁贡,但在朝廷着力清查寺观田产、来年即将重新度量全国田亩的非常时刻,费诩的到来为帝京寒冷而忙碌的岁末带来了新奇火热的谈资——天子登基至今,连州旧部多受拔擢,出身寒门的费诩正是其中最得圣恩者,不足五年的时间里,他由户籍不足千户的小县县丞一跃成为镇守一方的州郡刺史,即便在封官进爵异常神速的先帝时期,如此晋升速度也堪称罕见。但是,连州旧部虽受重用,至今任无任职中枢者,难免让有心人生出揣测之心,不知这位不待冬至就到帝京的费刺史,是否开风气之先,成为本朝第一位出身寒门的平章事。
  费诩到京的消息一传开,有意结交示好者甚众,亦不分士庶门第。听说他买下了永寿坊齐王亲信的旧邸作为在京的居所时,还有好事者询问出宅院的归属,得知地契归于一名姓袁的女子名下后,对于费诩其人,以及他此行真正目的的猜测一时达到了顶峰。
  然而,尽管成为了许多人认定的、眼下最炙手可热的新贵,费刺史没有接受任何赴宴邀请,甚至连有幸见到他本人的,都寥寥无几。直到冬至祭祀当日,进京后便难见首尾的费诩终于现了真容:薄得像刀,然而气度不凡,状若不善言辞,官话又说得甚好,任谁见到,都难猜出此眉目深邃、高大黝黑的英英郎君出生寒门,且从未离开过西北。
  对于费诩的许多猜测终于消弭无踪,又生出更多全新的好奇乃至仰慕。拜帖如雪花一般飞向费诩的私邸和金州在帝京所设的公邸,其中甚至不乏一些平日里刻意避嫌、不与州府官员结交的宗室——在听说费诩没有答复任何邀请后,安王突然让萧恂和瞿元嘉亲自登门,请费诩到王府赴宴。
  与叶舟对谈之后,瞿元嘉刻意让自己沉浸在公务中,常常连续数日留在民部值夜,即便回到安王府,也是离群索居,除了置办婚事和拜见母亲时说上几句话,其余时刻,连房门都不出。
  他本不愿意去请费诩,萧恂看得清楚,劝说:“阿爷也不是真想和费子语结交。就是听说别人请不到他,来了兴致,要拔一拔头筹。你去过连州几次,应当是整个王府和连州一干人等最有交情的人。若你我出面还是不成,阿爷也不失面子。还是勉为其难走一趟吧。”
  瞿元嘉是认识费诩的。程勉一行人遇袭的地方在正和和长阳二县交界处,当时费诩是长阳县丞,不仅陪他走遍了方圆各处村落,还让他在家中借宿,直到一个月后萧恂奉安王之命赶来押他回宜州。平佑之乱平定后,瞿元嘉再访连州,依然住在费诩私宅,当时他刚得了第二个女儿,一家人忙得焦头烂额,但费诩的妻子还是给了他诸多照顾。待第三次到连州时,费诩已经离开连州,去金州任职了。
  程勉是连接瞿元嘉与连州诸人的丝线,但瞿元嘉感念他们的关照之余,又始终难去怨恨,自然就无法深交。不过,在去费府的那天,瞿元嘉专程准备了一份礼物,聊表当年那没有说出口的谢意。
  为了表示庄重,又彰显权势,安王特意让儿子和继子只身前往,不带任何随从。瞿元嘉和萧恂都久不来永寿坊,旧地重游,不免都被眼前的荒凉冷清所打动。萧恂看着沿路那些荒废的宅院,说:“费刺史到底是从西北来。不知道各坊的故事。莫不是受了蒙骗,才在这里置产?”
  “图清净吧。再说,帝京诸坊何处没有死过人。这里离大内也近。”
  这段时日以来,萧恂心中也有的是不可解的块垒,听了瞿元嘉此语,他一怔,说:“清净好。我也应该在这里看一看产业,待明年开春,也有个藏身之地。”
  瞿元嘉一时不接话,萧恂见他神色幽暗,轻声问:“王府人杂,有些话不便说。那个叶舟,现在……”
  “已经离开帝京了。据说是想赶在冬至回乡。”瞿元嘉将杜启正告诉他的精简到极点,飞快地回答了萧恂。
  萧恂顿了顿,又说:“原来如此。那王妃那里……”
  “也去辞行过了。王妃始终以为他是程五。日后不回来的说辞也想好了。”
  被打断两次萧恂也不在意,想了想,摇头道:“现在你一说起程五,我脑海中全是叶舟的容貌。我已经不记得程五长什么样子了。元嘉,世间容貌相似之人甚多,你无需太懊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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