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雪说:“不累,我就是……看着心疼,”她垂下眼睛,道,“前些时日府中进了刺客,对方摆明了就是试探阿征,逼迫他,还险些要了他的命,若非岑夜阑……”
孟昙脸色未变,缓缓道:“我在等先帝的遗诏。”
孟怀雪霍然抬头,怔怔地看着孟昙,说:“不是说没有遗诏,只有口谕?”
孟昙哂笑道:“我和陛下君臣十余年,以陛下之心性,怎么会不立遗诏?何况若是没有遗诏,刘公公又怎会死?”
刘公公是先帝的御前大太监,是先帝近侍。
孟怀雪细细的柳叶眉皱了起来,道:“那遗诏在何处?”
孟昙屈指敲着茶杯,说:“刘公公有一义子,叫成槐,宫变那夜后就消失了,遗诏应当是在他身上。当晚刘公公是腹部受了剑伤,我让孟九去翻过他的尸体,他的肚子被剖开过,而且不止一次。”
孟怀雪登时抽了口气,又听孟昙道:“现在不但我们在找那位小成公公,咱们的新陛下也在找。”
孟怀雪道:“若是元珩先我们一步找到成槐……”
孟昙说:“所以我们要在陛下之前,先找到遗诏,才能保阿征名正言顺地拿回皇位。”
孟怀雪沉默了片刻,道:“二叔,岑家一贯不涉朝中事,北境军真的能为我们所用?”
“不是为我们所用,”孟昙语调平缓,“自先帝将阿征送去北境,岑家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以元珩的多疑性子,一旦等他坐稳皇位,他不会放过岑家。”
“岑将军是为了保岑家,各取所需罢了。”
孟怀雪若有所思,半晌,又道:“……可阿征和岑将军——”
“我在崖下将他救上来时,他烧了几天,浑浑噩噩,叫了不知多少声岑将军的名字。”
她脸色有些古怪,孟昙无奈一笑,按了按眉心,道:“由他吧。”
“人总要留些念想。”
第65章
苏沉昭是奉圣旨给元征看诊,和京中御医一起商议诊治之策。可一连半月,元征病症并无任何好转,他在宫中还犯了一回病。
太皇太后自先帝驾崩后悲恸过度,就一直卧病在床,春日多雨,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后来还昏厥了过去。所幸宫人及时唤了太医,太皇太后醒了后,就想宣元征入宫。
众人都知,元征回京疯了之后就不肯入宫,一进宫就发疯。他将回京城能下床行走之后,皇帝原想接元征入宫,结果马车进了宫门,元征一下马车望见巍峨宫门就犯了病,疯疯癫癫地就要往宫外跑。
那时宫中巡守的禁军纷纷去拦他,可元征一身蛮劲,禁军又不敢伤了他,好不容易捉着元征的手臂想让他停下,元征却似头痛欲裂,歇斯底里地惨叫了起来。其状之惨烈宫中禁军宫人有目共睹,无可奈何,皇帝只能让孟怀雪将元征带了回去。
后来元征就不曾进过宫了。
太皇太后出身孟家,先帝在时,就对元征颇为宠爱。皇帝子嗣众多,长在太皇太后膝下的,只有元征和元珩。
谁都没想到,元征在太皇太后宫里会发疯症。
事情传到岑夜阑耳朵里的时候,岑夜阑手一抖,烧了一半的密信就掉在地上,隐约可见河东,司韶英几字。
元征是孟怀雪带进的太皇太后寝殿,那时皇帝也在,元征躲在孟怀雪身后。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老来丧子之痛犹在,眼见着疼爱的孙儿成了这般模样,眼睛都红了,抖着手要碰元征。孟怀雪哄了许久,才让元征挨着床边坐下,任那双苍老干瘦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可没成想,元征突然就发了疯,捂着脑袋整个人都在地上惨叫,太皇太后都吓坏了,挣扎着想抓住他,元征却似逃一般,慌不择路地殿中乱跑,将偌大寝殿搅得兵荒马乱,太皇太后本就虚弱,又生生昏倒了。
岑夜阑挥退了心腹,脸色苍白,下意识地就想去元征府中。可他一动,腹中都似隐隐有几分不适,一手撑着桌才稳住了身体。他竭力平稳着呼吸,抬手轻轻摸了摸小腹,孕期尚短,他穿的是轻薄春衫,还看不出怀孕的迹象。
岑夜阑才发现自己怀孕时,这个孩子仿佛不高兴岑夜阑不想要他,铆足劲儿的折腾岑夜阑,极力宣告着自己的存在。直到岑夜阑启程返京时,岑夜阑的孕期反应才慢慢小了。
岑夜阑无奈地想,这可真是个小祖宗,同元征一般,不让人省心。
可想是这么想,岑夜阑却好像能感觉到这个孩子根植于他的血肉当中,正在他的身体里慢慢成长,这种感觉玄之又玄,就连他所带来的负担都变得微不足道,甚至有几分甘之如饴的意味。
岑夜阑耐着性子在书房中枯坐了半晌,临近黄昏,苏沉昭才脸色凝重地回了府。
苏沉昭手里拿白巾裹了些药渣,细细打开,放在岑夜阑面前,皱着眉说:“七殿下的脉象一向平稳,我今日诊脉,却发现他脉象紊乱,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岑夜阑神色微变,说:“怎会如此?”
