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元嘉上前几步,挡在程勉和云汉之间。云汉一踢不中,更是失去了耐性,绕着拘住自己的栏杆小跑了两圈后,忽然发力,重重地朝着栏杆撞了过来,竟是要冲破马厩而出。
幸好安王府的马厩结实,云汉连撞了几下都没有撞开,但它这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一声响亮长嘶后,再次扬起前蹄,整个身体仿佛凌空而起,在瞿元嘉和程勉眼前投下巨大的阴影。
见状,此时在场的仆人和马夫都围了过来,或是试图安抚云汉,或是挡在马和自家主人前面,还有呼喊奔走的,乱糟糟地吵成一团。事发突然,程勉吓得浑身僵硬,一动都动不了,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云汉,心里想,怎么和昨晚一点也不像了?
正在愣神的当口,他的手臂猛地被重重一扯,定睛一看,是瞿元嘉在对他说话:“五郎,马受惊了。你快出去。”
“可是……”
“你快出去!”这时马厩里其他的马也都起了骚动,瞿元嘉脸色极差,扯起嗓子大喊,“快!护送程大人离开!”
程勉一个激灵,不退反进:“……那你呢!”
可瞿元嘉已然听不见他说什么了——他已脱了外袍,抢在众人前头安抚其他马匹去了。
不管程勉如何反对,他还是被安王府的下人连拉带架地抬出了马厩。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着急,双脚落地后他浑身一直在发抖:“你们……你们怎么能让元嘉一个人和疯马在一起!你们还不去帮他!”
架他出来的仆人挡住程勉的路,跪在地上说:“程大人,瞿大人最善驯马,你就听他的吧。”
“你让开,这是我的马,要驯也是我来。”
刚一迈步,他的双腿立刻被紧紧抱住,仆人连声说:“可大人的马发狂了,不认得大人了。大人还是不要靠近,惊马不认人,万一有个闪失……小人、小人实在是一百条命也偿不起啊……”
程勉眼前发黑,胸口处泛起一阵难言的恶心,他被缠得寸步难行,但最心急的还不在此:安王府的下人们将他带离得太远,他连一点吵闹声都听不到了。
他只恨自己孱弱,无法推开眼前的人,正恨得肝胆俱裂时,身后忽然有人说话:“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待客的?”
见来者是上午才打过照面的萧恒,程勉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再不管阻拦他的一众下人,扬声说:“世子、世子!元嘉在马厩驯我的马,他们却拦着我,世子快让人去帮一帮他!”
萧恒似是不解程勉为何惊慌,一笑后道:“程五你的马怎么了,为何这样惊慌?你这是不记得了,元嘉可是驯马的好手。既然他在,无须担心才是。”
安王府的仆人不再抱着程勉的双腿,但还是拦住了通往马厩的路。程勉跌跌撞撞地跑向萧恒,急道:“是、是云汉。我在连州时的马,忽然发了狂……”
萧恒眉头一动:“连州的马?”
程勉哪里有耐心和他说前因后果,一咬牙,扭头就走,想无论如何也要闯过去,这时萧恒拉住了他:“你别着急,来,我同你一起去看看。”
然后他对急得满头大汗的程勉说:“真不要着急。你忘记了么?元嘉从小就在你家养马,什么马是他驯服不了的?他既然不让你在场,自然有他的道理。”
程勉将信将疑地看着萧恒,心跳得像是要破胸而出。萧恒先吩咐随行的仆人找萧恂来,又打发其他人回马厩给瞿元嘉帮手,交代完毕后,他继续对程勉说:“真的是你的马么?连州距京城千万里远,谁送来的?”
他拉着程勉的手朝着马厩的方向走去,走得很慢,显然是有意为之。程勉见萧恒毫不慌张,而自己也挣脱不开,只能强行镇定下来,回答道:“昨、昨天,陛下召我入宫,去见一个叫颜延的人。分别的时候,他说这是我的马,给我送回来了。本来说要借着骑几天,可元嘉昨天来接郡主和我,不知他们怎么商量的,把马换了……昨天还是好好的,今天我们从庙里回来,他们说马不吃东西,我们就想去看看,刚到马厩没多久,马就惊了。”
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程勉还是心有余悸,他一口气说完,又盯着萧恒,看他怎么说。萧恒沉吟片刻:“颜延是裴翊的人,和你也是连州的旧相识,肯定不会害你。但好好的,马怎么会受惊?不过你放心,要是有人装神弄鬼,我必饶不了他。你也不必心急,我们先去看了再说。”
程勉一个劲地点头,只恨自己不能走得再快点。当他再次回到马厩外后,虽然大门紧闭,但还是能听到门内有马蹄急奔擦地的声音和马儿的急喘声,程勉的脸顿时白了,下意识地转向萧恒:“世子,你听……”
萧恒沉稳地招来守在门边的马夫班头:“瞿大人呢?”
