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动静打破了两人之间近乎凝固的气氛,裴容像是突然惊醒般,怔怔地后退了两步,他此刻纷乱如麻,低头快速地说道:“太子,我先回去了。”
然后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临光殿。
段景洵只是回头,看着裴容的背影消失在长长的宫道中。
晃动的小木马也逐渐地停了下来,段景洵俯身,掌心抚过小木马的背脊处,低声自语:“他还记得你。”
离开皇宫以后,对于段景洵对自己隐瞒,裴容从一开始的茫然,到现在已然有了怒气。
段景洵从来不肯把话和他说明,难道在他眼里,自己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可若是这样,他又何必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扰乱心神?
小安子的事他是一定要弄清楚的,既然段景洵不告诉自己,他便想办法去查!
可该如何去查,裴容却一时理不出头绪来。
原本他是想去问段月里的,可段月里今日的模样实在是让裴容心惊,裴容若有所思地走在街上,突然只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一般,低头一看,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拉住他的脚踝。
“好心人,求求你……”
两人一对视,乞丐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呆呆地看着裴容,口中怔怔地喊道:“容世子?”
裴容也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乞丐是名女子,而且还认识自己。
再一细看,只觉得她肮脏的面孔有些熟悉,裴容不禁疑惑道:“你是……”
“容世子,奴婢是芸香!从前在甘泉宫伺候在五皇子身边的,您还记得吗!”
“芸香?”裴容大惊失色,不敢置信道:“怎么是你?”
见裴容还记得自己,芸香已是泪流满面,她紧紧地抱住裴容的小腿,嘶哑着声音喊道:“容世子,求您救救奴婢!”
裴容把芸香带回了顺王府,在芸香梳洗整理之际,裴容仍是处于震惊之中。
段月里不是说芸香被发配去了别的宫中,怎么如今却沦为了乞丐,还口口声声说着救命?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裴容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芸香已经梳好了发髻,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瑟瑟发抖地走了出来。
裴容心中此刻有太多的疑问,不由问道:“芸香,你怎么……沦落至此?”
芸香眼眶一红,“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求容世子救芸香出京城,芸香一定感激不尽!”
“你先别哭,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五皇子说你被发配去了别的宫中,这到底怎么回事?”
“奴婢不是被发配别的宫中,而是五皇子被皇后选中之后,奴婢险些被灭了口,拼死混进了夜香之中,才逃出了皇宫,捡回了一条性命。”
“五皇子要灭你口?”裴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反问道。
段月里不仅杀了小安子,竟然还要杀芸香?
裴容不由一阵胆寒,段月里究竟是怎样的人,竟心狠至此?
“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芸香说着,已是泪如雨下,“奴婢只希望能逃出这京城,回到老家安生,别的,奴婢再也不求了。”
芸香曾经是段月里的人,想到这里,裴容不由警铃大作,正色问道:“芸香,我问你几个问题,你一定要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小安子……这个小太监,你认不认识?”
芸香皱眉苦思了一会,怯怯地看着裴容,摇头道:“奴婢不认识什么小安子。”
听芸香说不认识,裴容不由着急道:“我和你见过他的,在去甘泉宫的路上,他长得很清秀,嘴角旁还有颗小痣,你再好好想想。”
“嘴角旁有一颗小痣……”芸香喃喃自语道,突然一声惊呼,“奴婢见过他!”
“你在哪里见过他?”
“在太子受伤昏迷之时,五皇子在含光殿祈福,奴婢也在一旁守候,那时皇后来过,她的身边便跟着李公公和他!”
“当时奴婢多看了两眼,所以容世子一说样貌,奴婢便想起来了!”
小安子是皇后的人。
这个发现让裴容不由一阵心惊,如果按这样下去,那真正要杀自己的人,难道是皇后?
可这究竟为何?
裴容还记得,当初自己在围场受伤之时,皇后曾温柔地替自己上药,还会召顺王妃入宫饮茶,她是那样的端庄大方,堂堂一国之母,怎会如此?
最重要的是,若真的是皇后,他又该如何?
裴容压下这个令人心惊的消息,颤声问道:“还……还有呢?关于皇后的事,你还听到了多少?”
