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在这里花言巧语。你是谁不是谁,还要别人来告诉不成?你扮作程勉,又是何居心?”
程勉一不知道这人从何而来,二不知道他又是为谁发问。他撑了一把地,慢腾腾站起来:“也不是我说我是程勉的。我早就告诉了元嘉——瞿大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是、是瞿大人认下我的。”
他不提瞿元嘉还好,一提,对方眼中浮现出毫不掩饰的鄙夷之意:“住嘴!……你明明不是他,怎么敢冒充他!”
那青年眼中是真切的厌恶和恨意,教程勉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无奈地再叹了口气:“那你说,我是谁吧?你又是谁,怎么知道我不是程勉?……要是你有我不是程勉的证据,你要是认识瞿大人,还是告诉他吧,不要让他空欢喜。”
程勉站了一会儿,又觉得累,看来者还是丝毫不假以颜色,他又坐回了熏炉旁,一言不发地盯着毯子上的花纹发呆。
就在二人莫名僵持之际,房门又一次被推开了。连翘没想到屋子里还有他人,惊得连手里捧着的汤药都差点摔了。
好不容易稳住后,下一刻她就拦在了程勉和这个客人中间,厉声问:“你是何人!我家大人病着,不见外……”
说着说着,连翘讶异地转了个话头:“……这……这不是安王府的郡主么!”
此言一出,程勉忙再看向对方。与此同时,他终于意识到那份眼熟从何而来——可不就是安王妃两个女儿里年长的那一位,只是今日她穿了男装,自己没认出来。
瞠目结舌之中,程勉觉得自己又糊涂了。他努力回忆昨日在安王府作客的种种,只记得萧妙音的失望,却实在是想不起来是如何得罪了这一位了。
被认出之后萧宝音并无异色,冷冷地扫了一眼连翘:“多嘴的奴婢。”
连翘气白了脸,咬紧牙关低下头,拧过头转向程勉:“大人,该吃药了。”
程勉一口气喝完药,朝着萧宝音的方向指了指:“我不要你服侍,你替我好好招待客人吧。”
连翘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萧宝音,低声提醒:“可人家不是来作客的。”
“那也得招待。”程勉苦笑,“她是瞿元嘉的妹妹,安王妃的女儿。”
就在两人窃窃私语时,被冷落在侧的萧宝音忽然疾步走向程勉,绷着脸二话不说地抓住了他的右手手臂。
事出突然,别说程勉没反应过来,就连旁观的连翘也惊得来不及阻止。程勉不知所以,涨红了脸要甩开萧宝音的手,可没想到的是,萧宝音身量虽不高,又是女子,手上的力气却是一点都不小,她利落地掀起程勉的衣袖,又在下一刻,脸色剧变地松开了手。
程勉将胳膊护在胸口:“你……你说话就说话,好好地动什么手!”
可胳膊上的累累伤痕早已映入他人眼中,萧宝音难以置信地退了半步:“谁敢伤你……”
“我连自己是不是程勉都不知道,还知道伤是怎么来的吗?”程勉看着她的悲痛神色,反而莫名动了气,“你怎么这样无礼蛮横!我不知道我是哪里不像你们知道的程勉,但是我找上门求你们认我是程勉的吗!做了程勉又不记事就活该受你们盘问羞辱吗!”
他越想越生气,胸口像塞了一团团的乱麻。索性撸起两边袖子,将一双胳膊都袒露在萧宝音眼前——他的右手胳膊上有各种伤痕,左手则看不见一个疤痕,不过这一双手都是一样的瘦弱苍白,是大病未愈、常年饿羸的人才会有的。
萧宝音这时已没了进门前的凌厉神色,目光在程勉的脸和他的胳膊之间游移许久,极伤心地吐出一句:“你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我不人不鬼地不知道活了多久,郡主还要我是什么模样?”
程勉讥讽而伤感地一笑,索性再上前一步,打散了发髻,弯下身子将自己头颅上的伤痕也给萧宝音看了:“郡主认识的或许是天上人,可惜这些年过去,活下来的这个,不过是个没饿死的活鬼。”
萧宝音踉跄几步,伸手想去捉住程勉的衣角,程勉却让开了:“我不记得元嘉,自然也不记得郡主了。
不管说得如何不客气,看着萧宝音那泫然欲泣的神色,程勉还是心里难过,他扭开脸,再不看她了。
程勉不知道萧宝音是何时走的,正如他也不知道她几时来。等她走了之后,连翘做了先打破一屋寂静的那个人:“大人,让奴婢为您梳头吧……”
程勉不置可否地坐在了镜边,神色寂寂,仿佛萧宝音那雷霆暴雨一般的造访只是一场幻梦,他看着镜子里的脸,镜中人自然也看向他,教他莫名想起不知道何处听来的故事:有女子好颜色,常揽镜自顾、怡然自得,然后有一天,镜中人走了出来,将正主锁在镜中,从此她看镜影嫁得如意郎君、儿女双全,而真正的自己,只能在方寸大小的镜面中虚度光阴,更无法照见任何人了。
“……连翘。”
“怎么了,大人?”
