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想跟玉公子说几句话。”
“哦?”
程持眨眨眼,有些好奇。
说曹操,曹操到。
秦思狂背着手,面带微笑沿游廊走来。看他那开心的模样,也不知从哪里逍遥回来。
见两人相谈甚欢,秦思狂道:“可是打搅了二位话家常?”
程持道:“哪里。岑先生刚才还讲有事要说与公子听。”
岑乐笑了。有些事,他知,秦思狂知,程持好像不知。于是他幽幽道:“公子这一趟取贺礼,好像去了很久。”
秦思狂抬眸凝视岑乐,半晌才道:“白曲先生说想看看文夫子的春夏秋冬图屏,秦某又怎能拒绝?”
程持一怔,随后笑笑:“原来如此。”
天底下若都是明白人,反倒就没那么好玩了。
☆、第二十七回
这时,韩青岚和小楼拎着竹篓从后院走来。小小的庭院里占了五个人,瞬间显得有点拥挤。
秦思狂看着了竹篓里的鱼,道:“上哪儿去?”
小楼回答道:“金伯让我们给文夫子送鱼。”
“那你呢?”秦思狂问韩青岚,“跑腿的活你也同去?”
韩青岚点头:“初三那天我去给夫子拜年,翎儿说他身体不佳,故没见着面。”
“听说昨天翎儿是一个人来送画的。”
“不错。”
秦思狂笑得暧昧:“四幅画分量不轻。书院让她一个小丫头来,你就没觉察出什么意味?”
“青岚愚钝,二哥不妨开门见山说白了。”
秦思狂叹气,颇为怒其不争。
“我陪你去吧。你的终身大事,做哥哥的也该关心关心。”
小楼偷偷瞄了秦思狂一眼,乖乖将手里的篓子递给韩青岚,吐了下舌头就跑了。
秦思狂转头望着岑乐,道:“先生两次到书院,却没见着夫子。今天一同去见见如何?”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哪有晚上成群结队前去探望人的道理。
程持估计也想同行,刚要开口,秦思狂又道:“程兄下午钓鱼,估计也乏了,就先回房歇息吧。”
岑乐和程持皆未想到他如此答话。尤其是岑乐,他眉头一皱——秦思狂让自己同行而拒绝
程持陪伴的原因何在呢?
明泽书院在城北,其实离得也不远。三人走到书院门口时,日头正好完全落了山。
女儿走了以后,文夫子的身体一直不见好转。书院请陈秀才来教了一个月的书。腊月里陈秀才回了乡下,如今仍旧未归,所以书院也没复课。
岑乐上次到明泽书院,做的是梁山君子,□□而入。那夜,聚在一起的正巧也是他们三人。正月里,没了鞭炮声,安静得令人心神不宁。秦思狂上前叩门,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应。
开门的是福伯,他见来者是三人非常高兴,接过竹篓后将他们请进了正厅。
初次来时是盛夏,树密虫鸣。如今天寒地冻,月光映照下的树枝在地上投下影子,光秃秃的,说不出的萧瑟寂寥。
福伯喊翎儿上茶。没过多久,翎儿端着茶托款步走来,将茶杯依次敬到三人手中。轮到韩青岚时,她俏丽的小脸上红扑扑的,都没敢抬眼。
秦思狂忍着笑道:“翎儿姑娘,许久未见,夫子可好啊?”
“回公子的话,夫子今日精神头不错,白天在院子里走了走,晚上喝了一碗粥,方才已经睡下了。”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在冷清的屋里响起,驱散不少萧索,就像她春桃一样的面容,带来些许温情,让人心头一暖。
听到夫子已经睡下,韩青岚眸光一暗。
秦思狂道:“这么早?刚过酉时而已。”
翎儿道:“日落之后,院里就凉了。奴婢给房里生了炉子,夫子便睡下了。三位可是有事?明日等夫子醒了,翎儿可代为通传。”
秦思狂面露难色,道:“是要紧事,不可拖到明日啊。”
“这个……”
他这是强人所难,翎儿攒着手帕,很是为难。
秦思狂又道:“敢问姑娘芳龄?”
“回公子,下个月就满十六了。”
“甚好甚好,青岚刚好十七。”
韩青岚不禁皱起眉头,道:“二哥,怎么个‘刚好’法?”
秦思狂没应他的话,反而看向岑乐:“先生,上次秦某托你替我集贤楼寻件重礼给翎儿姑娘,可有着落?”