“其他的,奴婢便不知道了,五皇子刚搬出甘泉宫,奴婢也以为终于不用吃苦了,谁知道……”
裴容怔怔地点点头,芸香已哭得凄惨不已,听得裴容心头跳得越发厉害。
命人打扮一番送芸香出宫后,裴容无力地靠在了塌上,眼中惊颤不已。
若是自己不曾做过那场大梦,一切只怕会按部就班地朝着梦中的结局前进。
皇后派小安子借段景洵的口给自己传话,他信以为真,满心欢喜的赴约,顺王府中谁都看得出来,这一天的小世子,是那么的快乐与期待。
可是他却死在了那座灰暗阴冷的大殿中。
裴容猛然惊醒,梦中的他死了之后,段景洵与顺王府又会如何?
第63章
段景洵回到东宫,把常彬唤来,冷声询问了关于小安子的事。
常彬面色一顿,把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段景洵听闻,皱眉问道:“小安子是五弟杀的?”
“是,”常彬答道:“奴才也吃了一惊,五皇子此举,不是公然与皇后做对吗?”
段景洵沉吟半晌,低声道:“死了便死了,但是该做的事还是得继续,皇后那边自是不能松懈,重华宫也派人盯着,还有——”
声音有稍许停顿,段景洵补充道:“我有些不放心裴容。”
常彬心领神会,立即答道:“奴才明白。”
吩咐完一切后,段景洵身上的低沉并没有减轻多少,或许是事情越来越像他预想的结局靠近,越临近终点,他竟罕见地生出了些许焦灼。
焦灼中还有一丝挠心抓肺的迫切,他虽然一直都在等,可今天在面对裴容渴求般的质问时,段景洵险些按捺不住,将那些不为人知的诉求全盘托出。
“很快了……”段景洵靠在了椅塌上,轻声自语,“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一切就快结束了。”
自从那日送走芸香之后,裴容几乎是每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知道了小安子是皇后的人,可他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松懈,反而更加难以参透其中缘由。
皇后与顺王府向来是两方安稳,她究竟为何要至自己死地,这个疑问,像一朵散不开的乌云,低压压地笼罩在裴容的心头,让裴容透过不气来。
若是等顺王妃从法华寺回来,自己把这事说给顺王妃听,她会相信吗?
对方可是皇后,是一国之母,这种事即便是真的,可除了自己的那个梦,便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此事的真实性。
裴容在房中来回踱步,偏偏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四喜赶来禀报:“容世子,盛渊公子来了!”
裴容回头,便看到盛渊一脸焦急地向自己走来。
“裴容,我听说前几日顺王妃给你请来了太医,你没事吧?”
裴容勉强笑笑:“我已无大碍,倒是你,怎么一副神色匆匆的模样?”
“别提了,我又被关了几天禁闭,这不,刚一出来就听说了你的事,特意来看看你。”
“关禁闭?你又去瞒着你爹去军营了?”
“还是你了解我,不过这是其一。”
“我那天从军营回来,听府中的下人说我爹在府中会客,不许人打扰,我这人你知道,就喜欢跟我爹对着干,所以就去门外偷听。”
“没想到被我爹发现了,他气得不行,又听说我去了军营,就把我给关了。”
盛渊说完,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这几天把我给难受的。”
裴容捂嘴一笑,故意臭他:“那是你偷听的本事不行,怨不得别人。”
“不说这事了,”说道此处,盛渊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地说道:“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裴容来了兴趣,好奇地问道。
“我去军营的时候,听说兵部在征选新兵,我已经把名字报了上去。”
“你真要去从军?!”这个消息让裴容一惊,声音都提高了不少,“你不怕你爹关你一辈子?”
“嘘!”盛渊手忙脚乱地捂住裴容的嘴,“你声音小点!可别叫其他人听见了!”
裴容“唔唔”地直点头示意,盛渊这才心有余悸地松开了手,还不忘用眼神提醒裴容,别再这么大声说话。
裴容探头看了眼方外,悄声说道:“你爹一定不同意的,万一被他知道了怎么办?”
“所以就得瞒着他!“盛渊早已有了对策,胸有成竹道:“等到时候旨意一下来,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我爹不让,他还能抗旨不成?”
