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他跟前,也坐了下来,回道:“医者悬壶济世,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薛示望着怀里那坛酒,颇是伤感:
“世人皆要求医者仁心,可总忘了医者亦是人心啊,可我自父亲逝后,便是人心多过了仁心......父亲那时已灭太玄,又值盛年,皇恩荣宠、声名地位,无一不有,骤然自戕,朝野惊然......”
我听言大骇:“什么?薛前辈是自戕而亡?”
薛示并未看我,仍旧垂头道:“父亲临终前叫我来青州,我原以为他是心念故人,也想顺他心意试着做个安稳游医......可自那年陶师姐出事后,我便知道,我这医谷弟子,终究是做不成的。”
那日潭阳庆余节,师父叫曾大哥去房里说话,我一直在旁听着。这位陶师姑离世,便是让曾大哥从军的原因吗?
只听薛示的声音愈发清晰:“陶师姐惨死,我与季非一同追查,却发现太玄军虽灭,可其旧部仍旧游荡于世。赤冲假意交好,实则放任手下伺机报仇,他们恨我父亲入骨,竟寻到了谷中,杀我不成,却误杀了陶师姐......”
“我将此事告知师父,师父却不置可否,只让我不再出谷,不许去想赤冲的事。可师父离世后,有人给我送来一封信,我展信一看,竟是我父亲的字迹......”
“信中字字句句,皆言他大功未成,心有不甘,虽灭了太玄军,却放跑了右怀王,害得昭军枉死数万,完祥将军也因此牺牲。父亲心中愧疚,羞见天颜,只欲挥师西进,踏破九纯......我那时方知,父亲心中所想断然不是远遁江湖......
“那么多年,我竟会错了意......”
我看着薛示怀中那坛桃酒,只觉得那里面装着的皆是血泪。我二人一时无话,中日高悬,照得前山大白,远远望见山下竹林里冒出微微青烟。
薛示突然一笑,抱着酒坛站起身来,并不见刚才的愁面:
“过两日便是垂安生辰,小阿梧,你得帮我一个忙。”
肃康二十年五月二十一。
浮罗谷大雨滂沱。
我和薛示打着伞,站在河边看那一川残红。
为祝师父生辰,我花了好几天的功夫上山去采那些隐山花。
薛示本想取桃花,可入夏许久,桃子都快熟起来了,哪还有什么桃花。幸好后山一片隐山正是花季,团簇开放,甚为红艳。我们忙碌多日,才采下不少,悉数堆在河边,只等待师父来时,洒落入川,让其沿河流下。
薛示管这叫“和江寿”。
隐山花很不配它的名字,粗粗大大,颜色又十分艳丽,我想着师父平素不爱宣扬,用物极简,择色亦素,恐怕这隐山也入不了他的眼。便问薛示道:“师父真的会喜欢这样的花吗?”
薛示见我问那话,笑得颇为得意,
“你师父最喜欢大红色。”
看着湍急的河水裹着残花东去,我们二人伫立一阵,直到又一阵暴雨袭来,彻底把最后一片大红的隐山打进了水里。
“天公不遂愿呐......”
薛示望着奔流的河水叹了一口气,却又继续道:“幸好我聪明,提前挖了酒。”
师父并不知道我和薛示这些天在密谋些什么。我身世不明,荀婆婆在时,总是以腊月二十八在山上见我的日子作生辰来过,可自她走后,我便推脱说嫌繁琐,总是找理由糊弄过去,实则是因为我每过一个冬天,便总是想到:荀婆婆又多离开了我一年啊......
师父知道我的心思,便也不强求,可我却忘了师父是有生辰的......若不是那日听见薛示和曹幻书的话,这么多年来,我竟一直不知道师父的生辰。
本想带师父去河边,去看我们准备的“和江寿”,薛示还想着捉几条鱼来打打牙祭。
“你师父生辰,总不能喝白粥吧。”
可谁知夜里惊风,这雨哗啦啦地下了一天,先前的准备全然不成了。可薛示倒是不担心的样子,只对我说:“无妨,我还有大礼要送给你师父呢!”
我晚课方毕,便瞟见薛示拈着酒杯在房门前摸索,师父正在窗边打坐,屋里却蓦然一暗。
“今日长寿仙降世,可送世人一个愿望......青州孔氏长希,你有何愿呐……速速说来,本仙皆可应允......”
