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凛之满头雾水:“颖壳我知道,雄花是什么?授粉又是什么?殿下说的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萧彧深吸一口气,说:“凛之,你要是相信我,就不要再问了。”
裴凛之抿紧了唇,看着萧彧。
萧彧心跳有些快,手里的剪刀都有些不稳了,还剪坏了两个颖壳,他停下来,叹了口气,有些事,终于还是要说的吧。
他舔舔唇,抬头看看头顶的太阳位置,说:“有些事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等我忙完了再跟你说吧。”
他又低下头,心无旁骛迅速剪着颖壳,那动作娴熟得绝对不是干一天两天就能达到的。
裴凛之的手捏成了拳头,看着萧彧不说话,他内心的不安如同素娟上的一滴墨汁,慢慢晕染开来,越来越大。
很长时间以来,他都觉得殿下变化很大,因是朝着好的方向改变的,他并没有过多去纠结。今日,他意识到自己马上要打开一个未知的盒子,他内心惶恐不安,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萧彧将一株占城稻父本剪好颖壳,插在田边的水中,等着它散粉。接着又剪下一株马上要开花的,继续剪颖壳。
裴凛之便看着他行云流水一般做着这样的事,哪怕是鬓角已经汗湿,鼻尖唇上渗着密密的汗珠,他也浑然不觉。
这样的殿下,让他觉得极其陌生。但他不得不承认,殿下身上散发出一种夺人眼目的自信与从容,那种浑然忘我的状态,仿佛是在做着最神圣最伟大的事。
裴凛之不愿意干扰萧彧,便安静地陪着坐在一旁,看着他坐着极其细致的活儿。
过了好一会儿,裴凛之起身,拿来一把剪刀,问:“郎君,需要我帮你吗?”
萧彧回过神来:“好啊。你试着做一下,将这个壳剪掉,别将里面这个花药剪掉了,剪掉就没用了。”他将手里没剪完的稻穗给了裴凛之。
裴凛之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找到窍门,这种事看着简单,做起来并不容易,更何况谁会想到用这个办法给水稻授粉呢,简直闻所未闻。他的殿下,身上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裴凛之的心有些慌乱,虽然殿下就坐在他触手可及的旁边,却无端让他觉得自己离他非常非常远。
萧彧终于又剪完一个稻穗,伸长脖子看了看水中插着的父本散粉状况,又仰头眯眼看看头顶的太阳,站起身来,说:“你继续帮我剪吧,开了花就不要了,要没开花的。”
他拿起插在水中的一个个稻穗,将花粉涂在已经剪好颖壳的母本上。
忙到正午,萧彧擦了一把汗,说:“好了,那些基本都已经开花了,没法再人工授粉了,明日再弄吧。”
今日他用占城稻做父本,崖州稻做母本,明日将二者调换一下,最后看看到底是哪种杂交方式最好。
要培育稳定的杂交水稻品种,至少要经过七八代的培育,就算是崖州这样一年三熟的地方,弄出杂交水稻来,也需要三年时间。
再将杂交水稻推广开来,起码也需要五到十年左右。时间很长,但跟人类发展的历史长河比起来,只是转瞬而已,萧彧觉得值得做。终有一天,人们都会填饱肚子,不再为吃饭发愁。
希望天竺稻和暹罗稻也能赶在同一个时间开花,这样自己就会省上不少时间。
这一季算是初次尝试,真正做杂交试验要等下一季种植了,他会控制好播种时间。
裴凛之跟在萧彧身后,看着他光脚踩在泥地上,匀称细长的小腿上还沾着泥,他说:“郎君,洗个脚吧。”
萧彧看了一下:“好。”
他们走到水井边,裴凛之从水井中打出一桶水,蹲下来给萧彧洗脚。
萧彧忙说:“我自己来。”
裴凛之没理他,继续泼水将萧彧腿上脚上的泥洗得干干净净:“好了,郎君。”
萧彧呐呐地说:“谢谢。”
裴凛之将剩下的水给自己胡乱洗了两把,直起腰来:“郎君是不是有话同我说。”
这时阿平大声叫了起来:“郎君,郎君!七饭啦。”