“你知道,能够行军作战是我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我爹瞧不起,我便要做给他看!”
盛渊的满腔热血叫裴容好不激动,这个消息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振奋,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力说道:“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像小将军那样的大英雄!”
盛渊挠头一笑,模样是那样的爽朗率性,裴容被这样的笑容感动,也不由得笑了出来。
“对了,”裴容突然想起一事,又问:“那旨意何时会下来?”
“还有三月的时间,到时候我便要去边疆了,说不定,我还能见到你爹,若是见到了,到时我寄信给你,你把想对顺王说的话寄来便是,我替你传信!”
可以和顺王通信,这是裴容从未想过的事情。
一直以来,顺王寄回来的家书,从来都是顺王妃在宫中查阅,回信也是由宫中的人办,除了听顺王妃提起顺王,裴容便没有任何能够得知顺王消息的来源。
若是日后这事真的成了,顺王妃也不用苦苦等着每月进宫请安的日子,更不用日日借着边疆枯黄的树叶睹物思人。
裴容不由眼眶一热,心中感动万分,却不愿让自己在盛渊面前落下泪来。
他吸了吸鼻子,故意笑道:“边疆辽阔无垠,还不知道你会去哪个军队呢,我爹的事日后再说,现在要紧的,可是你这段时间得小心点,我会帮你藏好这件事的!”
“我知道,你放心吧!”
两人相视一笑,盛渊不自然地看了裴容一眼,问道:“你与太子最近如何了?”
裴容表情微僵,嘴角笑得生硬:“怎么突然提起太子了?”
盛渊原本只是随口一提,见裴容如此不自在,倒认真的把话说了出来:“先前我不喜太子,是因为他对你不好,但后来——”
“后来与太子日渐接触,我觉得也许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他……他对你还是挺好的。”
“挺好的”这三个字,盛渊说得颇为艰难,好像要承认段景洵的好,对他来说,实在是难以启齿。
不过这三个字开了口,剩下的话对于盛渊来说,便轻松多了。
“你与太子之间,我这个大老粗也弄不明白,但我总觉得,你们不应该是现在这局面。”
听到盛渊这样说,裴容心情一沉,闷闷地说道:“可是他有事瞒着我,我问他,他还不肯说。”
“你对太子不也是如此吗?”
“什么?”裴容不解,反问道。
“我是说,”盛渊解释道:“你究竟为什么对太子的态度发生了改变,这个原因,你也一直在瞒着我们,包括太子。”
盛渊的话让裴容一顿,是啊,他竟然没有发觉。
从前段景洵多少次询问自己,自己从来都是找理由搪塞过去,可段景洵从没有过任何的不悦。
也许是因为梦中的事太过匪夷所思,也许是因为那时他误以为真凶是段景洵
不,不管什么,他终究是瞒住了段景洵。
可现在不同。
如今他已他清楚了幕后之人是皇后,大可以和段景洵说清楚,自己从前躲着他的理由,自己找小安子的理由,这些话,都是可以说的,是不是?
但裴容终究是心有顾忌。
他无措地咬了咬唇,茫然地看向盛渊:“可是……我怕他不相信我,我前几日还对他不高兴……”
盛渊听闻,向来粗枝大叶的他竟也叹了口气。
“裴容,太子他对你,终究是不同的。”
裴容骤然明白了什么,阴霾散去,他双眼明亮逼人,鲜活而灵动,心中似有源源不断的勇气和希冀涌了出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你想通了就好,”说罢,盛渊无奈叹道:“真没想到我还有开解你的一天。”
裴容羞赧一笑,竟害羞了起来。
盛渊见状,便也不打算多留:“好了,我不能再多呆了,我爹近日看我看得严,我得早些回去。”
裴容一听,赶忙说道:“好,那你快些回去,别叫人发现了。”
盛渊走后,裴容拍了拍脸,暗自给自己鼓足了劲,怀着许许多多想说的话,起身入宫。
裴容刚走过御花园,便瞧见前方拐角处皇后身边的李公公神色匆匆地走了出来,裴容心头一惊,慌乱地躲到了假山后,明知他们瞧不见自己,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