薛示突然进来吹了灯,怪声怪气地装神仙。
薛示说完这段话,师父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想必是觉得这把戏太过无聊,懒得理他。我正替薛示尴尬,只想快些点亮灯,驱走这屋子里的沉寂,却听见师父仿佛轻笑一声,缓缓开口道:
“无牵无挂,无病无忧。”
我摸到火折子点起了灯,看见薛示抱着酒坛笑看着师父:“垂安,我当你早已忘了长寿仙呢……”
师父缓缓将脚放下,理了理褶皱的衣衫,语气又冷淡下来:“真是幼稚。”
薛示见状,又笑嘻嘻地凑到师父身边道:“舍弟顽劣,父亲怕他出门惹祸......嘿嘿,没办法,就是幼稚!”
说着,便开了酒坛,倒出两杯酒来:“垂安,这是久藏的桃酒啦,你还记得吗?是你那年去象州买的呀!我一直没舍得喝,今日开坛,为你庆生!”
师父闻言看了看那桌上的酒,略一惊讶便有平静下来:“倒是有本事,人走了这么多年,竟还留了不少东西。”
薛示颇为自豪地笑道:“那是,我还有不少藏货,改日带你翻翻?”
师父见他欲斟酒自酌,立马止道:“你仍在病中,不许喝酒。”
薛示握杯的手已到嘴边,硬是生生止住,只见他面色凄然,小声道:“今日也不能喝吗……我好不容易挖出来的......就一口!一小口!”
或许看他可怜,师父并未再说,只接过了薛示递过的桃酒,微微抿过。
薛示说是只喝一口,可那一口也太大了些,趁我们不注意,竟是将整杯都灌了进去。师父正欲发作,却见他将酒杯倒转过来,似是无辜地晃悠两下。
“一口嘛……就是一口......”
我见师父眉头微蹙,已是生气的前兆,又看见薛示那倒霉模样,便快步上前夺了薛示的酒杯;“薛叔不许喝酒!你不是还有大礼要送吗!”
师父听了我的话,脸上的微愠让疑惑冲淡了不少。薛示见状,欣然道:“垂安......上一次你过生辰时,我送你的礼物你可还记得?”
“你不曾送过我什么。”师父听他提起往事,心中似有牵动,话竟说得苦涩,便又抿下几口桃酒。
“不,”薛示摇了摇头,“我送了,可是你不愿意收。”
师父杯中桃酒已经喝下小半杯,只听他徐徐道:“那是薛伯伯留给你的,你应当好生收着,怎能随意送人。”
薛示叹了口气道:“可你不是别人。”
“十年前,你过十八岁生辰,那时师父在、季非在、我也在。我说我要送你一份大礼,可你连看也不看,就说不收。”
“我知你自师父过世后便不再过生辰,可今日不同......”
薛示看着师父,眼中有些期待的光彩,让那日喧嚣的夜雨都变得温柔了许多。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袋,拆开来里面装着的是一颗小小的红珠。
纵然是在夜间,那红珠竟是比桌上的油灯还要明亮几分,只是那光颇为寒凉,像是落雪的梅花结了冰,其中的花蕊透过冰层发出的光。
陡然一阵雷鸣,灯花细闪几下,薛示不为所动,望着师父,我仿佛看见他眼底红流奔腾,涌动着那一川隐山。
我不知怎得,仿佛就在一瞬间,明白了那“和江寿”的意思。
云山长青,香川不断。
春秋平意,星汉问安。
“池霜剑魄。”
“名为望京。”
“这是父亲留给我的东西。”
“可我只想把它送给你。”
☆、变数
薛示自己不能喝酒,倒灌了我不少。想着师父生辰,我便也乐得去尝一尝那桃酒。未入口时已闻清香扑鼻,像是置身春山桃林,流风捎过,满身桃雪。浅尝一口,陈年的酒香自舌根散发,隐隐有些灼喉。可一阵辛辣之后,口中心头皆是淡淡清芳。
那桃酒前口清甜,我贪了好几杯,不一会儿便醺然起来,枕在臂弯上看着他们二人叙旧谈天。
师父起先仍是不收,可薛示却很是正经。直走到他面前,牢牢地将那物什硬塞到了师父手中,一字一句地说道:
“师兄,如今世间,我只你一个亲人了。剑魄再珍贵,也不及一分你我真情。”
我隐约听见师父叹了口气,又沉默半晌,似是没有推开薛示握着的手。
“怀明......”
谷中夜雨连绵,却到底是夏日山湾,鬓角溜走几阵湿风,我便昏然睡去。
不知是什么缘故,自那日起,师父对薛示终于是温和下来。两人话里仍是你来我往,毫不相让,可相处起来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薛示得寸进尺,见师父转变,便开始提一些乱七八糟的要求,什么今日要吃豆腐鱼啊、明日要吃烤鹌鹑啊、每天晚上要喝一小口酒啊……
师父每每闻言,都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他,可除了喝酒一事不允外,其它却都应下了。
可师父应下有什么用呢,还不是我去抓鱼掏鸟、烧火做饭?
