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勉面色如常,萧曜忍不住说:“别驾言重了。”
“殿下提醒得是。事关非常,不免对司马过苛了。”刘杞略一点头,“司马是出自拳拳爱民之心。不过属下还有一肺腑之言……行圣王之治,唯圣王矣,我等身为臣下,当谨遵法度、恪守职分,正是维护陛下的圣王之道。”
萧曜瞥见程勉流露出一抹懊悔之色,他心中一动,面上丝毫不显,笑笑说:“只望连州府上下同心,为圣人计,唯有如此,才是上不负陛下信赖,下不负百姓仰仗。我与程司马都未亲历过当年的灾情,救灾之事尤其要多依赖诸位。依别驾的经验,几时可以解除戒严,开放小南门?昨日我只是在惠观寺的塔上远远一观。现在已经知晓了来龙去脉,今日想再去一趟,登上南城墙一看究竟。”
这时,做了许久壁上观的彭全又说话了:“南北城分界的沟渠撒了驱邪去秽的药物,殿下还是不要靠近得好。何况,早在胡刺史严令胡人迁居城南以前,水灾对城南的影响也是更大的。城内百姓对八年前的大雨的畏惧仍在,殿下初任太守,如果只去城南,于殿下的民望不利。别驾方才也说,事分轻重缓急,虽然下了场雨,可是天马山的雪水未至,只能算是暂解燃眉之急。”
这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说到救灾的措施,经过一日一夜的煎熬,即便萧曜自认耐心不错,这时也有些不胜其烦了:“还望二位明示,对于这场水灾,该如何处置?”
“殿下何出此言?事发十数日,秦县令早已处置完了。胡人们也有自己的耳目和消息来源,待再等上一旬半月,城外胡庙的烟熄了,他们自会回来的。”刘杞说完,一顿又说,“这雨确实只能算是一解燃眉之急。也望殿下体察,如六月结束黑河仍然汛期不至,七月之望,当行雩礼。”
萧曜怎么也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一时再忍不住冷笑,轻声问:“若行雩礼之后,还是不下雨呢?”
“下官如果没有记错,柳刺史上任第二年,连州遇到二十年未见之干旱,刺史三日一小祭、七日一大祭,走遍连州每一条河流湖泊,广求山川社稷诸神,沐浴斋戒,常有自省,终于祈祷来了大雨,当年虽然逢旱,次年却是丰年。殿下是亲王之尊,心诚之下,上苍一定感念殿下的赤诚,厚待我连州百姓的。”彭全解释道。
“……干旱无雨,斋戒沐浴的水倒是不缺。”
听到程勉的声音,萧曜轻轻地勾动了嘴角。
但他并非此时唯一听见这句话的人,刘杞正色道:“程司马何出此言?雩雨祭祀是连州第一等大祭祀,即便是司马,也应敬畏天意,不可轻慢。”
程勉静了静,说:“下官不才,愿再往天马山,探查水脉,即便一时无法修渠,或可探得汛期的端倪。”
周旋了整整一日,刘杞始终坚持“大局已定,且雩礼在即,殿下不可身临污秽之地”,反复劝说萧曜不要亲临城南,彭全亦附和如是,最终,萧曜答应自己不去,作为折中之法,彭全亦让彭英传信,由正和县衙派人,去看看城南是否还有什么受困的孤寡,再由刺史府出资,往悦海寺捐些金帛米面,作为赈灾所用。
到下午离开刺史府时,无论是萧曜程勉,抑或是刘杞以降,均说得上神情严峻,幸而君子和而不同,终究是没有起颜面上的争执。
萧曜丝毫没有了结一件事情的轻松,不仅不觉得畅快,甚至连痛苦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缕麻木的寒意挥之不去。昏头胀脑之下,他也不愿骑马了,决定散步回去,不想程勉也将马交给了侍卫,说是也想散一散步。
并肩走出一程后,始终无人打破环绕在二人周遭的寂静,一直等到可以望见刺史官邸的府门,程勉忽然停下脚步,低声说:“……我一言不慎,恐将话柄落在了刘别驾那里。是我气盛失言,请殿下宽恕。”
萧曜扑哧一笑,然后在程勉诧异的目光中摇摇头,装作没听懂他所指,故意问:“无父无君那一句么?他胡说八道,为老不尊,不要放在心上。”
程勉顿了顿,轻轻一撇嘴,一字一句念道:“‘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好吧,禽兽不知其父确有其母,倒不算坏。”
他有意模仿刘杞那带着连州口音的官话,于是乎,刘杞的音容神色重又浮现在萧曜眼前。不知为何,这句话一扫萧曜心头的郁结和沉闷,他越想越好笑,最后竟在家门口笑出声来。
他一边笑一边道歉,还是笑个不停,程勉盯着他,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也跟着笑了。
这一天内达成的为数不多的几项共识,还包括将费诩派给程勉做幕僚,以及程勉再次去天马山——萧曜自知祈雨之事自己无论如何躲不了,进山虽然免不了奔波之苦,可是出入言行都自在,也免得因为不信鬼神平白招惹事端。
不过在程勉动身前,两个人抽空聚在一起拟好了递回朝廷的上书——所需的花费尚未核算出,萧曜索性暂不提及开渠的细节,单说连州民生凋敝,屡屡遭灾,望能免去本年的赋税,让百姓得以修养生息。
定稿后萧曜自己读了一遍,又让程勉也读一遍,读罢后程勉问:“殿下不给陛下去一封家书么?”
