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勉一直以为池太妃怎么也该和安王妃年纪相仿,没想到居然这么年轻,不由得吃了一惊。他不好意思再看她了,避开视线道:“……是,我是程勉。”
“以前总是听他们提到你,却从来没有见过。昨天宝音郡主来探望我,一直提到你,没想到这么快见到了真人。”
程勉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更不知道的,是如何和后宫的嫔妃相处。他不自在地退开半步,斟酌着说:“不知道太妃也在……”
池太妃似乎是轻轻一笑:“你既然平安无事,便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当年你为陛下舍身而生死不明,陛下伤心欲绝,我劝陛下说,这是程五第二次替你挡灾,事不过三,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归来。这话说了也有几年了,总算是应验了。”
程勉着实觉得尴尬,只好看了一眼冯童,然后回话:“多谢太妃吉言。”
“听说你记不得前事了,找大夫看过了么?”
“陛下派了御医来,安王妃也请了大夫。”
“这事急不得。”池太妃宽慰道,“慢慢调养,肯定有康复的一日。既然你回来了,要是没有别的事,不妨多与陛下叙旧。你们少年时就要好,后来你陪他赴连州就任,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可多年来共同患难,这才是最难得的情谊。现在陛下兄弟凋零……而论远近亲疏,普天之下,恐怕无人能胜过你。我少年时就服侍太后,有幸照顾过陛下,陛下自小内敛,即位后又过于自苦,明明得知你无恙心中欢喜,但能说出来的,怕是百无其一,你要多体谅陛下。”
她的这一番耳提面命听得程勉心里全不是滋味,但她确实算是“长辈”,又是太妃,程勉再不乐意,也无法打断她。
不过,就在她对程勉说话时,信王先不耐烦起来,甩开母亲的手,绕到冯童的腿边,抱着他的大腿咿咿呀呀地笑起来。
他这一闹,池太妃不得不暂停与程勉交谈,追着幼子,想牵他回来。可信王明显亲近冯童,母亲一靠近,他倒是先大叫起来,叫声尖锐,如同一把锋利的凿子,硬生生撕裂了庭院中的宁静怡然。
程勉和瞿元嘉对望一眼,眼中都写着“趁此告辞”。这时冯童抱起了信王,柔声哄劝,一面哄,一面走到庭院里,引着信王去看雪。
池太妃没有跟上前,还是站在廊下,远远地看着冯童和自己的儿子,眼神悲苦又无奈。程勉看看她,又看看信王,觉得她真是个可怜人,之前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再不那么刺耳。
“太妃的话我都记下了。谢谢太妃关怀,我多年不来崇安寺,想四处走走,就先告退一步,太妃也多保重……”
池太妃片刻后才将目光从信王身上收回,她点点头:“你是要去小佛堂吧?去吧,我也是刚从那里出来。这是陛下与你的相识之地,这些年来京中几经变故,也亏得有这么一个方外之地,侥幸没有变过。”
她的神情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恍惚,说完冲他们一笑,又对瞿元嘉说:“安王妃与瞿大人顾念旧情,将程五照料得这么好。来的路上冯童还告诉我,若非安王妃悉心照顾、时时过问,陛下肯定是要接程五去翠屏宫休养的。”
瞿元嘉神色淡淡:“秦国公是母亲和我的旧主,五郎于我们母子有恩,更与家人无二。有劳陛下、太妃记挂。事先不知太妃今日也来崇安寺,稍后我就去禀告母亲。”
“不必了,安王妃率王府的女眷来礼佛,一定是劳心劳神,我和她什么时候都见得。况且,我已在佛祖前还完了愿,也该回宫了。”
她既然这么说了,瞿元嘉就笑一笑,没再坚持。两个人再次对池太妃告辞。庭院里冯童大概是看见动静,也遥遥作了个揖当作别过,又一门心思陪信王玩耍去了。
他们沿着长廊走到尽头的木门前,一前一后进了北院。此地以前是宅邸的花园所在,而池太妃所说的“小佛堂”则是花木深处的一间禅房。
重拾清净后程勉顿时觉得自在多了。确信四下无人后,他问瞿元嘉:“这位池太妃年纪不大,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
“她是陛下的庶母,陛下没有成婚,她就是后宫地位最尊贵的人,这么说话,也不奇怪。但她管不了你,你觉得不中听,不要放在心上就是。”
“其他人呢?总不可能就她一个太妃吧?”
“齐王谋反时宫内女眷死伤甚广,还有一些幸存的,陛下登基后也都陆续出宫了。只有这一位,因为是信王的生母,又是赵太后跟前的旧人,得到了格外的优待。”
“难怪了。”程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惜,要是信王健康就好了。”
“要是信王心智齐全,或许当日也遭齐王一起绞杀了。”
闻言程勉沉默了,他无法再反驳,指着东北角的禅房说:“池太妃说的是不是就是那里?”