“我也不解,”苏沉昭盯着那些药渣,“这段时间我和宫里的御医都看着殿下,按理来说,不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殿下的药方我看过,都是寻常的方子,我想不通,殿下怎么会突然犯病——”
苏沉昭眉毛拧得紧,接着说:“回府的路上,我请陆照大哥回去给我取了些药渣。”
陆照和齐铭都是岑夜阑的心腹,齐铭死后,岑夜阑带着陆照进京。京中局势诡谲,凶险万分,岑夜阑索性让陆照跟着苏沉昭。
岑夜阑道:“这些药渣不对吗?”
“倒也不是说不对,”苏沉昭道:“御医换了一味药材,药效相同,本也无妨,只不过……”
他顿了顿,望着岑夜阑,声音突然轻了,说,“我今日在殿下身上闻到了檀香,不单单是檀香,还有一股极淡的异香……”
岑夜阑心中一寒,直勾勾地盯着苏沉昭,只见苏沉昭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那香我问了太医,太医说太后礼佛,殿中长燃檀香,可我问的根本不是檀香。我想了许久,那香我记得当年和师父前往南疆时曾见过,师父说,自古医毒不分家,此香能治病,亦是毒香。”
“这香正和御医换上的那味药相冲,能乱人神志。时日久了,当真会使人发疯的。”
岑夜阑沉默不言,苏沉昭一贯迟钝,心中只有医术,从未想过人心诡谲,阴谋算计,他琢磨明白的刹那间,浑身都冒冷汗。
岑夜阑许久不说话,苏沉昭慌了神,没有说起医理的有条不紊,捉着岑夜阑的衣袖,轻轻唤了声,“……阿阑。”
岑夜阑沉声道:“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发现了?”
苏沉昭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宫里的御医有没有发现,药渣是陆照大哥偷偷拿回来的。”
岑夜阑说:“沉昭,今天的事你只做不知道,明白吗?”
苏沉昭茫然道:“那七殿下……怎么办?”
岑夜阑静了须臾,道:“没事,一切有我。”
“阿征——”
孟怀雪手里端着一杯温水,见元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当即扶住他,他脚边有盆花,花是新搬来的,盆里乱七八糟,都是元征吐出的药。
元征喝了口水,没忍住,又吐了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那盆花,原来的那株花半枯了,他借着发疯,砸了那盆不知替他喝了多少药汤的花。
孟怀雪低声说:“今日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元征声音嘶哑,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恍惚道:“我那时突然心悸头疼得厉害,整个人都失控了,我看不清祖母,只看见父皇,看见许多人……”
“阿征,你别想了,”孟怀雪当即打断他,一边扶着元征坐在床边。
元征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祖母见老了许多。”
孟怀雪叹了口气,突然听元征说,“溶香坊。”
“什么?”
元征摊开自己的掌心,他垂着眼睛,看不清脸上神色,眉宇之间却笼罩着阴霾,道:“祖母抓着我的手时,在我耳边说了三个字,溶香坊。”
“阿姐,你派人暗中去溶香坊一趟。”
孟怀雪说:“好,我马上安排。”
元征掌心多了道疤,那是他坠落山崖时,死死抓着尖锐的山石留下的,棱角划破了他的掌心,几乎切断了他的掌纹。
为了让他回京,齐铭死了,方靖命悬一线,孟九重伤,护送他的北境精锐无一生还。
元征忍不住又想起岑夜阑,闭了闭眼,心中只觉酸楚又怅惘,岑夜阑说恨他,说杀人诛心,深夜却来看他,还出手相救。
岑夜阑啊。
元征心口都蔓着一股子酸软疼痛,想得深了,不知怎的,颅脑中骤然生出剧痛,他按了按眉心,孟怀雪说:“阿征,又疼了?”