萧曜望着纸墨,终是摇头:“公函就够了。”
写完信的次日,程勉又动身去长阳。为了躲开烈日,他天一早就出门,萧曜说好了要送行,结果除了他,元双、冯童乃至燕来一家都出动了,元双还亲手为他准备了一个额外的行囊,说是与茹白玉一并做的鞋袜和两身袍子,还有防蚊虫和活血化瘀的膏药,也不知道她两人用了什么法子,将这么多东西打成了个一尺长短的包裹,不由分说地挂在程勉的鞍旁。
于是虽然已经不止一次看过程勉愣神乃至手足无措的模样,萧曜还是觉得,多看几次也不坏。
时辰还早,街面上人也少,一行人送着送着,再自然不过地送到了北门。费诩和正和出发的其他随行先一步到了,见到萧曜均大为意外,连忙翻身下马行李,萧曜一贯不在意这个,摆手示意免了。
一行人一望就精于鞍马,形容亦很精干,萧曜再联想等待着自己的差事,差点都想牵一匹马来,和他们一走了之得了。
萧曜不知道送行、特别是给程勉送行该说什么,就看着元双攀住缰绳叮嘱他不要中暑、不要着凉、注意天光、勿忘饮食,冯童在一旁时不时含笑点头表示认同,浑然不管程勉坐在马上,被朝阳一点点地染红了脸庞。
萧曜莫名慈悲心发作——抑或是在被元双叮嘱这件事上太能感同身受,趁着她一时停顿的工夫,巧妙地截过了话头:“再不动身,就要在烈日下赶路了。”
元双终于松开手,仰面对程勉和诸人一笑:“惟望五郎与诸君此行平安顺遂,无往不利,早日归来。”
道别已毕,眼看着就要出城,队伍中却有人像是一只被凭空牵住颈项的骆驼一样,看着道路尽头愣愣出神。他实在过于忘我,引得其他人也好奇地顺势望去,结果几乎无一例外地一一化身成了骆驼。
认出马上的那个婀娜娇小的身影后,萧曜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了程勉,然后才想,幸好和薇无恙。
她还是一袭绿裙,骑在一匹黑色的马上,幂篱上的黑纱一直垂到脚面,堪堪露出那双金光璀璨的绣鞋。幂篱遮住了她的五官,遮不住她挺得笔直的脊背和目不斜视的坐姿,然而无论她如何坚持一言不发,牵马的仆人认出了程勉,不敢轻慢,在离程勉约有七八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见了个礼,方躬身缩肩、蹑手蹑脚地从路的另一侧快步通过。
眼看人已经走过了,燕鸿忽然挣开茹白玉的手,追了上去,一面追,一面还用胡语喊了句什么,程勉眉头轻轻一动,下一刻,和薇止住了马。
她俯身与燕鸿说了两句话,又答了一句,声随风来,只能隐约听出不是汉话,说完之后,和薇再次催动马匹,身影很快消失在下个街角。茹白玉嗔怪地牵回儿子后,见燕鸿满脸若有所思,元双轻声问:“你们说了什么?”
燕鸿眨眨眼,朗声答:“唔……和娘子要我不要去城南玩耍,做胡饼的师傅一家去别处了,一时不回来。我问她去哪里,她说要去多赚些金帛,换成薪柴和木炭,送到河对岸的庙里……阿爷、阿娘,河对岸的庙里要柴火做什么?”
茹白玉摸了摸儿子的顶心,叹息答:“……做善事。”
“像阿娘和元娘子往悦海寺送供奉一样的么?”
“嗯。”
“那我们要送一份不送?”
