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慕清喝了口酒,绞尽脑汁想着前世摄政几年的殿试考题。过了良久,他才想到一个:“但说也惭愧,姬某来江南一游,发现方今州县虽都有学,却都只是取墙壁具而已,私塾少有教导之官,长育人才之事限于世家名门。[1]”
话音刚落,顾余安就眸光一亮,赞同道:“将军所言属实,而那些白丁出身的成才之士仕途受阻返回故乡,也多做商宦而不愿教书育人。”
姬慕清眼都不眨,怅然接道:“不仅如此,如今学者之所教,也只讲说章句而已。[2]”
“将军虽为武将,竟也深知文人私学弊端!”顾余安没忍住抚掌。
姬慕清憋笑,感叹道:“家中三代皆是文臣,从小耳濡目染而已。不过姬某疏于文采,实在不知如何言书,也比不得顾兄信手拈来。”他倏地一顿,话锋一转:“姬某多年前便听过顾兄的诗文,对东乾未重用顾兄这样的人深感可惜。”
“将军过誉了。”顾余安长长一揖,想来姬慕清还有请他入仕之意。他解释道:“非因顾某怀才不遇,是顾某不愿入仕罢了。”
“诶,凡事皆有内外因果。今日我与顾兄相见,一因顾兄携酒相送;二因围众呼声振天;三才因姬某无事掀帘。”姬慕清作诗不擅长,但糊弄人还是有一套的。他继续情真意切地道:“同理,顾兄不愿入仕,也绝非只因你一人的意愿。”
听此顾余安闭言良久,才点头说:“将军所言甚是,顾某素日交往之友也常劝言顾某入王都一看。”
看来是成了,姬慕清喜上眉梢,但还是按捺下兴奋,邀请道:“王都确是另一番天地,正好姬某今日就要回去,不如等顾兄几日?”
顾余安做事潇洒决断,姬慕清也正因他这性子才敢直接上来请人。果然下一刻他也直接道:“顾某孤身游历惯了,一壶酒一袋钱,便能走。”
于是,姬慕清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下把人领走了。两人谈笑风生地走出了城门,一路上顺手接了百姓送上来的瓜果,待悉数谢过后赶上队伍,不觉已近午时。
等人的马车停在了一里外的榕树下。段彦远远瞧见来人就慌忙跑去,同姬慕清单独说话:“主子,您怎么又莫名其妙带回个人。”
姬慕清脱口而出:“相识旧友。”
“咱弟兄们没一个认。”段彦悄悄白了一眼,“您自己去跟殿下解释吧。”
姬慕清愣住,自己跑得匆忙,确是没来得及同手下人通气。“你怎么都不看我眼色。”他用胳膊肘顶了段彦。
段彦偏过脸不作声。
姬慕清叹了叹,吩咐道:“帮我把人安排到后面那辆马车上,好生招待。”随之,他转身朝顾余安致礼:“顾兄,我去回报太子殿下。”
“啊,将军请便。”顾余安虽平素不拘小节,但走来的这几步还是能明显感觉到树下众人眼中难以言说的意味。
***
姬慕清掀开车帘后,便见里面的人安静地端坐着,垂下的眸子里不带一丝波澜,竟还有些被抛弃的孤零感。
他抿嘴一笑,没有当即去哄人,而是掏出了个橘子细心剥着。
“我请了个人同往。”他打破沉寂,“此人叫顾淮,字余安,鹿城人,祖上曾是江南名门望族,后来逐渐隐于市。他是他家中这一代最腹有诗书的才俊,这些年的外用之名也倍受许多文士推崇。我找他帮我写几篇文章,时间紧迫便直接把人带上了。”
萧北辰瞧着他剥开橘子,撕了一片塞进自己的嘴里。“叫什么?”萧北辰语气平淡地问。
没尝出是酸是甜,姬慕清又塞了一片后,才回话道:“名字挺有趣的,潇洒客。”
的确略有耳闻。萧北辰轻呼出一口气,正欲再次出声,便见姬慕清突然倾身跨坐到他腿上,手指捏着片橘子,道:“张嘴。”
萧北辰没有照做,只深深地看着他。
“我可没讨好你,还要走许久才到驿站,怕你饿了。”姬慕清诚然对上视线,又突然想到什么,说:“你别不是吃味了。”
“你何时认识的?”萧北辰冷冷地问。
看来还真是,姬慕清笑了笑,衔着橘子靠近他的嘴边,慢慢吐出两字:“今天。”
过了一会——
姬慕清舔舐着被咬破皮的唇瓣,仍然一副不知错处的样子。他瞧萧北辰闷头吃完橘子,蹿上去在人脸上吧唧了一口,说:“那我去陪客人了。”
萧北辰不语,见他撩开车帘又回首道:“我走了啊。”他出了车厢,又伸头进来:“我真的走了啊。”
“…下去!”萧北辰轻“唔”了声,把“滚”字硬咽了。
待见人雀跃着走向后边的马车,他偏头看向护在马车旁的莫羽,眸中闪过异茫。
“到下一座城镇买筐橘子…酸的。”
作者有话要说: [1][2]引用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姬:你吃味前我吃醋,果然是夫夫。
第40章 宠爱
再不到一月便要进入夏日,归都的路上逐渐见到艳阳。怀中无人,慢行赏春的兴致也通通消逝,故此,众人回都的时间要比去的快一些。
夜深人静时,萧北辰左右无事,便翻出过去十年的纪实复看了一些。莫羽是时叩门,进屋汇报事,道:“主子,飞骑传信来,宁王也准备归都了。”
萧北辰缓缓抬头,眸中仍是往常的波澜不惊。他徐徐开口问:“你觉得此番宁王当这个赈灾大臣是他自己的意思吗?”