“你们这些天整理我的旧物时,有没有看到什么字啊画的?”
“都没有看见。”
“那你说,要是我想找我父母的真容……或是我自己的画像,该去找谁?”
“这……秦国公的真容或许宫内有,夫人的……那恐怕要去问一问大人的外家了。不然等瞿大人来,大人问问他?”
程勉实在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找来找去,都是要找到元嘉。哦,要是他来,郡主来的事情,你不要告诉他。谁也不要告诉。”
连翘颇有点无奈:“我的好大人,现在府里到处都是安王府的人,郡主都能直接不请而入了,瞿大人怎么会不知道?”
“那也不要由你来告诉他。”
适才发脾气时程勉又出了一身虚汗,于是梳好头后干脆连衣服也换了一身。他照例又靠在熏炉边发呆打盹,但有了萧宝音闯入的教训,连翘不敢再走开,陪在屋子的一角做女红。
她的动作流畅,在阳光下有一种别开生面的明媚感。程勉本来瞌睡很重,看着看着,居然都不困了。
察觉到程勉的目光,连翘抬头冲他一笑,程勉有点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问:“你在做什么?”
“为大人准备春衣。”
“我不缺衣服穿。”
连翘抿嘴一笑:“鞋袜手巾总不嫌多。大人要是不乏,我弹琵琶给大人听?”
程勉想想,觉得奏乐怎么也比做别人的鞋袜要有意思,当即答应了。等连翘取了琵琶回来,他冲她招手,示意她坐近些:“这次你弹慢些,我看看我想得起来什么不?”
“大人想听什么?”
“听个时兴的。”程勉不假思索地说,“宫里流行什么?”
“陛下好胡乐,可惜奴婢弹得不好。”
“怎么不好?上次听你弹,明明很好。”
连翘略一思索后,奏起了一支曲子。程勉一面惊叹她手指灵巧如飞,看得人眼花缭乱,一面又觉得从未听过这样的调子。数曲罢后他情不自禁地拍了拍手:“不愧是宫里时兴的曲子,就是和外头听到的不同。”
连翘又一抿嘴:“大人真是的,时兴曲子哪里分宫里宫外?不是外头传到宫里,就是宫里传出去的。”
“那就是你弹得好。”
连翘被夸得一阵脸红,犹豫了片刻,道:“大人既然喜欢,奴婢给大人弹一曲外头绝对听不到的。”
程勉这时也有了兴致,连连点头:“你弹。”
“只是这支曲子是奴婢私学的,他日大人要是在别处听到,可不许告诉外人,说奴婢也会。”
“怎么?这还有规矩吗?”
连翘看着他,片刻后,下定决心一般凑到程勉耳边,低声说:“奴婢在翠屏宫服侍时,听陛下弹过一次。”
“一次就会了?你真聪明。好听不好听?”程勉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见他丝毫不在乎干系,连翘一时也不在乎忌讳,双眼发亮地笑起来:“要是不好听,也不会偷偷学了。”
“那你好好弹,我也好好听。”
为了表示所言不虚,程勉还端正了坐姿,正襟危坐地等着连翘奏乐。连翘见他如此郑重,也收起了笑容,垂目肃容,屏气凝神地弹起了这支短曲。
这是一支燕乐,胡风颇盛,与之前连翘演奏的曲子相比,既不甜美可人,也说不上刚健铿锵,以程勉听来,这开头甚至说不上悦耳。他刚觉得疑惑,曲风陡然间一转,拨弦声一改起始时的轻柔,曲调变得长而悠远,声声入耳,蓦地就有了四面风来的潇洒感。
他眼前浮现起皇帝的面容,不由去想,真不知道皇帝弹起这支曲子时,会是怎样潇洒好看的神态。
曲声停歇良久,程勉才意犹未尽地拍起了手。他满怀欣喜地夸奖连翘:“真是好!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曲子!”