萧彧一回头,看见阿平迈着小短腿,朝自己飞快跑来,赖峰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慢点跑。”
萧彧笑起来:“来啦,来啦,走吧,吃饭去,回头再跟你说。”他接住跑到自己跟前的阿平,将他抱起来,往空中抛去,又接住,逗得阿平咯咯直笑。
裴凛之微微叹了口气,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第71章 坦白
今日过年, 孟洪又送了一堆菜来。除了萧彧喜欢的蔬菜和豆制品,还有一腿猪肉,半只羊, 活鸡活鸭活鱼活虾等。
种类和数量都不少, 就是家中吃饭的人很少, 这么多菜根本吃不完,这种天可不太适合储存肉类。
萧彧叫厨房里将今天要吃的肉留下, 剩下的都切成大块, 腌好煮熟, 然后入油锅炸,倒入炸肉的油封存起来。这法子他之前给出海的船员用过,肉能存上好一阵不会坏。
要说崖州哪儿都好, 唯独这点不太好, 没有冰,肉类特别容易坏。就算每天上市场买鲜肉,到晚上也未必能吃上新鲜的, 最热的时候,肉不到晚上就坏掉了。
不过今天还是不必担心, 肉还能保鲜到晚上。
孩子最爱过年, 因为过年意味着有肉吃。
他们家平时也不缺肉吃, 但逢年过节还是更丰盛一些,所以阿平也喜欢过年过节。
过不过年对萧彧没啥区别,因为他现在还在斋戒中, 已经有半年左右没吃肉了, 嘴里真是淡出个鸟来了。
厨娘是家仆的老婆, 做菜手艺还可以, 但由于是穷苦人家出身, 会的也就是那几样家常菜。萧彧指点了不少,现在已经能烧出几样硬菜了。
但她也不能将蔬菜豆腐做出花样来,萧彧想吃点合口味的,还得自己动手。
比如今天中午,萧彧便给自己弄了个凉拌三丝,莴笋丝、黄瓜丝和木耳丝,放了柠檬汁、酱油、蒜蓉、辣蓼末和香油搅拌,十分清爽可口。
柠檬就是萧彧当初嫁接在孟洪家柚子树上结出来的。
连无肉不欢的阿平都吃了不少,小家伙特别爱吃黄瓜,完全是把黄瓜当水果吃。
到底还是水果太匮乏了,再等几年,水果种类就能丰富起来了,比如甘蔗、葡萄、石榴与荸荠。
吃完饭,萧彧便去厨房帮忙准备年夜饭。
这边只有一个厨娘,平时做十几个人的饭还是可以的,但年夜饭想要做出些新花样来,她的水平还欠缺了些。
萧彧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裴凛之便在窗外看着里面的萧彧走神。殿下从小到大,从未进过御膳房,而且他做的很多菜,就连是自幼在宫中长大的他们都未曾吃到过。
他如何知道这么多菜的做法呢?难道真是从书上看到的?对自己无话不谈的殿下为何从前从未跟他提起过?
裴凛之努力回想他们在宫中的那些日子,但越想越心惊。
殿下自从来到崖州之后,就一改从前谨小慎微的性格,变得果敢而自信,不畏艰难,勇于尝试,积极动手,很多连自己都不敢想的事,他都做到了。
他原以为是殿下受到刺激,一下子开了窍,终于成长起来了。
现在想来,这个成长简直就是脱胎换骨,而且是一夕之间,快得惊人。
裴凛之隔窗看着认真忙碌的萧彧,不敢再去深想,甚至都有点不敢去问那个答案了。他转过身,离开了厨房。
赖峰正推着阿平在荡秋千,小家伙兴奋得咯咯直笑。裴凛之没心情陪孩子玩,便进了书房。
萧彧的案桌上摆放着一些用纸剪成的牛羊马猫狗等小动物,还有一些竹片和绢布,裴凛之拿起来看了一下,这是打算做什么玩具?
旁边还有一个切开掏了瓤的柚子皮,柚子瓤已经不见了,还留着这个皮做什么?裴凛之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萧彧指点厨娘将简易版佛跳墙炖上,便从厨房出来了,红烧肉、糖醋排骨、白切鸡、红烧鱼之类的厨娘都会做,无需他帮忙了。
阿平见到他回来,赶紧从秋千上下来:“郎君,郎君,灯!”
萧彧笑了:“别着急,我这就去给你做。”他答应给阿平做个走马灯,小家伙记性好,一直惦记着呢。
阿平非常乖,说不进书房就不进书房,一直在这里等着萧彧。
萧彧抱着阿平进屋:“阿平不许乱动桌上的东西哦。凛之也在?”
裴凛之正在看萧彧修改的崖州律例,见他进来,放下手里的书:“忙完了?”