通往小佛堂的道路不见积雪,想来是因为池太妃带着信王先来拜访过的缘故。途中瞿元嘉告诉程勉这就是他住了两年的地方,程勉玩笑道:“幸亏你们常来看我,不然这两年,说是修行,实则是坐牢吧。”
瞿元嘉没笑:“你和陛下同一日生日,好事都是他的,坏事全摊在你头上,事不过三,她倒是还想有第三次。”
程勉从瞿元嘉的语气里听出点赌气,摇摇头,一笑道:“我看全天下只有你,觉得我的命是最宝贵的。”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门前,程勉正要伸手去推半掩的房门,瞿元嘉同时开了口:“这很奇怪么?”
程勉动作一僵,指尖好像都要冒烟。他没敢回头:“……不要胡说。”
瞿元嘉无声地一笑:“你要是觉得胡说,那就还是不知道。”
“你这个蠢货,我不要你觉得我的命贵……一个人要是觉得别人的命更贵,就会为他而死……太多人因为我而死,不能再有你了。”
程勉静了静,用力推开了门。
刺骨的寒意迎面而来。
进门之前,程勉瞥了一眼与自己并肩而立的瞿元嘉。
瞿元嘉站得纹丝不动,许久才察觉到程勉投向自己的目光,他缓缓地转过视线,眼中神色五味杂陈,分明是震惊到了极点,面上反而一片空白了。
禅房内四壁皆白,十分简朴,亦没有生火,冷冰冰堪比雪洞。整间屋子虽然被收拾得一尘不染,但应该是久不住人,总让人觉得没有一丁点活人气息。
很快地,程勉觉得自己知道了瞿元嘉的震惊从何而来——南窗下的几案上笔墨犹在,读了一半的书卷反扣在座席边,灯盏里还剩下些许灯油,等着主人归来剪一剪灯芯。
这屋子的主人或许已经离开了十数载,又或许只是去庭院里摘一枝花。
见此情景,程勉轻轻打了个寒颤,他看着正堂面南而立的一尊弥勒像,想笑,又没笑出来:“我以前住在这里?”
瞿元嘉脸色阴晴不定,久久都不接话。程勉等不到回答,径直走进了禅房。进屋后也不拜佛,先走到南窗下,弯腰捡起地上的那卷书,搁回了案上。
程勉又坐了下来,招手叫瞿元嘉进来:“元嘉,你来。”
尽管有程勉招呼,瞿元嘉还是在片刻后才迈进屋子。他神情复杂地望着坐在案前的程勉:“这么些年来,我再没进来过。”
“以前是这个样子么?”
瞿元嘉摇头:“……我不记得了。接你回府的那一天,我在寺庙外等你。”
他伸出手指划过几案,指腹上没有留下一点灰尘的痕迹。程勉又打量了一次四下,摇摇头说:“我也不记得了。也许别人在用。一间屋子而已,难道还有人特意保留原状?那才怪不吉利……”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来这里了!怎么、怎么还乱动东西啊!”
自门边忽然传来的童音让程勉一惊,也不知何时起,门口多出了个十岁开外的小沙弥,嘟着嘴,好不委屈的模样。
“书落在地上了,我就捡起来了。”
“不能捡!东西也不能动,施主快出来……此处不能烧香。”
程勉见他急得跳脚,以为他有什么难处,站起来走到门边:“你不要着急,我们没有烧香。我以前在这里住过,今天跟家人来上香,见门开着,就过来看看。”
小沙弥的脸顿时白了,盯着程勉,仿佛见到活鬼:“你你你你是谁……明康法师说,这屋子只有陛下和程勉住过,一切摆设都不准变动位置……可你不是陛下,程勉死了。”
程勉被他的神色逗得一乐,笑着说:“我就是程勉,我也没死。”
“……你真是程勉?”
这小沙弥唇红齿白,相貌惹人喜爱,程勉也不想逗他,指着瞿元嘉说:“这是安王府的瞿元嘉大人,不信你问他。”
小沙弥看了瞿元嘉好几眼,又看了看案上的那本书和变动了位置的坐垫,撇撇嘴道:“我不认识这位大人。”
“这……池太妃刚才来过,你认识不认识她?还有冯童,不然你去问问他们。”
小沙弥依然是满眼的难以置信,他看看程勉,又看看瞿元嘉,为难地咬了咬指甲:“反正这里不准烧香,你们也不要再乱动东西了……你们不要走,我去找法师来!”