“……”
清脆而短促马鞭声响起,程勉的身影湮没在了新生的烟尘中。
无论是汛信还是雨水,都没有在众人的期盼中到来。于是一进七月,雩礼就成为连州公府最重要的一桩事项,尤其是对萧曜而言,其余公务几可说一律不再过问,每斋戒一日,次日就要至正和或是长阳的郊县,在各处供奉大小山川之神的庙、祠、坛、碑处行祭祀和祈雨之礼,如是反复,直到七月十五,上午主持雩雨,午后与刺史府全体官员步行出城,去田间祭祀社稷,祈祷丰收,到了傍晚,还要顺从民愿,往惠观寺过盂兰盆会,不仅与僧俗信众一道听僧人放焰口、讲《大目干连冥间救母变》,还彻夜与信众共同诵读《就面然饿鬼陀罗尼神咒经》,直至次日清晨。连州多日无雨,气候干燥,宵禁极严,但在这一天,也暂停了宵禁,任全城遍布祭坛道场,燃灯供奉,彻夜不眠。
待忙过这一日,第二天刚过午,萧曜又出发去长阳,在县城略做歇息、再行斋戒一晚后,计划前往天马山下黑河的一处上游祭祀河神。
经过这一旬多无休无止的祭祀和祈祷,正和至长阳一带的天空依然是晴空万里,连云都见不到几朵,按照一路陪同的彭全的意思,只要“恪守祭礼、心无杂念、神清意诚”,就能祈祷来雨水,萧曜觉得这十二个字里自己至少做到了十个——可是即便是他不佞神鬼之说,在祈雨一事上,也是与旁人一样,惟愿雨水尽快到来,又宁可天气更炎热一些,热到能及时融化天马山间的冰雪,早日注满黑河河道,一解连州的干渴。
前往天马山河口的路程崎岖,因为要顾全祭品,队伍行进得很慢,离开县城时天色微朦,可到达河口时,所有人的影子在炎炎烈日下已然缩成浓而短的一团黑点。萧曜自昨夜起就没有进食,全靠茶水维持着,即便是乘车出行,也还是昏昏沉沉,觉得太阳化身成了箭矢,毫不留情地鞭打在自己身上。
唯一略值得高兴的是,至少他看见了水流,而不是这些时日来已经看得由心惊到熟悉再至于习以为常的干涸的大小水道。这水流甚至可以说不小,萧曜入神地听了好一会儿水声,才指着水问:“这水还是太小,流不到正和,是么?”
同来的长阳县令点头,难掩愁容地回答:“不说到正和,连长阳城都到不了。不知殿下留意没有,这一路上不少闻讯来取水的百姓,但纵然是用车拉桶装,还是远远不够灌溉。”
祈雨和祭谢河神的仪式萧曜已然是轻车熟路,可是因为路上耽搁,祭祀完成后,已经到了晌午,萧曜体恤旁人,没有着急回程,而是找了个阴凉处休息并简单地吃了些干粮,等待最热的时候过去再动身。
冯童是宦官、元双是女子,不仅不能参加祭祀、随行都是禁忌,这些天来,只有燕来跟在身侧。萧曜不愿旁人因为他在场而拘束,亦是这些天来实在难得一点清净,所以午饭之后连燕来和侍卫也打发远了,独自一人在树下乘凉。
山脚下的另一重好处是即便是中午,还是要比别处凉快些,若在水边,就更是惬意,偶有蚊蝇之扰,但是元双早已备好了避蚊的香包,在树影和水声的陪伴中,萧曜总算可以暂时抛却积累多日的焦渴和疲惫,放任自己小憩片刻。
但多重心事之下,他睡不了太久,几乎是被惊醒的,醒来时发现众人几乎都睡倒了,鼾声此起彼伏,失笑之余,很快想到自己出入有车马,也无需亲自处理祭祀中的各项琐事,已然不知道比其他人轻松多少了。
他拍掉落在肩上的落叶,站在树荫下眺望北边如屏如障、连绵不绝的天马山。因为有积雪,红褐色的山体上好歹能有一些稀薄的绿意,可这绿意又实在太弱,让萧曜不由疑心是自己情切之下看错了。
看山丧气,转而看水。这一看,萧曜都没了脾气,莫名想——是不是真的累得双眼昏花,一错再错?
可下游约莫一里地那几匹马里,确有风雷的身影。
昨日到长阳时他问过程勉一行的行踪,得知他们也在这一带出入。原以为天马山地域广大,他们又在山中,肯定要回正和才能相见,可还是碰上了。
别说刚从京城启程时,就算是一个月前,萧曜也不会相信,自己会因为能偶遇程勉这么高兴。
走向河水下游的路上,萧曜将自己这半个月来罕见的雀跃归结于离元双和冯童,以及多日祭祀奔波又繁又累,人事纷杂,以至于连程勉都可算是“故人”了。但走到下游的那处河滩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光着膀子在水里洗马的费诩,另有些人在水边洗脸、还有人更远的下游饮马,唯有风雷的主人看不见踪影。
那略带自嘲的自我开解顷刻成了另一种情绪,尚不容他仔细分辨,费诩先看见了萧曜,理所当然地指了指滩边的一棵大树,又回身牵起自己的马并风雷,往河的更深处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