连翘此时额上和颈边都浮起了一层薄汗,听程勉这样夸奖,她的脸更红了。程勉这时起了兴致,央她再弹些别的,于是一个奏乐不休一个夸赞不止,渐渐地,也就把萧宝音造访时的不愉快抛去了天边。因为好奇,在乐曲的间隙,程勉时不时问一问连翘宫里的事,等瞿元嘉下值来探望他时,他已经连皇帝还没儿子都知道了。
一见瞿元嘉的脸色,程勉就猜到他多半是知道了萧宝音的事。果然,问完程勉的身体后,瞿元嘉毫不客气地说:“我原来以为宝音能懂事些,没想到比妙音还要放肆。她是不是冲撞你了?”
程勉本来也气恼萧宝音无礼,可一来这事已经过去了,二来瞿元嘉的神色堪称严峻,甚至有了几分阴沉的意味,让程勉心里跟着一沉,不知不觉,倒替萧宝音开脱起来:“倒、倒是没有。就是我一开始没认出她来。”
“你不用替她遮掩。”
程勉一个哆嗦:“她是没做什么……”
就是觉得我不是程勉罢了。
“她胡搅蛮缠惯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听瞿元嘉的语气又缓和下来,程勉只说:“元嘉,你不要怪她。也是我不好,要是我能想起来,什么事都没了。”
瞿元嘉不置可否,目光又转到近旁的连翘身上:“连翘,郡主下午来拜访时,你在不在?”
程勉赶快拿目光示意连翘,让她什么也别说,可平时机灵的连翘这时仿佛成了个磬,瞿元嘉刚一敲打,就兀自鸣放不停:“瞿大人,奴婢不知道郡主来的事,下午给大人送药时,郡主已经在房里了。郡主穿着男装,奴婢一时还没认出来。”
令程勉目瞪口呆的是,接下来她不仅把萧宝音的一言一行都复述下来,连语气都学了个八九成,活脱脱就是长了连翘脸的萧宝音。他从不知道连翘还有这样的本领,期间忍不住朝瞿元嘉看了好几眼,只见他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程勉猛地回过神来,一边心想要糟,一边匆忙地打断连翘:“……你瞎和元嘉说什么。你进来时,我和郡主才说了几句话。没有规矩。”
可惜他打断得已经太迟,这边连翘已经说完了大半。程勉只能求救一般地转向瞿元嘉,小心翼翼地猜测他的情绪:“……你可别生气。”
瞿元嘉一张脸都白了,半晌,勉强接过一句:“我生气也得有用。”
程勉陪笑:“你大人有大量,郡主也没有坏心。你赶快忘了,回去别骂她。”
“程大人才是大人有大量。”
程勉怎么听不出来他这句话中的置气,继续顺着说:“是没什么可生气的。你是他哥哥,要不你替她赔个错,这事就过去了。”
没想到,瞿元嘉听完,二话不说,真的朝他作了个揖。
程勉被唬得差点跳起来,脸一下子就热了:“你、你这是做什么!”
瞿元嘉直起腰:“你才说的,不要不认。”
“你怎么当真了!”
这时瞿元嘉神色才和缓了些,继而有些懊恼:“宝音实在蛮横骄纵,可女孩子长大了,她是不听我的了。”
回想起萧宝音那个泫然欲泣的表情,程勉心也软了:“昨天我从你们家走的时候,看到安王妃带着她们送行,总觉得哪里见过。”
瞿元嘉眉头轻轻一动:“当初你离京,我娘带着我们兄妹三个人,出城送你。”
“难怪了。”见话题扯开,程勉不敢松懈,继续说,“不管我将来能不能好,总有人记得我好的样子,也是好事。哎……元嘉,忍冬告诉我了,昨晚你守了一夜,我还没和你道……”
“道谢就免了。”瞿元嘉轻轻打断他,“你家这两个宫女,话是真不少。看来不止会梳头,更会说话。”
他声音虽轻,可连翘的脸色却是一点也不轻松。好在瞿元嘉无意多谈,只说了这一句,继续对程勉说:“看你脸色,是好多了。”
“睡一觉就好了。昨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罢了,我在你眼前丢人也不止一回了。”
瞿元嘉没有点破他:“你不要心急,慢慢养病就是。要是在家里无聊,找个好天气,城里逛逛,也能排解烦闷。”
“以前吃不饱的时候,总觉得日子慢。现在能吃饱了,日子还是慢。”程勉老老实实地说。
“劳碌命。”
程勉笑起来:“我都觉得自己懒死了。”
“听你这样说,是想找点什么事做?”
“我字都认不得了,脑子好一阵坏一阵,还能做什么?”程勉苦笑,“不过,元嘉,你给我找个先生吧?我不能每天就在炉子边上打瞌睡吃药呀。”
瞿元嘉一顿:“也不急在一时。再说,你又不是不识字,只是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