段彦想了想,道:“属下只知多半不是君上的意思。”
“父王知本殿与大哥有隔阂,但明面上的兄弟情意还是要的。父王不会允许这种强抢功劳之事发生,但还是批了请缨一事。”气氛渐渐沉肃,萧北辰的语气依旧没有温度,“这不就说明事实并非我们所想。宁王明着来临州,实际是有其它打算,一个对他有利的打算。”
话音刚落,段彦就皱起了眉头,说:“可如今外界对此事已然议论纷纷。”
萧北辰摇头,正色道:“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民意倒向哪方。宁王往常行事多瞻前顾后,鲜少走险招,我们且等着,他们这次必有难以意料的后招。”
言毕,他感觉房间内有些闷热,便拿过手边的凉茶抿了一口,“还有别的事吗?”
“有一事。”段彦的声音压得极低,眉宇间积聚着凝重,“手下人在白……”
“萧风奕!”突来一声响彻整座驿站的喊声打断了段彦的话。四周潜藏暗卫的脊背皆猛得一激灵,随之他们迅速将目光齐齐投向院中跌跌撞撞,不断拎人出来又扔回去的姬慕清。
“怎么了?”萧北辰沉着脸开了门。
姬慕清循声转过头,又把手中抓错的人推到一旁,“我正找你呢,有点晕,瞧不清人。”
跟在身后的段彦一路道歉。他擦了擦汗解释道:“主子又跟顾公子喝醉了,然后就变成这样。”
“本将军可是百年难一遇的奇才,喝点酒怎么了。”姬慕清听罢不服气,但还没厉声教训一顿,自己便在台阶上绊了一下,声也噎了。
萧北辰没去扶人,立在门内好整以暇地看。这几日他可是被冷落到一旁,哪能轻易服帖。随后,他见姬慕清没在意地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又东倒西歪地扑向他,嘴里还振振有词:“天地悠悠,吾等皆是过客,唯诗作流传千古。”
他没忍住发笑:“醉着倒爱写诗了。”
姬慕清没扑着人也没恼,仰高了头不疾不徐地道:“酒与美人最配风、花、雪、月。”说话间他的喉与锁骨完全显露在外,漂亮的弧线让萧北辰心脏发紧。
步子没稳住,姬慕清向后倒了去。段彦在后边等着接人。
电光火石间,萧北辰还是把人拉向了自己,又将人护在怀中。终于感觉到被熟悉的味道包裹全身,姬慕清不止地发出轻哼,又倏地笑道:“还是疼我。”
萧北辰叹了叹,说:“你们都下去吧,本殿照顾姬将军。”他没等在场众人告退,关严实了门就把人打横抱向床榻,而此时姬慕清的哼声又变成了呜声。
“难受了?”他温声问。
背部触上柔软的被褥,但姬慕清还是抱着人不撒手,埋怨说:“顾余安怎么那么能喝,有诗得有酒,无诗也有酒。”
萧北辰无奈,俯下身半跪在他一侧,佯作严色地训道:“人家写诗,你非要跟着喝,怪谁?”
姬慕清“呜”上了头,一字一句地控诉:“你凶我。”
这人私下有时还跟孩子一样,偶尔不讲道理,如今日醉成这样的就直接不讲天理。萧北辰哭笑不得,到最后,语调还是柔到了骨子里:“怪我怪我,满意了吧?”
