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阿利说得尽兴,又与他聊起他事。乐离忧的话本就不多,安安静静地看着琼阿利,琼阿利以为他听得认真,却不想他脑中到处是乐洋的身影。
他太久没见着乐洋,也不知这些日子里乐洋是否安然。
他还想,他要让乐洋对他放心,他会把拔也拓答应合作一事告知乐洋——不会是今日,若他一回来便往乐洋那儿跑,谁人都看得出来他对阿图弥的宠爱只是表象。
……
乐洋也不知自己是哪里使阿图弥感兴趣,在乐离忧离开阿史那部的这段期间,阿图弥总要跑来找他,他判断阿图弥是因为在意怡尔丁的话才对他上心,事实情况也确实如此,阿图弥总会问他关于乐离忧的事,比如两人何时相遇,比如他对乐离忧的看法,比如乐离忧的喜好……这时,乐洋就会庆幸自己是个哑巴,只要对着阿图弥傻笑就好了。可即便阿图弥在他身上得不到任何讯息,到了第二天,阿图弥还是会来找他。很多时候,阿图弥只是跟着他,闭口不语,像是也成了哑巴。
是因为没有朋友吧,乐洋想。
他愿意成为这位可怜人的朋友,虽然他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也只是聆听和陪伴。
乐洋蹲下,双手穿过乌黑发亮的长毛揉了揉獒犬的脸——这是乐离忧怕他无聊送他的宠物,他给它取名“乐呵呵”,只可惜他不能说话,乐呵呵只从乐离忧那儿听过自己的名字,想是记不住。
乐洋向阿图弥伸手,待阿图弥把手搭在他手上,他拉着阿图弥的手去碰乐呵呵,但在触到毛发前,阿图弥迅速收回了手。见他果然怕狗,乐洋也不强迫,只把额头抵在乐呵呵脑门上,任它抬头舔他的脸。受乐洋的笑容影响,阿图弥对这只大怪物的畏惧减了些,他试着把手放到乐呵呵背上,即便指尖在触到那过热的体温时下意识回缩,他还是有了抚摩的勇气,轻轻地顺着犬毛的长向抚过这结实的后背。
“特勤回来了。”阿图弥说。
他今早瞧见了乐离忧的身影,只是二人没对上眼。这儿也离乐离忧的毡帐很近,他担心乐离忧见他和乐洋一块又会感到不快。之前他想营造其他男宠与新来的他和睦相处的表象,但乐离忧不吃这一套,那日甚至还把他赶了出去,虽然乐离忧的脾气本就难以捉摸,那天晚上也依然是他侍寝,只不过自那已后,阿图弥长住的地方定在了布卡和怡尔丁的毡帐中罢了——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又像哪都不对。
阿图弥自问,要是乐离忧真因为喜欢乐洋而吃醋呢?
阿图弥犹豫何时离开,但在乐洋抬头看向他时,他暂时消了念头,只问:“你喜欢特勤吗?”
乐洋没有回答,揉了揉乐呵呵的脑袋后,站起来,缓慢地用口型把话传递,但即便只是一句简短的话,阿图弥看了三遍,仍是没看懂他到底要说什么。乐洋拍拍自己的脸,心中感慨乐离忧真是不得了,他不必特地放慢语速,乐离忧也能一下接收他想传达的话语。
乐洋托起阿图弥的手,用食指在阿图弥手心写字,又将每个字用口型复述,阿图弥的手心被挠得发痒,但他还是抑制住收回手的冲动,随着乐洋,把话一字一字念出,最后串成一句话——
“不要喜欢特勤?”阿图弥疑惑。
乐洋点头。
“因为你喜欢他吗?”
乐洋摇头,又用同样的方法表达:喜欢他会难过,阿图弥不要受伤。
“为什么?”
乐洋只好道:他没有心。
这不是乐洋的真心话,但他想,对阿图弥来说是如此,阿图弥太过在意乐离忧,已经不得已利用阿图弥等三人的他不想再进一步让他们的心破碎。他发誓,等一切结束,他会把被当作玩具贩卖、易主的他们带向自由。
阿图弥低头看着摆在乐洋手心的那只手,倏尔鼻腔一热。
鬼使神差的,乐洋侧头朝右方看去,刹那注意被停在不远处的乐离忧吸引了去。也许是因为才说了乐离忧的坏话,乐洋不由窘迫,迅速把手收了回去。阿图弥也随他转身看向乐离忧,并出声问候。
乐离忧向他们走来,乐洋忽然觉得自己又要被当着阿图弥的面带走,慌着想要用眼神提醒乐离忧不要那么做,然事实上乐离忧却没看他一眼,只径直朝阿图弥走去,随之抬起阿图弥的下巴,微张着嘴,伸出舌尖,弯腰纵情深吻。
乐离忧睁眼斜视低头杵在原地的乐洋,观其如自己预想仅仅涨红了脸,他重新闭上眼并结束了这吻,对阿图弥道:“我想做。”话毕不等回复,他抱起阿图弥,头也不回地朝自己帐中去。
阿图弥环着乐离忧的颈子,半张脸埋在乐离忧肩上,一双眼却盯着仍一动不动地乐洋,直到乐洋转身呆望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阿图弥见了乐洋红了的眼才闭眼收了视线。
喜欢他的人明明是你,受伤的人也是你,阿图弥想。
……
漠南的雪时停时现,平城北部今日也落了片刻的雪,但那空中飘下之物比起说是雪,倒不如说是薄冰渣子。
“离忧?”安明熙微微收了眉心。
与安明熙并肩同行的花千宇回话:“嗯,听那人的描述,应是离忧无误。”他正带着安明熙熟悉军中环境,安明熙这由花千宇亲自招待的新人引来了不少目光,若有人问起安明熙身份,花千宇便说是义兄。
“那人呢?”