岑乐没想到话头突然转到自己头上,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不过岑先生见多识广,处变不惊。他想了想,从袖中取出白天在街上买的玉扣,交到秦思狂手中。
“公子说的可是此物?”
秦思狂起身,执玉扣道:“翎儿姑娘请看,这枚玉扣来自陕西蓝田山。轻烟飘处才能寻此玉,活水滋养了万年。女子佩戴此玉,肤若凝脂。假使捣碎了内服,还可增寿成仙。”
他这一番话,听得岑乐惊叹连连——叹他胡话张口就来,也把翎儿给说糊涂了。
她睁着桃杏一般的大眼睛,道:“恕奴婢没有明白公子的意思……”
连韩青岚也呆呆凝视秦思狂,他到底是想把这块玉给翎儿,还是给夫子?
秦思狂双手递上玉扣,郑重道:“劳烦姑娘将玉扣交给夫子,夫子定能明白秦某的意思。我等在此静候佳音。”
待翎儿拿着东西退下,韩青岚忍不住道:“你这是唱的哪出戏?”
秦思狂啜口茶,笑道:“正月里刘家班、薛家班都还没开箱,玲珑茶馆都没班子唱戏,你上哪儿听戏去。二哥给你现演一出,你还不乐意?”
一盏茶的工夫之后,翎儿回来通秉,文夫子有请。
翎儿将三人引至夫子的卧房,屋中点着一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亮。炉里的炭火则烧得很旺,非常暖和。桌上还焚着茅香,沉静之气使人心绪平静。
四人进屋后,翎儿赶紧将门阖上,免得冷风吹进来。文夫子手拿着那枚玉扣,披着一件外衣从床上起身,翎儿扶起他坐在床沿上。过去那位文采风流的教书先生,对于他来说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如今他面容枯槁,头发都白了不少,显然已到了将要油尽灯枯的时候。
韩青岚喉头一紧,艰难地唤了一声:“夫子……”
许久不见昔日的老师,韩青岚刚喊了一声,秦思狂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弯腰握住文夫子的手,沉声道:“老师可还记得学生?”
文夫子咳嗽了两声,哑声笑道:“老夫身体不行了,记性可还不差。”
秦思狂一笑:“儿时老师的教诲,还历历在目。没想到去年,书院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他顿了顿,“今日前来,主要是为了舍弟。”
他回头望了一眼,韩青岚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
秦思狂接着道:“翎儿与青岚年岁相当,上次济南一路同行,情愫暗生。学生想求夫子同意了这门亲事,别嫌弃我们只是开酒楼的生意人,身份低微。”
恍恍灯光下,文夫子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连声道:“好好好,也算了我最后一桩心事。可是如今老夫身无一物,也拿不出像样的嫁妆来……”
秦思狂打断他:“夫子昨日刚送了集贤楼四幅图屏,就当是翎儿的嫁妆了。我就问翎儿姑娘一句,你可愿意?”
岑乐背着手站在门前,蹙眉叹息。韩青岚家中父亲仍在,婚事就这样由秦思狂做了主,会不会草率了些。
翎儿悄悄抬头,韩青岚年轻刚毅的脸庞近在迟尺。她双颊迅速染红,低下头呢喃道:“愿意……”
秦思狂笑着拉过二人的手,交叠在一起。
“你答应就好。”
韩青岚拉着翎儿的手,定定看着楚楚动人的少女,仿佛要把她每一根头发丝都刻入脑中。
纤纤玉指握在掌心,这一抓就放不开了。
秦思狂在床沿上坐下,将手放在文夫子肩上拍了拍,劝慰道:“老师,这下放心了吧。”
作为晚辈,他这个行为实在放肆。
但是在场五人,仿佛都被定了身,无人敢动一分一毫。
良久,翎儿轻轻笑了,少女笑起来宛若黄莺出谷,声动人间。
“三少真的愿意娶奴婢为妻吗?”
