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曜哑然——原来下午那番话不是随口说的。
但最后,程勉只留下了枕头,将那少女完璧归赵。待送礼的人走后,一直不吭声的冯童和元双面面相觑,终是由元双说:“五郎好歹也留她几天再送回去。这不是驳了刘别驾的好意么?”
程勉冲她微笑,慢悠悠答:“怕热。”
元双失笑:“这叫什么理由。”
“这刘别驾也太喜欢送别人活人了。”萧曜撇撇嘴,也说。
“哦?他也送了殿下活人吗?”程勉像是忽然有了兴致,难得多问了一句。
萧曜迟疑了一下:“……嗯。”
“殿下是怎么处置的?”
“早送回去了。”
“殿下也怕热?”
萧曜停顿了更长时间,终于决定实话实说:“怕脏。”
程勉笑意浓了几分,略等了片刻,才把视线别开了。
……
刘杞专门送来的玉枕确实十分清凉,枕在上头,仿佛有一线绵长的凉意化作了细蛇,将身体各处潜伏的暑气一一降伏。萧曜睡着睡着,甚至觉得耳旁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将他带回了翠屏山中的时光。
他甚至觉得不是在做梦,因为不仅有雨声,还有凉风,绝不是连州能有的天气。他迷迷糊糊地想,好了,这下不热了。
第32章 西北有高楼
有一瞬间,萧曜以为仍在梦中,不然,怎么如同身在清凉胜境一般呢?
他迅速清醒了过来——清凉胜境不仅是真,而且这清凉,还是由雨水带来的。
萧曜跳下床,迫不及待地推开窗,生怕自己听错了。
檐下水帘如织,风也收敛了锐利,携着细软的雨丝拂面而来,一呼一吸间,俨然就是帝都春雨的气息了。
眼前所见令他欣喜不已,当下冲出了卧室,停在檐下看雨。
元双只比他晚一步到,没有出声,轻而快地将一袭锦袍披上萧曜的肩头,道:“下了一夜的雨。”
他们早前送给元双的小猫也跟了出来一只,它出生至今,还是第一次见到雨水,歪着脑袋呆呆看了许久,忽地伸出爪子要去捞雨丝。
见状,萧曜和元双都笑了。萧曜弯腰抱起了猫,故意将它往屋檐外的雨里送。小猫被一滴积雨砸在脑门上,当下一惊,从萧曜怀里挣扎出来,踩着他的肩头跳进元双怀里了。
元双见它挣扎时爪子蹭到了萧曜的面颊,留下两条浅浅的血丝,当即皱眉:“哎呀……”
萧曜片刻后方察觉到很浅的刺痛,不在意地一抹,说:“不要紧,没有出血。”
然后生怕元双责罚小猫,特意凑到元双身边又逗了逗它,笑说:“昨天刘杞还说,连州城一年到头也下不了几场雨。这不就下了么?”
元双生怕再抓到萧曜,紧紧将猫搂在怀里,才答:“可算是下雨了。自从翻过了玄池岭,就没看过一场雨。要是能多下几场,灰尘也少能些。不过这雨一下,好像又回到初春了。殿下可要仔细,不要贪凉。”
萧曜心情大好,没有不答应的:“这雨要是能下得再长一点,就好了。”
吃过朝食,雨势果真大了些。待萧曜动身往刺史府时,庭院的地上居然还积了些水。不过此时萧曜的注意力多半还是在院子里那些焕然一新的花树上,只一夜工夫,之前怎么浇水都气息奄奄,看起来甚是可怜的花木全都焕发出前所未见的生机,枝条在雨水的衬托下,仿佛连原有的绿色都更为鲜亮了。
他这好心情在见到程勉后也始终维持着,难得主动寒暄起闲话来:“听元双说下了一夜的雨,你听见没有?”
“过了子夜开始下的。”程勉回答,“看来殿下应该多找刘别驾问问水文,这哪里是贵人出行风雨相伴,‘贵人一言,风雨已至’才是。”
程勉居然会说这些恭维话,显然也是心情不坏。萧曜一笑后,问:“那你今天还去天马山么?”
