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元嘉一凛:“问我?”
“对。他是这么说的。”看着瞿元嘉神色忽然严肃,程勉愣了,“……怎么了?”
瞿元嘉重重咽下一口气,苦笑说:“是了,也应当问我。这些年来程府发生了什么,除了我,恐怕再无第二人说给你听了。”
“他还说,要是你不知道的,就让我去问冯童。”
“那你想知道什么?”瞿元嘉对冯童不置可否,反问程勉。
程勉猛地被问到,反而怔住了,他呆呆看着瞿元嘉,以前总觉得有千百个问题要问,可现在这一刻,反而一下子不知道从何问起了。
谁是程勉?程勉做过什么?为什么明明自己没死,家人朋友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这些年来,程勉又在哪里?
要是连这些都不知道,都要去问,那程勉真是程勉吗?
程勉垂下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土地——京城的大街上铺的是上好的石板,两旁则是防尘的细沙,雪落在上面经久不化,又被差役们铲到两边,防止行人们滑倒。雪水混着沙土堆在街边,放眼都是灰茫茫的一片,同是落雪,落在京城大街上的和落在翠屏宫里的,怎么不是判若云泥?
骑了这么一路的马,程勉终于感觉到有一丝刺骨的寒意,正顺着华服的缝隙,一寸寸地爬上皮肤。
程勉紧了紧袍子,接着抬起眼,望向目光饱含关切之意的瞿元嘉,冲他笑了笑,问:“元嘉,你去过翠屏宫没有?”
瞿元嘉被问得一顿:“……没有。”
“特别漂亮,像神仙洞府。”程勉回想起在翠屏宫暂住的这一日一夜,想起皇帝,然后是冯童,接着莫名想到只有一面之缘的信王,“我在那里见到了信王殿下。他好像和我一样。”
瞿元嘉大为不高兴地摇头:“怎么一样?一点也不一样。信王是天生神智不全,和你不是一回事。”
程勉不禁感慨:“原来皇帝也会生出傻儿子来啊……”
闻言,瞿元嘉先是左右一望,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五郎,这话即便是真的,也不能在大街上说。”
程勉一惊,惊魂未定地抓抓头,满口答应了一番,也跟着四下张望,直到确信无人留意他们,又低声说:“生出来就这样啊?怪可怜的。”
瞿元嘉轻轻一笑:“小殿下是陛下的幼弟,生来锦衣玉食、众星捧月般活着,他要是还被称作可怜,普天下其他天生痴呆的孩子怎么办?后天断手断脚、无父无母又怎么办?”
程勉低下头,看着马蹄溅起的雪泥,过了片刻,还是轻声说:“都可怜。”
瞿元嘉沉默了少许:“是可怜。但世上没有菩萨,救不了所有可怜人。”
“哦,信王特别亲近冯童,明明别人都怕他得很。元嘉,冯童是很有权势么?”
似乎是全没想过他会有此一问,瞿元嘉略一思索,飞快点点头,然后说:“是吧。”
程勉又想起冯童趴在雪地里给信王当马骑的场面,不由得莞尔:“那他对信王真好。”
见瞿元嘉投来略带好奇的目光,他便把早前的见闻大致说了,不料瞿元嘉听完并没有笑,告诉程勉:“平佑之乱后,陛下赶回京城,却无法入宫,是冯童打扮作兵士混入内庭,与信王的生母里应外合,这才开的宫门——冯童有拥立之功,自然不同于寻常内侍。”
程勉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冯童看外表确实不似一般的宦官,要说是个威武的大将军那也当得。他不知道瞿元嘉为什么说起这一遭,随口接话:“那他还是个大忠臣了……可是,陛下是皇帝啊,皇帝还能被关在皇宫外头?”
瞿元嘉看了看他,神色倒是平静:“皇帝也不是生来就是皇帝。他和你在连州多年,多少年没有回过京城了。”
“原来他是从连州回来后做的皇帝。”程勉还是觉得迷糊得很,“那个时候我在连州做什么?”
瞿元嘉抿了抿嘴角:“我不知道。你要去问陛下。”
程勉隐约觉得这两句短短的答复里有些说不出的置气,不由又一次望向瞿元嘉:“……元嘉?”
“唔?”
“我是真的记不得了。”
瞿元嘉露出一个很轻的苦笑:“五郎,我是真的不知道。”
程勉忙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们是不是好久没见过了?”
他本想说“你都差点没认出我来”,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又赶快补上一句:“不过陛下也说了,你不知道的,要我去问冯童。”
“你问了他什么?”
“还没顾得上。也不知道要问什么,就回来了。刚才你说什么信王的生母……所以信王不是陛下的亲弟弟?”