班头战战兢兢地道:“回世子,瞿大人还在里头……程大人的马发了狂,撞翻了栏杆,瞿大人让我们将东边马厩的里的马先牵去别处,他一个人留下来驯马。”
萧恒重重皱眉:“‘他一个人留下来驯马’?废物东西,那我养你们做什么用!还不快带足人,滚进去,换瞿元嘉出来!”
班头磕了个头,说:“小人也是这么和瞿大人说的。可瞿大人怕伤了马,不准我们动手……”
“蠢材!人不是比马宝贵?瞿大人要是受伤,王妃那里怎么交待?”
这时萧恂也赶到了。他过来的路上想必是有人与他说了前情,看清萧恒的脸色后,就说:“元嘉还没出来?这马是谁送来的?赶快找来。”
程勉差点扑到萧恂身上:“是……是颜延。”
萧恂看了一眼萧恒,萧恒温言对程勉说:“颜延既然来京,那他住在哪里?”
程勉一个劲地摇头,内心深恨自己无用,什么也想不起来,连颜延在哪里都问不出来。就在最仓皇时,另一个名字闪过心头,他死死抓住萧恒,大声道:“……冯童!冯童肯定知道!我在崇安寺见到了他!”
萧恒点点头:“是,冯童是陛下身边的宦官,他必然知道。”
他立刻布置他人去找冯童,布置完见马夫班头还跪在原地不动,气得眉头一紧,抬脚往他肩头踢去:“还不快去!”
几乎在同时,一声巨大而沉闷的轰响传到众人耳中,程勉一时间全身汗毛都站了起来,他再想不起任何事,甩开萧恒的手,朝马厩拔足奔去。
马厩的门洞然而开——
瞿元嘉的冬衣不知去向,裤子上尽是尘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上衣褪了一半,胡乱挽在腰间,大半个胸膛和整个右臂袒露在外,也是黑一块灰一块,尘灰沾得到处都是,整个人仿佛被一桶热水从头浇了个透,凡是裸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干的。
明明是此时所有人目光焦点所在,瞿元嘉的神色却平静之极,环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后,视线最终落在似乎被死死扼住了喉头、面无人色的程勉身上。
他抹了一把脸,低声说:“云汉我暂时绑住了。但骑不得。找颜延来。”
说完这句话,他走向萧恒兄弟和程勉所在的这一处。程勉缓过神来,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裘袍要给瞿元嘉裹上。瞿元嘉挡了挡,将挽在腰间的外衣穿回来,继续说:“我不冷……马也没事,但你不要去看了。等颜延来了,让他处置。”
“我不知道颜延住在哪里,我让他们找冯童去。”
萧恒这时说:“元嘉,驯马这样的事,以后还是不要做了。以身涉险实在不智,若是有任何闪失,王妃不知道多伤心。”
他挥挥手,示意下人们找衣服来给瞿元嘉披上。瞿元嘉喘了口气,接过袍子随意披上,淡淡回答萧恒:“说不上险,不过,请世子不要将此事告诉母亲。”
“元嘉放心,那是自然。”萧恒允诺,“不过这马好好的,怎么会受惊?”
瞿元嘉看了一眼满脸紧张的程勉,接话道:“许是水土不服,又或是不喜我们身上的气味。但为防万一,还是让韩班头仔细检查检查草料和饮水。不过请世子不必担心,这件事只是虚惊一场,马和人一样,脾气各不相同,这匹马格外骜烈……我是绑住了它,却没有降住它,它并不认我,颜延来之前最好不要放人进去,免得折损了它的自尊。”
萧恒微笑着拍拍瞿元嘉的肩膀:“你啊,一说到马,就变了个人。你这是把马和人一样看待了。”
瞿元嘉略一躬身:“既然没别的事,就容我先行一步去换身干净袍子,免得叫母亲看出破绽来。”
“你只管去。要是冯童或颜延来了,我遣人告诉你。”
瞿元嘉道了谢,转身往自己住所方向走。程勉一怔过后,连走带跑地追了上去。留意到程勉跟上后,瞿元嘉的脚步慢了些:“云汉没事,我也没事。”
程勉咬咬嘴唇:“这么多马夫,你为什么要亲自动手?”
瞿元嘉笑了:“因为他们都不如我。”
程勉气得一个结巴:“……不、不如你个鬼。他们说云汉是我的马,我看都是哄我的。我怎么骑得了这么高的马?”