“待雨势稍小些再看。”程勉想想,又解释道,“如果雨水太大,马蹄容易打滑,也跑不快。而且我一人进山也无用。得去公府里打听打听,看看有谁熟悉水务和天马山的地形,不然我一个异乡人,怕是连山也进不去。”
萧曜知道他是下定了决心要去,就说:“稍后我也遣人去正和县衙也问问……也许长阳县熟悉此事的人更多。他们在河的上游……要是雨一时不停,晚几天去也不耽误。我等你回来,再给陛下上书。”
“京城和连州相隔甚远,殿下不妨先上书陛下,言明此事,如果陛下准许,或许能赶上今年就免去税赋。不然一来一去,又是新一年了。”
萧曜知道程勉常常收到京城的来信,也会定期往京城投信。于是他应道:“我到了公府就动笔。”
可到了刺史府后,萧曜发现府内异常冷清。他原以为是连州少雨,官员们到得要比平常迟些,就随口一问服侍他的府吏,原来西北四州只要下雨,官员们都会放一天公假。
那府吏答完后方意识到萧曜并不知道此事,连忙请罪。萧曜丝毫没有不快,笑说:“这样的公假,也就只有西北一带才有。要是在雨水多的南方,那一年四季,公府里恐怕见不到几个人了。”
连州府上下知道他宽厚,府吏听他说笑,也壮着胆子陪笑道:“殿下说得是。不过在其他府州,也许放的就是晴假了。”
说完后,府吏又说:“不过今日不知殿下和程司马来公府,厨房未必备齐了酒饭,属下这就去安排。”
萧曜经过这一路跋涉,在饮食上随和多了,何况连州府的堂食本来也不合他的口味,当下便制止道:“不必特意安排。程司马多半也不在意。不过需找个人知会他公假的事。今日来的路上,他本欲找一些熟知天马山地形和连州水文的官吏,看来是不能如愿了。”
真正动笔后,萧曜始觉这封上书要比他最初设想的困难许多。他是天子的属臣,一州的长官,但也是父亲的儿子。而这封书信,不仅会经过天子和三省长官过目,恐怕朝中想一睹为快的,也大有人在。
因为不得不谨慎,萧曜反而更加犹豫,数次落笔都不甚满意后,他干脆让当值的府吏找来历任连州刺史写给朝廷的公文,想看看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到午饭前,他看了约莫二十封,其中大半是报告旱灾的,剩下的,则是恳请减免当年、甚至来年的税负。偏偏此时天色也越来越暗,萧曜甚至不得不命人点起灯火,才能看清文书上的字迹。
“……殿下?”
听到冯童的声音,萧曜差点以为是听错了。
平日里为避嫌,萧曜不让内侍出入刺史府,而冯童生性谨慎,素来也很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如今乍见到出现在公堂外,萧曜很诧异地放下文书,问:“你怎么在此?出什么事了么?”
他下意识以为事关元双,稍稍变了脸色,好在冯童很快说:“殿下,雨势转急,燕来提示怕会有暴雨,奴婢得知今日刺史府有公假,便自作主张,来接殿下回府。”
经他提醒,萧曜这才听见了窗外的雨声已然变了——他走到堂外,分明还刚过午,天色却暗得像傍晚一般了。
之前公文里一直读到的都是各色旱灾,萧曜只觉得恍惚,情不自禁皱眉道:“谁说连州不下雨的?”
守在一旁的府吏接话:“殿下还是先回府吧。大雨要来了。”
“比八年前呢?”
府吏愣了愣:“……那倒、倒也比不得。殿下不必担忧,连州素来渴雨,这样的雨水,正是喜事啊!”
萧曜又望了一眼黑压压的乌云,终是对冯童说:“既然如此,找程勉来。一并回去吧。”
走到刺史府外,萧曜才真的吃惊了:想来正和素来少雨,道路多是泥地,这一下雨,满目皆是泥泞,一点也看不出平时街面的模样了。
虽然有蓑衣和雨靴,路程也不远,但回到家时,一行人还是淋了个够呛。萧曜甚至觉得寒气太重,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结果被在门口的迎接的元双抓了个正着,于是换好衣服、擦干头发后和程勉一道,又被灌了一大碗姜汤。
要是在京城,下这么大的雨,怎么也该电闪雷鸣,可是连州的这场雨,始终只有漆黑如墨的天色和轰鸣不绝的雨声。萧曜觉得这是他平生所见过最大的一场雨,早起时的欣喜早已化作了担忧——到了下午,积水已经几乎与长廊同高,元双养的玳瑁还从不知道哪里捡回来一只湿透了的麻雀,进气多出气少,冯童赶快让人送走了。
雨几乎下横了、又不知道何时能停的迹象,萧曜实在担心城南的城墙,本想命人召刘杞来商议,可看着这样的雨势,又犹豫了,退而求其次,想问问程勉的意见。
结果程勉也没来,燕来亲自来回话,说的是,“五郎喝完姜汤,回去就睡下了。”
“他能睡得着?”萧曜惊讶反问。
燕来在堂外道:“确是睡着了。”
萧曜当即沉下脸色,冯童见状,悄悄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元双见冯童一直不回来,也跟出去了。
萧曜怎么也想不到,这时的自己倒成了一个孤家寡人,担忧焦虑之下,什么别的心思都没有了,反手在屋子里踱步,隔一会儿又停下来,侧耳听一听窗外的雨声。
就在憋闷之气再难忍耐之际,元双终于回来了。萧曜不耐烦地说:“程勉人呢?白日睡觉,这又是什么毛病?”