韩青岚也笑了,只是他扣着翎儿脉门的手又多使了一分劲。
“愿意。所以就请姑娘就跟我回集贤楼见我父亲吧。”
秦思狂右手仍放在文夫子肩上,另一只手从他手中拿过玉扣。
“可惜啊,再好的蓝田玉,用在死人身上,也没法延年益寿。”
他快速在“文夫子”脸上一抹,一张□□到了他手中。
面具下的人至多三十岁,当然不是文夫子。他现下受制于人,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一动不敢动。
而翎儿却依然无辜地笑着道:“奴婢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让公子起了疑心。”
秦思狂袖口一抖,那把贝母扇落入掌中。
“唰”地一声,扇面展开。
他轻摇着扇子笑道:“小丫头,二叔说得不错,你轻功了得,剑法可是一般呐。回想起来,当日赤山之上,我还要多谢你手下留情。”
☆、第二十八回
正月里夜凉如水,呼出一口气都会凝成一团白雾,开扇自然不是为了扇风纳凉。秦思狂的意思很明白,若敢妄动,这十几把薄如蝉翼的扇骨,定叫她血溅当场。
翎儿咯咯笑道:“公子客气了,您足智多谋,我们两次都上了当。上回要不是郭爷手下留情,奴婢今日也没机会跟您说话了。”
当日那名小个子剑客戴着面纱,岂不正是提醒旁人自己乃是相熟之人,所以不便露面。
“既然知道集贤楼已手下留情,你为何流连不走?”
“翎儿也是听命行事,身不由己。”
“秦某明白。但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公子是怕三少与奴婢走得太近,所以今日故意在三少面前拆穿我?”
秦思狂一笑:“你几个月都没动作,就怕哪日起了杀心,令我猝不及防啊。”
翎儿道:“奴婢知道公子对我一直有所防备,可三少既然从未怀疑过我,方才又是哪里露了馅?”
韩青岚看向秦思狂,见他点了下头,于是道:“确实,在进这屋之前,我都没有怀疑你。但是,”他瞥了眼“文夫子”,“夫子是我的先生,却不是二哥的先生。”
韩九爷有两个女儿,故请了先生回家教书。后来先生请辞,韩九爷才送韩青岚到明泽书院读书。所以集贤楼除了韩青岚外,其他人都是在家中念的书,秦思狂从来没上过学堂。
原本韩青岚也以为秦思狂随自己到明泽书院是要乱点鸳鸯谱,直到他握着“文夫子”的手,唤那人老师之时,自己才明白他真正的来意。
翎儿娇笑道:“你们不想知道真正的文夫子,人在何处?”
韩青岚忽然道:“庄子源和文惜,不是自尽而亡,而是你动的手?”
翎儿假装一惊:“三少好像突然开窍了?可无论我承不承认,你都不会信的吧。”
韩青岚冷冷一笑:“既然如此,我们新仇旧恨一块算!”
突然,头顶传来一声巨响,瓦片砖块轰然落下,顿时烟尘漫天。
原本就站在门口的岑乐一脚踹开门,飞身而出。他回身望向房顶,只见一道长长的银光在眼前掠过,伴随着利刃划破夜幕的声音,好生熟悉!
岑乐足尖一点,跃上屋檐,抄起块未掉落的瓦片,手腕一抖直击那道银光。
“当”的一声,那道光瞬间颓了下来。岑乐几个起落,跃出几丈远。他出手快如闪电,抓住了那道光。
那当然不是一道光,而是月光下的一条五六丈长的锁链。
岑乐将锁链从中段攒在手中,一使劲,锁链崩得紧紧的,发出“噔”的一声。
锁链两头,一端在翎儿手里,另一端藏在树梢阴影间,看不清来路。
见岑乐没有罢手的意思,翎儿朗声道:“‘当铺’与此事毫无关系,先生为何非要插手?”
“我想知道你的来历。”
“先生为何不去问玉公子?”
“当日在茱萸山洞窟中,带走松元的也是这条锁链。你和他是一路人。”
“秦思狂早知道我并非书院的丫鬟,为何偏偏选择今日动手,先生难道就不好奇么?”
背后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岑乐心中一动。此时,斜里又射出一道寒光。岑乐只好撒手,一个翻身躲了过去。
暗中埋伏的人居然还不少。
“奴婢奉劝先生莫被酒色财气迷了眼……”
他没有再追,翎儿借着第二道锁链之势,消失在了林间。
她十一岁被卖进书院,藏了四年,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她如果与松元是同一来路,那恐怕就是脂香阁的人,温家四年前就在太仓布下了这颗棋子。
秦思狂又牵扯其中多少呢?
岑乐压下心头思绪,回到原地。不止屋顶,整间屋子已然坍塌,地上到处散落着石头和瓦片,尘土弥漫。
地上躺着一人,正是假冒文夫子的男子。秦思狂跪在一旁,探了探那人的鼻息,然后摇了摇头。细看之下,那人颈上有一道极薄的剑痕。
韩青岚持着剑,但是剑身上并无血迹,看来不是他出的手。
秦思狂叹了口气:“你近身擒拿的功夫,真该好好练练了!”
韩青岚将长剑收回鞘,冷冷道:“为何不追,你不想知道他们的来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