“嗯。”姬慕清满足后便只安静地瞧人。
良久,萧北辰松了松筋骨,见他已微微松开抱人的手,便找准机会猝然闪身。
“别走!”姬慕清及时反应了过来,但也只堪堪抓回萧北辰的发带,又顺势扯了下来,如墨长发转瞬散下。
醉成这样还如此眼疾手快,萧北辰微讶,带着些玩味的笑重新靠近,斜靠着床柱脱口道:“怎么,想睡?”话说完,萧北辰笑容僵住,才意识到自己竟会这样露骨的调戏。
但姬慕清也没给他时间反省,手指揉搓着发带,巴巴地道:“酒后乱性。”
“还记得?”萧北辰轻笑,这事是姬慕清在他及冠那夜承诺的。“我只当戏言。”他挪坐到床边,见姬慕清用迷离的眼瞧他,眼尾泛红微挑,俱是勾人的样。
他深吸一口气,轻抚上榻上人的面庞,哑声说:“明早还要赶路。”随后他见姬慕清迷迷糊糊地左右转着眼珠,似乎已将话题抛到了脑后。
“清清,我有几个问题。”半晌后,见姬慕清实在没有要睡的意思,萧北辰便再次挑起话题。
姬慕清懵懵地点头。
喝醉时防备应当最弱,正好此时萧北辰想从人身上套套话。但脑海中万语千言,到最后还是哑在了喉咙中。
他干咳了两声,问了个掏心窝的:“你…何时喜欢我的?”
姬慕清虽长他两岁,但萧北辰能很清楚地感知到他对情爱之事不是一般晚熟。最重要的是,姬慕清对身边的人都好,无论是年少还是如今,以至于萧北辰在情窦初开时,常常怀疑自己对他来说并不是与众不同的。
这份自以为的单恋再加上形势的阻拦让萧北辰分外克己复礼,直到姬慕清在他及冠那一夜把纸捅破了。
那夜两人确是有些疯,而萧北辰在震惊之余是窃喜的。爱的人也许不爱自己,这是他最大的恐惧。而这之后再怎样控制自我,萌发的占有欲在赴一场云雨后就拦不住了。
人人都说他那股气质高不可攀,但萧北辰自己知道,他只想堕入红尘。只因他生来二十载,权力咫尺瞧过,还是觉得做个俗人快活,以及只有与所爱之人在一起,他才是他自己。
而在春心萌发后,萧北辰便时时刻刻注意着姬慕清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妄想能在其中察觉到一点喜欢的意思,但姬慕清好像一直是个“没心没肺”的状态。
再次冥思苦想间,本家终于徐徐地开了金口:“有天…你不理我,我慌了,才知道喜欢。”
萧北辰听罢皱眉。他确是从小不爱说话,但几乎没有不理过人。找准了关键后,他小心试探道:“何时不理你?”
姬慕清没有顺着他回话,而是说道:“你还选妃。”
萧北辰心里咯噔一下,这话是事实,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想了想,随意地回了句:“不是没成?”
谁知姬慕清听完冷笑了声,随后眼神放空盯着头顶许久未更换的纱帐,又喃喃道:“还去了江南。”
“江南……”萧北辰恍然忆起自己曾猜测姬慕清也许是梦过与现实一样的世界,那些天灾人祸提前在梦里出现过,所以姬慕清才能预知现实。
但此刻他只觉得姬慕清仿佛在讲述另一个世界,一个他不知道,但姬慕清却刻骨铭心经历过的世界。
正思考着,姬慕清的眼眶里又含着泪水,这情感太真了。萧北辰问:“我去了江南,你去了哪?”
“战场……分别了好久。”姬慕清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你不来,我不回,也不知道赌什么气,不就是睡过吗?”
难道是在及冠那一夜,萧北辰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又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姬慕清仿佛陷入了迷雾,反复念着这两字,半晌也没有下文。突然他猛得起身,双手在萧北辰身上摸索着,从心口到背部。
“别,”他像触到了什么东西般,瞳孔瞬间紧缩,眼眶再也兜不住泪,“别丢下我。”
屋外不知何时又聚拢了大片阴云,猝然一阵雷鸣响彻了天空。但无论外面怎样风吹雨打,抱在怀中的呜咽声也足够刺痛着人心,每一滴热泪也都烧在了萧北辰的身上。
“我自己走过来…嫁给你,好不好?”
“好,怎样都好。”萧北辰心如刀割,发觉鸣雷时,姬慕清都会瑟缩一下,便极尽全力将他拘于自己怀中,在他耳边细细抚慰,相拥着度过长夜。
一阵雷雨很快过去。哭歇了声的姬慕清缓缓发出低低的笑,带着些许伤感。酒劲许是过了又也许没过,他抬头瞧清了人,又深埋进萧北辰的怀中,“真好,一切还不晚。”
……
数天后——
“你们有没有觉得殿下越发宠我家主子了。”随行马车左右的段彦已然同太子近卫打成了一片,他听马车内姬慕清肆意地要这要那,没忍住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