“真的。我见过它。”瞿元嘉见程勉一脸怀疑,摇摇头说,“在连州——当年陛下亲口说你死了,我就想,那我得把你的尸骨背回来,所以去了连州。尸骨当然没找到,其他的东西也被收走了,颜延就带我见了它。那个时候它背上的箭伤还没有好,我以为它活不了了,还劝过颜延,给个痛快。现在看来,他是对的。他们将云汉养得这么好,一定不会害它。”
程勉没想到瞿元嘉和云汉居然在连州见过,内心巨震,喉头涌上奇异的甜意,久久都无法再开口说话。
两个人在沉默中回到了住所。下人们已经得到消息,早守在院外等候,告诉瞿元嘉已经备好了热水和新衣,随时都可以梳洗更换。
进屋之后瞿元嘉发现程勉也跟了进来,解袍子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五郎,我要更衣了。”
程勉一个激灵,总算意识到自己完全是下意识跟来的。他耳朵一热,不肯承认是担心瞿元嘉是否隐瞒了伤势才走了神,嘴硬道:“你换你的就是了。难道你有什么我没有的么?”
瞿元嘉顿了顿,反而将领口紧了紧:“这叫什么话。我说了没事,没有受伤,这样,你在书房等一等,我擦一擦土,换好衣服就来。”
若是平时,瞿元嘉这么说了,程勉绝不会生疑,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始终觉得极不安定,非要亲眼看到才安心。于是他重重瞪着瞿元嘉:“你既然没伤,我怎么就看不得了?”
瞿元嘉极难得地失语了,神色随之拘束起来。这异状让程勉益发觉得有蹊跷,上前两步,伸手去碰瞿元嘉的衣襟:“元嘉,你不要骗我……”
话音未落,他的手就被瞿元嘉牢牢握住了。瞿元嘉的脸色有些阴沉莫辩,似是不悦:“五郎,别闹了。”
“我……!”程勉急了,“谁、谁和你胡闹!你要是真的被马踢到了,千万不要逞强,赶快找大夫。”
“确实没有。”瞿元嘉叹了口气,无奈地松开手,退开一大步,“我不惯更衣时有人,这也不行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勉也不能强求。他担忧地再三确认过瞿元嘉的脸色,确信他没有隐瞒后,只好说:“那好,我去书房等你。反正要是有什么,你不要瞒着。”
程勉黯然低下头,也缩回了手,垂头丧气地往门外走去。没走出两步,瞿元嘉叫住了他:“罢了,是没什么看不得的……都是旧伤,你也都见过。”
说完,他大大方方宽了衣,背过身,露出脊背,然后很快地将衣服穿了回去。虽然只是一瞬,程勉清楚地看见了瞿元嘉的背上尽是斑驳的痕迹,分明都是积年的伤口。
他难以置信地追上前,拉住瞿元嘉的一只胳膊,将他身子拧了过来:“……是我家里人,还是安王府……?”
瞿元嘉默默看着程勉许久,才拉开他,答非所问地说:“我其实不是无缘无故对你好,但是你值得。”
这时再想起当日瞿元嘉在去翠屏宫的路上说起的往事,程勉不由十分难过:“我忘了你也得告诉我啊。”
“早就不痛了。他们也都死了。”瞿元嘉轻而快地捏了一下程勉颤抖的指尖,又对他笑起来,“所以,还真不是我有的你都有。但这是好事……好了,都给你看了,可该饶过我了。”
程勉想不到这时他还这么说话,有点牙痒,脑子里忽然蹦出要咬他一口才能解气的念头。可转念一想,他兀自又觉得脸热,气鼓鼓地再瞪了一眼瞿元嘉,甩开他的手,自己跑了。
书房里炭火烧得足,程勉靠在熏笼旁,一颗心怦怦怦怦急跳了好久,怎么也平息不下来。他无由地心烦意乱,找不到出处,索性站起来在屋子里胡乱绕圈。他越绕越烦也越绕越热,如同一匹眼前套上了黑布的马,被看不见的一个物什牵引着,净与自己赌气,却不肯停下,一直走到十个脚趾上的冻疮都在抗议了,才抽着冷气一瘸一拐地回到熏笼边上,枕着胳膊蜷在炉旁想心事。
内心一团乱,耳旁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和熏笼里偶尔响起的木炭爆裂声,渐渐地程勉走起了神,以至于要不是翻身时脚踢到瞿元嘉的膝盖,根本没留心他是几时坐到自己身边来的。
一旦觉察瞿元嘉就在身侧,程勉惊得翻身坐起:“你!……你怎么不出声?”
瞿元嘉似乎也被他的敏捷动作吓了一跳:“我看你一动不动,以为你睡着了。”
程勉惊魂未定:“你说很快就好,我怎么会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