问完他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可笑——论年纪,要说信王是陛下的儿子也当得了,怎么可能是一母同胞。果然瞿元嘉听了之后也是说:“池太妃早年间是服侍赵太后的宫人,因为信王,又失了宠。她和冯童都是赵太后亲近的内侍,不然冯童陪陛下在连州多年,哪里能这么容易回到大内。”
这不是瞿元嘉第一次提起“平佑之乱”,程勉依稀觉得自己应该问上一问,可不知怎么,总觉得这四个字重若千钧,让舌头仿佛被浇灌上了铁水,五脏更是紧紧揪住。他觑了觑瞿元嘉的侧脸,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忍不住问:“元嘉,我之前是个好人么?”
“你这叫什么话?” 瞿元嘉似乎被问得僵住了,极诧异地看着他。
这个答案让程勉有些失落:“我……我就是问问。”
瞿元嘉皱起眉,眼看着要说话,又硬生生地顿住了。他狠狠咽下一口气,拧在一团的眉头始终没有解开:“好。”
“什么?”
“你不是问之前你是不是好人?”
可他脸色实在不好看,程勉缩了缩肩膀,识趣地再没问下去了。
不过就在一问一答之中,他们已经并骑着到了程府所在的坊外。瞿元嘉勒住缰绳:“五郎,我晚上还有些杂事,就不相陪了。过几天是旬日,我娘想请你上门作客,你要是愿意走动,我让人送请柬来。”
程勉想哪里需要这么多礼数,忙说:“不用麻烦了,你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我自己去。”
瞿元嘉想想,笑着说:“那到时候我来接你。”
“也好。”
约定好也道了别,瞿元嘉拨马欲走,这时,程勉眼角余光瞥见后方的宫车,他当即一拍额头,喊住瞿元嘉:“哎……元嘉!你真的不带一个回家么?”
瞿元嘉原以为他是有什么别的事,听见旧话重提,又瞪了一眼程勉:“这恩赐我无福消受,你自己好好留着吧。”
程勉一直目送瞿元嘉一行人马消失在视线尽头,他还自言自语起来:“看来元嘉那里是不缺人梳头了。”
这一回皇帝也是赏赐甚丰,待随行的小太监们与程府的管家一一交接完毕,已然是华灯初上。程勉在离宫里吃得好睡得好,到了夜里一点也不饿,就是乏得很,正要去睡,猛地想到连翘和忍冬还在,赶快让厨房做了几个客菜招待她们。
管家对于家里忽然多出两个正当妙龄的宫女一事也是有些丈二和尚,问程勉吧,程勉也说不清楚:“反正你和玉娘说一声,先安顿她们吃饭睡觉。”
“……睡在哪里?”
程勉一愣:“家里没有空屋子了?”
管家也一愣,这才应诺着去了。
在去翠屏宫之前,程勉觉得程府已经是人间仙境,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比梦中还要好上千百倍,可这时躺在床榻中,明明也是衾暖衣香,又总觉得哪里不对了。
他在枕上辗转良久,到底想不分明,不知不觉熟睡过去,又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到了更衣梳头时,程勉看着天色,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代替玉娘为他梳头的忍冬说:“怎么也不叫醒我?”
“为何要叫醒大人?”忍冬手上不停,轻而快地回答他。
“太迟了。”
“大人不是在养病吗?这是在养元气。”
“我哪里能算病人。”他在镜子中看到身后的忍冬抿嘴一笑,又问:“哎,连翘呢?”
“她守在炉边,为大人看着药呢。”
自从冯童登门,皇宫里已经派了好几茬大夫来,赏赐的名贵药材更是足够开一间中药铺子。不过程勉一想到药味,顿时觉得倒了胃口,重重叹了口气:“哦,我知道了,陛下让你们来,原来是看着我吃药的。”
忍冬笑意更深:“之前听旁人说到程大人,说您国之栋梁、忠勇无双,怎么、怎么……”
她这样欲言又止,程勉不由追问下去:“我怎么?”
忍冬捂住嘴,却掩不住眼底的笑意:“怎么一说到吃药,神情倒和稚儿一般了。”
不过程勉这时心思已经在另两个字上,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忠勇’?”
“大人于乱军中救了陛下,慷慨赴死,当然是忠勇无双。” 忍冬想也不想地回答。
程勉愕然:“……哦。”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再细问下去,而是又看了一次镜中的自己,半晌后移开目光:“那我真得好好吃药了。要是一点往事都想不起来,和废人有什么分别。”
见他神色黯然,显然是无意再深谈下去,忍冬也收了话头,为他披上裘袍后,又说:“一早安王府送了请帖来,送帖的下人说,瞿大人本来要亲自来,但安王妃小恙,他在府中侍疾,就不来了。”
程勉只听明白了“请帖”和“瞿大人”,其他都稀里糊涂的:“谁?安王府又是什么东西?”