萧彧笑眯眯地说:“给年夜饭做了一道压轴菜,补偿大家不能回村,陪我在这里过年。”
裴凛之看着他:“郎君自己又不吃,还做那么多菜做什么。”他们的菜越丰盛,不就衬得他越可怜。
“我不吃你们可以吃啊。”萧彧将阿平放下来,从桌上拿了一根绳子给阿平,“阿平你玩翻花绳,我给你做玩具。”
阿平接过绳子,套在手上,开始翻花绳。这是一个简单的益智游戏,萧彧鼓励他玩。
阿平有模有样地翻了两下,然后看着裴凛之:“来翻。”
裴凛之无奈,只好将他抱过来,跟他一起玩起了翻花绳的游戏。
萧彧便在案前坐下来,开始做走马灯。这是他小时候的手工作业,没想到如今又派上用场了。
赖峰站在门外,看着屋里两个大人陪一个孩子玩简单的游戏,嘴角微微勾起,转身望向外面,两位郎君都是特别温柔的人,对孩子尤其有耐心,越王将他送来这里是正确的选择。
经过反复调试,萧彧终于将走马灯做好了。在下面点上蜡烛,纸马牛羊猫狗便旋转起来,落在外面薄薄的绢布上。
绢布上也绘了简单雅致的梅兰竹菊,全都出自萧彧之手。
阿平兴奋得直拍手:“马灯!马灯!”
萧彧哈哈笑:“是走马灯。好了,等天黑了再看,那样会更好看。”
萧彧又给阿平做了一盏柚子灯,用小刀在柚子皮上刻上“平安快乐”四个字,再用绳子挑起来,里面放一支短短的蜡烛,就成了一盏柚子灯笼。
阿平喜欢得“呜呜”叫,提着柚子灯到外面去找人炫耀了。
萧彧在后面喊:“将蜡烛吹灭了,天还没黑呢,不要浪费蜡了。”
一回头,便看见裴凛之正出神地望着自己,不知道看了多久,萧彧有些不好意思:“怎么啦?我脸上有东西?”
裴凛之说:“我不知道原来郎君还这么心灵手巧。”
萧彧神色肃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本来以为,这个秘密我会守到死的那一天。现在看来,是瞒不住你了。”
裴凛之坐直了身体,喉头有些发紧:“什么秘密?”
萧彧问他:“你觉得我跟从前有什么变化?”
裴凛之的双手握成了拳头:“是有一些,郎君比从前要自信许多,而且也能干了不少。”
萧彧舔舔唇:“凛之,如果我不是你认识的殿下,你会怎样?”
裴凛之的拳头微微发抖:“殿下休要说笑,你不是殿下,还会是谁?”
萧彧仰头望着房顶:“你与你的殿下朝夕相处,从小一起长大,难道就没发现不对吗?”
裴凛之抿紧了唇不说话,岂能没发现,只是不愿意去深究罢了。
萧彧轻声说:“对不起,这么久以来,我一直都在骗你。我不是你的殿下。”
裴凛之激动地抓住了萧彧的双肩:“那你是谁?我家殿下呢?”
萧彧看着激动的裴凛之,轻声说:“我原不是这个世间的人,本来应该已经死了,但不知为何,我的魂魄入了你家殿下的体内。我不知道你的殿下哪里去了,我睁开眼时,就看见了身负重伤的你躺在血泊中。”
裴凛之的眼睛已经红了,他嘴唇颤抖着,许久才喃喃地说:“你的意思是,我家殿下已经魂飞魄散了?”
萧彧闭了一下眼:“恐怕是这样的。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太匪夷所思,所以没敢跟你说,才骗了你这么久。”
裴凛之松开手,痛苦得难以呼吸,他一心想要守护的殿下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会这样?他还是没能救下殿下吗?裴凛之双手握拳,恨恨地在桌上捶了下去,怒吼一声:“萧祎!”
他这声怒吼将萧彧吓了一跳,不过他并没有继续发疯,只是垂首坐在那儿,很快,桌上便落下了两滩水渍。
他在哭,萧彧的心仿佛被谁揪了一把,异常难受,他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凛之。”
裴凛之没有动,维持着这个姿势,仿佛变成了雕塑。
萧彧也没动,就一直安静地陪着他坐着,脑海陷入了漫无边际的冥想中。
提着柚子灯的阿平去而复返:“郎君,七饭啦!”
萧彧回过神来:“哦,好。”原来外面的天色已经不早了。
他看着裴凛之,他还是之前那个动作,桌上的水渍已经成了一大滩。萧彧试探着喊:“凛之,该吃饭了。”
裴凛之没有回答,阿平见他们没动,便想翻过门槛进来,萧彧连忙说:“我们就来了,赖峰你带阿平先去。”
赖峰敏锐地察觉到屋里的气氛不对,赶紧抱着阿平走了。
萧彧抬起手,放在了裴凛之肩上:“凛之,你要节哀!”
裴凛之突然一把将萧彧抱住:“殿下,殿下,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和自责,听得人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