“自尽了。”
安明熙沉默,少焉言曰:“宁死不做俘虏,也算豪杰。”
花千宇闻言却笑道:“傻哥哥,逃兵算什么豪杰?”
“逃兵?”
“突厥人的规矩,兵败便自我了断,他们背弃战友偷跑,竟还妄图回乡,然逃兵回去也没有好下场……”花千宇忽然举起双手,为自己辩驳,“我当初说带他们安全出城,没说要送他们回乡,人是在城外死的,我可没有违背誓言。”是他们自己太着急,没能把话仔细分析。
安明熙觉得好笑:“和我说这个作甚?”
花千宇解释:“以免哥哥误以为我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耍这种小聪明就不算小人了吗?”
“这……”花千宇眼神飘忽,没有回答“不是”的自信。
安明熙叹了口气,道:“小人也好,流氓也好,耍什么手段都好,我只要你活着。”
“哥哥……”花千宇眼里泛着感动的光,就在他欲贴近“耍流氓”时,安明熙往旁边挪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重新切入正题,问:“这么短的时间内,离忧作为外人,如何能得贵族的封号?”
“莫不是被我胡诌说中,他真是出身突厥,甚至是谁家王子?”
“哪有如此巧合?”安明熙瞟了他一眼,“好事,还是坏事?”
花千宇摇头:“还说不清好坏。元帅选择长期防守是因为守城更加稳健,所消耗的兵力也更小,翻山长征侵入漠南不仅费时费力,消耗了斗志又占不到地形优势的大军只会平白送死,因此只能时刻防备突厥没完没了的袭击。突厥人想要夺走平城,但此处要塞若是陷落,大宁与敞着大门迎贼无异……元帅前阵子下了决心进军灭突厥,哥哥可知为何?”
“为何?”安明熙对于军情并不了解。
“因他们的部署越来越缜密,行动也更有谋,我军死伤远超以往。”
安明熙点头:“你也差点出了意外。”
“如果突厥的变化真与离忧相关——他必须死。”
第123章 123
乐洋想自己是惹乐离忧生气了。过去,除非必要,乐离忧不会当着他的面和他人亲密,他想应是他和阿图弥靠太近,使得乐离忧吃了醋,才做出那般行动意图让他也醋一回。
乐洋吸了下被熏得酸溜溜的鼻子,蹲下再捧起乐呵呵的脑袋揉了揉,心问:呵呵,离忧不是说喜欢我吗?可是他从来没像那样吻过我……是阿图弥更好吗?是因为我丑所以对我下不了口吗?……想做也是找阿图弥,根本不会碰我……
越是想,越是觉得委屈,盈在眼眶中的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滑了下来,直到乐呵呵舔了他的脸,他才意识到自己不争气地哭了鼻子。
他鼓着脸颊瞪着眼睛,仿佛这样泪腺就会把眼泪吸回去。正和眼泪怄气,余光出现人影,他连忙低了头,把眼泪擦干净。在乐洋起身准备牵着乐呵呵离开时,来人叫住了他——
“牙牙。”
乐洋回头,来者是怡尔丁。
“我和布卡做了杂菌羊肉汤,要来喝吗?”怡尔丁问,用的不是突厥语,而是吐蕃语。
怡尔丁是吐蕃人,对突厥语还不太熟悉,因而平日不爱说话,只有对上据称同样是吐蕃人的乐洋才会说几句长话。但遗憾的是乐洋便是因为学不好吐蕃话才选择装哑巴,在突厥待了两年后,他的吐蕃语甚至不如突厥语。吐蕃地大,如宁人一般,各个地域的吐蕃人都操着不一样的口音,怡尔丁说的话和他学的有着明显的不同,不是真正出生吐蕃的他无法忽略口音分辨清楚他的每一个字,只能听个大概。
乐洋怕露出破绽,于是常避免和怡尔丁相处,这次邀约,他自然也要拒绝。
乐洋带着微笑摇头,向怡尔丁点了头表了谢意便打算离开。
怡尔丁随着他走了几步,再道:“没关系,特勤最喜欢的还是牙牙。”显然是见着了方才的事想要安慰乐洋。
乐洋心中感谢他的温柔,却不希望怡尔丁这么想。他回身,看着怡尔丁又摇了摇头。
……
次日,阿图弥染了风寒,为避免传染给乐离忧,在病情完全回复前,他都不被允许出现在乐离忧面前。
乐洋去看他时,帐里只有阿图弥、怡尔丁、布卡和一位负责伺候的少女提尔哈娜。他们这些男宠,在主人没有吩咐特殊关照的情况下,生活也只比寻常下人过得好些——吃的好些,用的好些,还不用干活,但不会有佣人供他们使唤,提尔哈娜的出现还是因为阿图弥需要照顾。
阿图弥正睡着,乐洋向怡尔丁和布卡了解阿图弥的病情,布卡凑了过来,像是为避免吵到阿图弥,要压低声音说话,然而音量实际上与往常无异:“大夫——”
乐洋忙捂住他的嘴,此时怡尔丁替布卡道:“大夫洗过肠子了。”
洗肠子?难道是要一直喝水?