元双却面带忧虑之色,快步走近了,轻声道:“殿下,五郎确实是犯病了。”
“胡说八道。我和他一同回来的,回来时还好好的。你们不要瞒我,是不是逞强,出门去了?”萧曜火了。
“殿下还记得渡河那次么?他没有醉酒,只是怕水。”
萧曜猛地站定,问:“所以呢?”
“他和生母落水是在六月,就是遇上大雨,母亲的尸首从来也没找回来。因为已经是人妇,却是外室,既没有葬回崔氏,也葬不进程氏祖坟,就在当地草草落葬的。而且殿下之所以出发前才见到五郎,是他一领罢职务,有了官身,就赶去为母亲迁坟了……”
“……不要说了。”萧曜气急败坏地低喝住元双。全明白后,反而一时间找不到话,沉思良久,终于懊恼而犹豫地说,“……你去看看他。他对你从来是很好的,你对他也好,你去看看他。”
“冯童已经去了。”
“他去了没用。得你去。要不然茹白玉去。你们去,门就开了。”萧曜闷声说。
元双眼睛一亮:“……我这就去。我换冯童回来。”
“我这里用不上你们。不必着急回来。”眼看元双已经出门了,萧曜又叫住了她,“……他要是不愿意开门,就算了。你们由他。”
元双飞快一点头,匆匆去了。
元双这一走,屋子里更是静得可怕,而那连绵不绝的雨声,也更加地刺耳,乃至于惹人憎恶了。无意识间,萧曜又开始了漫无目的地踱步,他越走越慢,却也越来越愤怒,当无名怒火终于无法抑制的一刻,他随手抓起离最近的一只杯盏,用劲掷向雨帘——
我要你不说真话!
什么为君分忧、镇边守土,你就是想找一个不下雨的地方!
这满腔的怒火注定只能落空。萧曜颓然看着这无休无止、铺天盖地的雨,喃喃低语:“……为什么还要自请去治水呢?”
临近午夜时,那扰人心绪的暴雨终于平息了。来得迅疾,去得也干脆,不多时,连檐间瓦上的残雨声一点都听不见了。
眼看子时将近,萧曜始终强撑着坐在灯下,没有就寝的意思。早就回来的了冯童终于说:“殿下早些休息吧,元双即便是有什么消息,也是明天才会来禀报的。”
萧曜执笔的手一顿:“我无事要问她。”
“将近午夜了,这一场雨下完,明日公府内肯定有许多事项待殿下定夺。元双想来还在陪着程五闲话,她和池真性格正好相反,池真看似善解人意,实则木讷,元双却不是,只要她愿意向人示好,从没有不成的。”
萧曜抬眼,语调平平地问:“她与程五闲谈什么?”
冯童道:“程五对女人实在心软,无论聊什么,只要她不说走,程勉是不会赶走她的。不过殿下也无需担心,元双在劝慰人上素来很有分寸,她要是还没回来,多半是不放心程五。”
“他对那个胡姬,可是不假辞色得很。”
冯童笑了:“如果只是不假辞色,如何一开始容她留下?程五少年丧母,嫡母想必在感情上冷落他,将这样冰雪聪明的郎君,养成眼下这模样。只盼望他日后能遇上相知的人,且能相守,就不会再自作聪明地自苦了。”
萧曜鲜少听到冯童做这样的评价,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兀自愣愣走神,猛地醒过来后,没精打采地说:“……倒像是我亏欠了他。”
他突然失去了一切兴致,径自更衣去睡了。
因为担心再下雨,萧曜这一晚始终半睡半醒,直到听见鸟叫声,才放下心沉睡过去。他夜里不睡,早上难免起晚了,一阵匆忙中,根本没顾得上问元双昨夜的详情。
可程勉先一步去了刺史府,两个人没碰上面,而等萧曜也到了之后,却被告知,程勉带着两名熟悉长阳、正和地形的府吏,往长阳县方向去了。
意识到程勉不辞而别后,萧曜整颗心都被带得一沉,直到察觉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才故作如常地说:“多寻几个熟知天马山一带水文的人,让他们立刻出发,追上程司马一行。若是气候不宜进山,无论如何阻止程司马……就算是把人绑回来,也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