这天早起,薛示已经在院中来回踱步,见我出来,警惕地望了望里屋,鬼鬼祟祟地把我拉到一边。
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小荷包,薛示悄声说道:
“阿梧,你去镇上转转,买些好吃的回来吧......白家铺子若还开着,便也帮我打一壶......”
正说着话,他却突然立刻撒开放在荷包上的手,立直了身子朗声教训起我来:
“你这年纪正是练功的好时候,怎能如此懈怠,这都什么时辰了才起身。罚你跑四十里,跑不完就不要回来了。”
我正狐疑面前这个倒霉侯爷大清早的又在作些什么妖,一转头便看见师父从屋里走来。薛示忙挡在我面前,右手从背后绕过来,把他的赃物牢牢箍在我清清白白的手里。
“垂安,你今日起的早啊……帮你训练训练徒弟......”
要是薛示此刻转过身来,我一定要把他那副尊容细细记下,去找个画师画张小象,以后如若遇见我吵不过的厚脸皮,便把这人的画像拿出来给他们看,让他们认认祖师爷。
师父仿佛没有看见我们这一桩单方面的黑色交易,听见薛示的胡话也未做什么表示。
薛示朝我使了个眼色,便悠悠地往师父那边去了。
虽然心中诽谤着这倒霉侯爷,不过受人之托,也需忠人之事嘛。正好很久没有见过李阿昌了,不知道他这些日子有没有得些什么稀罕玩意儿。
见薛示正缠着师父说些不痛不痒的废话,我便悄悄向门外溜去。正摸到门前竹篱,听见背后师父的声音悠悠荡荡地飘进我的耳朵。
“既练功,便要有个练功的样子。”
我回头一看,师父不知何时从屋里拖出两个沙袋,此刻正放在脚边,再往旁边看去,薛示眼神闪躲,咳嗽几声,说要去看看水烧开了没有,飞一样地躲进了厨房。
我就这样让薛示给卖了。
拖着两个石头重的沙袋,实在是寸步难行,原本从谷中走到镇上只消不到半个时辰,这次我走走停停,一边歇脚一边骂薛示,到了镇上竟然已经快到午时。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和坚强的沙袋,终于走进了李阿昌家的药铺。
那小子见我满脸生无可恋的模样,忙接我进屋坐下。听我说完来龙去脉,李阿昌正色望着我道:“阿梧,浮罗谷周遭可有人去?”
我摇了摇头道:“自然很少。”
李阿昌说:“那你出门把沙袋卸下,藏在某处,回去时候再绑上,不也是一样的吗?”
我愣了一会,木然地点点头,把沙袋卸下来,提着它们把李阿昌揍了一顿。
李阿昌拍着身上的灰,一脸同情地说道:“我要是做师父,绝对不收你这种笨蛋徒弟。”
在李阿昌家混了一顿午饭,林姨见到我直说我瘦了,连着给我盛了三碗饭,不好拒绝她的好意,我便铆足了劲,把饭吃的干干净净。这会儿胃里胀气,走不动路,便只能靠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揉肚子。
我看着阿昌在地上摆弄一个九连环,突然想起之前在莫论山上白鹿送来的草环,当时师父神色异常,事后我再问他口中赠药的仙姑是谁,他也是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只说:“命里有时终须有。”
这种奇闻异事,李阿昌是最精通的,光那些戏文本子、古今志异,李阿昌便收了满满一架子,就摆在他的寝屋,还附庸风雅般给他那小屋子起了个名,叫什么“万古天”的。我可嫌弃这个名字了,觉得听上去很不吉利,李阿昌不服,便让我起一个吉利的,我想了好几天,觉得最吉利的名字就是“串串红”。李阿昌心存侥幸,问我可有什么典故。
我说:“一品酸甜悲喜味,待穿琉璃见丹心。”
李阿昌说我咬文嚼字,吃个糖葫芦还吃出文采来了。又说这名字更不吉利,丹心都破了,谁还有空去管那酸甜悲喜味。
索性无事,我便把白鹿赠药的事说给他听,让他帮着找找有没有这么个神奇的仙姑、叫什么名字、长得好看不好看。
我们翻遍了他架子上的书,把这人间、仙界、鬼界的各方神仙妖怪都找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骑着白鹿赠药的仙姑。正当我抛开手中那一本《历代侠女考》时,李阿昌突然叫喊一声:“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