乐洋不理解这话,以为只是不擅长突厥话的怡尔丁用错了词。
布卡不知道乐洋为何不让他说话,他拔开了乐洋的手,说:“是特勤做太狠了吧?”
因为离忧?
联想阿图弥曾说乐离忧粗暴,乐洋想乐离忧或许对阿图弥做了不好的事,心中生了愧意。
不知何时醒来的阿图弥出声:“只是天冷了——那点事都承受不了,这些年白活了。”他的语气冷淡还带着不屑,与往常开朗阳光的形象截然相反,但乐洋并不觉得意外,甚至不以为现在的阿图弥与过去有什么不同。
乐洋的手深入像雕像一样静止不动的提尔哈娜端着的铁盆中,试了水温后觉得热度合适,便拿过铁盆,踢了张矮凳到床旁当盆架。
阿图弥的嘴唇苍白,额头也都是冷汗。乐洋从铁盆中取出毛巾拧干,给阿图弥擦拭脸、脖子、肩膀和前胸,随后再洗了毛巾,把热毛巾叠成长方块,盖在阿图弥脑门上,之后又理了羊皮被子,把阿图弥除头以外盖个严严实实。他把手放在被子上,轻轻拍了拍,催促阿图弥快些睡觉。就在他要抽手之时,阿图弥抓住他的手,道:“陪我。”
不多思量,乐洋点头答应,坐在床边,也没把手抽离,任阿图弥抱着他的手贴在脸旁,重新沉入梦乡。
像小孩,也像离忧——乐洋想。
……
乐呵呵名义上不是乐洋的狗,在外人看来,它的主人是乐离忧,乐洋不过是帮忙照顾宠物并借此与乐离忧亲近的一般男宠罢了。乐洋虽是独住,却也是作为狗保姆与狗同居一室,因此并不会令人觉得羡慕。乐离忧有事会以探望宠物为由去见乐洋,但实际情况是他并不喜欢狗——又或者说他什么都不喜欢,只喜欢乐洋。
室内,乐洋牵着乐呵呵,乐离忧靠在乐洋耳边道:“我已经说服拔也拓与宁合作颠覆阿史那的统治,很快,我就能带你回去。”
乐洋把狗绳交到了乐离忧手中,从木箱中找出笔墨纸砚,又用水瓢从水缸中舀了水在破碗里。磨了墨,湿了笔,沾了墨,乐洋在纸上写下:离忧想离开吗?这儿是离忧日思夜想的故乡。
乐离忧看着他把话写完,回道:“想见的人也已经不在人世,记忆之外的故土于我已没了意义。”也许是时光消磨了思念,也许对故乡的向往本就是他为活着而自我欺骗,也许是梦想成真会让人失去热情,也许是他本性无情,在与拔也拓相认时,他喜极欲涕的表面下是一颗毫无波澜的心——至少,他找到了他想要的真相,知道自己并不是被随意丢弃的破烂。
乐离忧注视着挥笔再写的乐洋,喃喃:“你所在之地才是我的归处啊……”
乐洋闻声回头,眨了眨眼,乐离忧看出乐洋想问他刚才说了什么,乐离忧只道:“没什么。”乐洋也没多问,写下最后两字后站到一旁,让出位置给乐离忧看纸上内容:突厥有离忧的兄长,在这里,离忧也能受到尊敬。
乐洋还记得平城军营发生之事,清楚人多少有些排外的情绪。他想,如果突厥和中原能够和平相处,离忧留在这里也不错。
“那你呢?你会留下来陪我吗?”
乐洋停笔,笔尖悬在纸上,显而易见地,他还不知做何选择。乐离忧胸口发涩,在乐洋给出回答前便道:“我会和你一起回到公子身边。即便有你相陪,我也不可能留在谎言中心中继续周旋——我不需要布卡,不需要怡尔丁,不需要阿图弥,我只要你。
“乐洋,我想要听你的声音。”
乐洋仍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手甚至微微发颤,良久,他重新沾墨书写:稍微对他们温柔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