元征说:“阿姐,便是寻不到成槐,也不能再等了。”
孟怀雪看着元征,元征抬起头,说:“再拖下去,我就会真的变成一个疯子。”
偌大府邸中的人早就换了一批,药是御医开的,宫人日日看着他,元征为了掩人耳目,即便是有意识地吐出那些药,却还是不可避免地饮下过许多。元征虽不知那些药有什么古怪,可他自回京之后就处处如履薄冰,每过一日,无不是杀机遍布,危机四伏。
孟怀雪迟疑道:“可,二哥说——若没有遗诏,不但你要背上篡位谋反的骂名,萧太傅未必肯让萧梦生出手相助……”
元征凉凉地笑了声,“篡国骂名,便是真的背了又如何?”
孟怀雪道:“皇位本就是你的。”
元征闻言恍了恍神,他安静了片刻,说:“萧太傅虽然古板却不是傻子,于他而言,大燕江山重于父皇遗诏,他心里摆了一面镜子审视着我和元珩谁更适合那个位子。”
禁军统领萧梦生是萧太傅的独子,元征年幼时,先帝就曾让萧太傅为元征授业。萧太傅曾喜爱元征天资聪颖,可谁知他年岁越长越是纨绔,浪荡不堪,回回都将老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甩袖而去,后来还骂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自甘堕落的一块朽木。
元征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将元珩从帝位上掀下去。”
第66章
溶香坊名字叫得风雅,实则是燕都城中的贫民窟,坊间多是贫民,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岑夜阑抬起头,看着陈旧的牌匾,头上戴着斗笠,抬腿慢慢朝里间走了进去。
燕都是京都,繁华光鲜,溶香坊却像是那浮华背后的另一面。
街道长,屋舍低矮,路上行走的多是布衣百姓,逼仄的巷道里隐约可见几个或躺或坐的流浪汉,乞儿。
溶香坊里鱼龙混杂,岑夜阑做了江湖人打扮,又戴了斗笠,垂落的黑纱遮住面容,行走在街道时倒也鲜少人会看他。
不多时,岑夜阑在一家铁匠铺子前停住了脚步,一个中年汉子正在哐哐哐地锤炼着手中堪堪成形的粗劣刀具,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就问,“随便看看。”
岑夜阑笑了笑,说:“周叔。”
周磬猛地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岑夜阑,又惊又喜,一声将军险险脱口而出,瞧见他的装扮,伸手道:“贵客,里面请。”
二人进了里间,周磬谨慎地将门关上,直接就跪了下去,抱拳道:“周磬见过将军。”
岑夜阑当即扶住他,说:“周叔不必多礼。”
周磬面容黝黑,露出个憨厚朴实的笑容,就着岑夜阑的力道站了起来,说:“我早就听说将军回京了,没想到,您会来这里。”他一边说,一边热切地去给岑夜阑泡茶,壮实的汉子,行走时却一瘸一拐的。周磬曾是北境军,是岑熹的心腹,后来在战乱里伤了腿,就从军营里退了下来,岑夜阑念他一人孤苦,索性让他留在京畿过寻常人的日子。
岑夜阑说:“周叔,这些年可好?”
周磬笑道:“好,好,一切都好,就是心里挂念将军。”
岑夜阑莞尔,周磬泡了茶,说,“茶水简陋,将军,请。”
岑夜阑接过茶杯,那双手握刀立戟,粗糙犹有风霜,二人闲聊了几句,岑夜阑拿杯盖拂开茶面漂着的茶叶,慢慢道:“周叔,其实我此番来,是有事相询。”
周磬道:“将军您尽管说,末将虽不在营中,可一日是靖北军,生死都是靖北军。”
岑夜阑看着周磬,道:“周叔,这些日子溶香坊可曾出现什么生面孔?”
周磬想了想,说:“溶香坊是整个燕都最乱的地方,常常都会有生人出入溶香坊。将军,您是要寻人吗?”
“我要寻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岑夜阑取出一张画纸,展开,纸上是个瘦弱少年,面容普通,只有眉心一点红痣分外惹眼。
周磬目光落在那张画上,道:“我不曾见过此人,不过他若是在溶香坊,要寻他此人踪迹倒也不难。”
岑夜阑道:“此事事关重大,只能暗中寻找,而且一定要当心。”
周磬面容一肃,拱手道:“是,将军,周磬明白。”
岑夜阑微微一笑,轻声道:“周叔,辛苦你了。”
“将军说这话可真是折煞我了,”周磬笑道,“能再为将军驱使我心里不知有多高兴,这些年蒙将军照拂,日子过得舒坦,可我总想起当年在北境的日子,午夜梦回,都是在北境和兄弟们并肩作战,斩杀胡人啊。”
岑夜阑看着面前的老将,轻声道:“周叔,你啊,就好好修养着,北境交给那些年轻的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