说完他一溜烟地转身跑远了,程勉本来想提醒他一句不要滑倒,可他跑得太快,一眨眼已经看不见踪影。程勉无奈地回头,对瞿元嘉说:“那怎么办?”
瞿元嘉神色中始终有些不快,朝着小沙弥跑远的方向望了一眼后,他说:“要走要留都由你。他们真想要找你,自然能找到。”
程勉回头,细细审视了一番这间曾经生活过的屋子,始终生不出任何熟悉感:“那还是等一等吧,也不知道为什么动也不让人动。”
“想必是陛下念旧,下了诏令,务必让这间屋子原封不动。”
程勉觉得瞿元嘉的语气有些嘲讽,不由得看向他,接话道:“不会吧?这有什么意思。”
话虽这样说,在小沙弥口中的“明康法师”找来之前,程勉再也没有动过禅房里的任何东西。
明康法师是一位岁在而立之年、身材瘦小的僧人。见到程勉的那一刻,他原本健步如飞的脚步几乎是立刻就放慢了下来,隔得还有几丈远,便已然先一步双掌合十,朗声问候道:“程家郎君,我早就听闻你活着回来了,但也听说你重病缠身,原来已经康复了么?”
他的语气像是和程勉十分熟稔。程勉自是记不得他,习惯性地看向瞿元嘉,不料瞿元嘉也摇了摇头,他只好等人走近了,客气地说:“法师,我身体是好多了,但过去的事都记不得了,所以也记不得法师,请不要怪罪。”
明康闻言一怔,旋即笑道:“原来如此。十数载不见,程家郎君容貌、神采都与当年大不相同,所幸还是安然回到了故土,是大吉祥。”
程勉见刚才那个小沙弥也折返了,正一脸好奇地望着自己,便礼貌地一笑:“我不记事,不知道规矩,弄乱了屋子,也很对不住。”
“这本是你住过的地方,如今主人回来,说不上这个。”明康摸摸小沙弥的脑袋,“只是童子没见过郎君,若有不慎顶撞之处,我替他陪个不是。”
程勉摆手,表示不打紧。他不善与陌生人交谈,但这位法师看起来异常和蔼可亲,并不会让人心生怯意,还让他难得多说了几句:“我今天是与家人来上香,闲逛时见门开着,就来了。”
“郎君现在住在哪里?”
“就住在家里,不过这几天在安王府作客。”
“哦,那想必今天是和安王妃同来的了。”明康了然一笑,转向一旁的瞿元嘉说,“瞿郎君也是有段时间没见到了。”
程勉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两人也相识。瞿元嘉这时神色略缓和了些,点了点头,说:“是久不见了。找回五郎也就是这一两个月内的事,他尚未痊愈,所以也没有广而告之。今天母亲前来还愿,而五郎与崇安寺有大渊源,就一并来了。”
“正是如此。郎君旧地重游,有没有想起什么?”
程勉摇头:“刚才在屋子里坐了一坐,还是什么也没想起来。”
“那就是因缘未到,急不得。”
禅房里没有生火,程勉站久了觉得腿冷,不自觉地跺了跺脚。瞿元嘉这时说:“法师,我们出来太久,也不知道母亲是否礼佛已毕,她眼睛不便,要是找不到我们,恐怕又要操心。”
“哦,来的路上我正巧遇上王妃一行。她和安王府的一众女眷,已经用斋饭去了。”
原来已经到了中午。一旦意识到时间,程勉几乎是立刻觉得又冷又饿起来——时至今日,这依然是他最害怕的两样东西。
他的目光刚一望向瞿元嘉,瞿元嘉立刻意会到了,不动声色地扯了扯程勉的衣袖,继续同明康寒暄:“竟然就到正午了。”
一边说,他一边引着程勉走出禅房。出门后小沙弥立刻掏出了一把门锁,眼看就是要给屋子落锁。见状,明康笑一笑,阻止了他:“客人还没有走,不必锁门了。”
“可是……”
“小沙弥年幼,只知道规矩,不知道规矩的前因后果。” 明康不急不徐地向程勉和瞿元嘉解释前情,“程郎君肯定知道这间屋子是你少年时替陛下祈福修行所住,但再之前,也是赵太后的出生之地。陛下将此地封存,不准旁人踏足,既是吊唁亡母,也兼怀念故友。其实过去几年的上元节,陛下都会来此小住。”
程勉原本觉得禅房里的床榻虽然窄,不过被子看起来还算厚实,还想过吃完午饭后要是娄氏继续在庙里逗留,不如索性来这里睡个午觉,养一养精神,但明康法师这么一说,他这个念头立刻被抛开了十万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