忍冬讶异地看了一眼程勉,从几案的一角拿起一封信札:“大人也不知道瞿大人是安王的继子吗?”
程勉摇头:“元嘉又没说过。”
说完,他忽然想起信王来,不由大惊失色:“那个……安王不会是陛下的哥哥吧?”
程勉想的是,要是安王是皇帝的哥哥,瞿元嘉是他的继子,瞿元嘉的母亲又是自己的乳母,这辈份可不是乱了套了。谁知道忍冬却告诉他:“大人,安王是先帝最小的叔父。”
程勉这下更惊讶了:“啊呀,那那那……元嘉不就成了陛下的叔父了!”
这话说得忍冬哭笑不得,可程勉一直盯着她,看来是非要从她这里确认一二。于是忍冬仔细想了一想,低声地说:“这……大人,陛下是天子,安王是先帝的叔父不假,但安王也是陛下的臣子啊。”
程勉一时没绕过来,还是问:“那到底是不是了?”
忍冬先是朝着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尴尬地又将声音放低了些:“若是寻常人家排资论辈,倒是也勉强说得上……大人,这话在外头可是说不得。不仅说不得,问都问不得。是奴婢多嘴了……”
程勉这时觉得自己找到了皇帝对瞿元嘉冷淡的原因。任是谁,也不愿意平白要一个便宜长辈,何况还是天子。他又想到那天抱着自己痛哭的娄夫人,这才惊觉,虽然韶华已去,但她真是一位美人。
他不曾想到瞿元嘉还有这样一番身世,本来想问娄夫人又是怎么带着个孩子成了王妃,甚至想问一问她是怎么瞎的,但看着忍冬那诚惶诚恐的神色,忽然明白过来,这话一时半会儿是问不到的,何况……
一个声音在心底小声响起:何况就算自己什么也记不得了,这种事,也应该去问元嘉。
程勉伸手扶起跪地请罪的忍冬,努力笑着宽慰她:“你哪里多嘴了?明明是我不好,都忘记了。你识字吗?”
忍冬的神色还是有点怯怯的,重重地咽下一口气,点头答:“认得几个。”
他将信札递给忍冬:“那你替我读一读,告诉我信上写什么。”
忍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程勉却装作没看见,还是笑:“我现在一个字都认不得了。”
信札上约定的是请程勉上门作客的时间,瞿元嘉是知道他认不得字的,所以信写得短而明快,统共三四行字,忍冬很快就念完了。听完程勉点点头:“那没几天了……他也没说要不要来接我。那你替我回一封信,就说那天我自己过去,不要人来接。”
忍冬捏着请柬,吞吞吐吐地告诉程勉,她只能识字,提笔写字实在为难。
“那就……传个口讯吧。”程勉很快拿定了主意。
一直到约定拜访的日子来临前,程勉再未见过瞿元嘉。头几天没消息也见不到人时,程勉还担心过瞿元嘉母亲的身体,后来是连翘出主意,派了个人以问安的名义送了些药物去安王府,这才知道安王妃是感染了风寒,但已经渐好,就等旬日程勉去作客。这几日间宫里也陆续遣了人来,除了日常来问诊的大夫外,冯童还亲自来过一次——也不知道皇帝从哪里听说程勉要去安王府作客,让冯童送来好些华服。甚至赐了一架车马,说是安王美姿仪、好风度,去他府上作客,切切不可怠慢了。
眼花缭乱之余,程勉并未忘记自己现在是个鳏夫,对冯童说:“冯阿翁,我还在为妻子服丧啊,这些衣服,穿不得的。”
冯童本来在座上喝茶,一听他喊“冯阿翁”,当即放下茶盏跪倒在地,连连告罪,一再表示当不起这三个字。程勉一来拉不动他,二来忍冬远远对他使眼色,他赶快改口:“那以后我只叫你冯童。”
有了这句话,冯童重重磕了个头,又道了谢,这时其他小内官再去搀扶,他才起身了。
冯童身材魁梧高大,动作却很敏捷轻盈,程勉甚至觉得与他交谈时,说得上“如沐春风”。起身后,冯童对程勉一笑:“陛下自然也考虑到了,命我向程大人传话,陆氏与大人无媒无聘,也无夫妻之实,但在程大人音讯不明这些年来,她孤身操持程府门庭,实属难得。这才没有追究自诩朝廷命妇的干系。无论是按律还是按礼,大人都不必为陆氏服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