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乐半边嘴角上翘,露出了一抹笑意。
“原来如此。”
他的自言自语没有逃过林叠的耳朵。
“难不成你知道一些内情?”
岑乐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林兄所言极是,此等宝物不是你我能碰的。莫要牵扯其中,徒生是非啊。”
当天傍晚,在关铺之前,岑乐又收到了一封信。他草草读完,天元赌坊的沈小姐和她的护卫就出现在了门口。
岑乐长叹一声,揉皱了信纸。他已经认得那二人了,一个叫刘彪,一个叫赵凡。
第二日未时,林叠又出现在了布庄。虽说平日二人闲暇时会相互串门话家常,可这两天好像过于频繁了。
“林兄又听了什么趣事?”
“你听说了没,子居先生的牡丹图,让温家四公子寻着了!”
“听说原本是在海宁的盐商冯大官人手里,四公子求了他半年都不肯卖。怎么,冯大官人突然改变主意了?”
林叠一拍柜台,眉飞色舞地说道:“个中曲折,说来话长!”
冯大官人被温询询缠得没法子了,开价二百两,劝退了他。温家四公子不是脂香阁主事人,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此事就耽搁了下来。
没想到前些日子冯大官人生意出了纰漏,急等用钱。于是他终于松了口,愿意以一百二十两卖给四公子。这要价少了四成,动心的人就多了,比如苏州陆慕曹家。还有一位扬州富商,开口愿意出一百五十两。正当冯大官人观望着谁愿意再加些钱的时候,曹家却说不要了。
说来也巧,苏州府通判宋雷被贬凉州,她夫人为了筹钱给丈夫路上打点,还有维持家中生计,决定卖传家宝——李迪的《红白芙蓉图》。这可是宋代的画,宋夫人要价也不高,曹家眨眼间用十五两银子就拿了下来。
就在昨日,那位不愿道姓名的扬州富商说不愿得罪温家,遗憾割爱。最后,急等用钱的冯大官人迫不得己以八十两的价钱把画卖给了温询询。这样一来,四公子终于将《洛邑四图》收入囊中。
听完林叠所述,岑乐摇头叹道:“子居先生的牡丹竟然远远贵过李迪的芙蓉,这叫什么事儿?”
林叠笑道:“你我都是生意人,贵贱与否,不在东西本身,还是得看想买的人愿意花多少银子。”
“说得是,”岑乐笑得讳莫如深,“特别是心头好,有钱也难买,还得有本事。”
“依我看,此事还没完。眼下温询询集齐《洛邑四图》,一定会去探寻第五幅牡丹的真假。”
岑乐喃喃道:“谁说不是呢……”
当连着第五日坐进茶楼的时候,身旁沈晴的烁烁目光和戏台上的爱恨情仇都已经无法引起岑乐的注意。他正对着戏台,满心想着如何了结此事,不要伤了小姑娘的心以致得罪了沈老板。
岑乐给自己杯里斟满茶水,顺手也给沈晴满上。小姑娘刚要说话,岑乐立马把目光移回戏台上。
沈晴对他一本正经、不解风情的模样很是不满,撅着嘴独自气了一会儿。她去够杯子的时候一不小心碰倒了茶壶,岑乐眼明手快抢先扶住茶壶。他刚要收回手,沈晴慢了一步手就这样覆在他的手上。
她不放手,岑乐也不敢动,气氛瞬间缱绻起来。
少女脸颊红扑扑,双眸莹润润的,煞是好看。
而岑乐抬着手,梗着脖子看台上王文举和张倩女。他的样子十分刻意,万分滑稽。
沈晴见状莞尔一笑。她鼓起勇气,柔声道:“倩女心性坚定,令人好生敬佩。”
她的暗示很直白,但岑乐无心琢磨,因为他发现台上王文举手里的折扇好生眼熟。去年夏天,他似乎经常得见此物。
他坐得离戏台不近,所以也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他眨了下眼,在戏子动作间仔细瞧那把泥金扇。瞅了半天……确确实实是不该在这个时节,这个地方出现的玩意。
岑乐环顾四周,台上戏唱得动情,满座宾客谈天说地、把酒言欢,热闹不已,无人察觉到这不值一提的小事。
沈晴注意到他的异常举动,忍不住随着他的目光也四下张望起来。
他忽然福至心灵,抬起头看向戏台左上方二楼,那儿有个人正望着他,似笑非笑。
岑乐扭回了头。沈晴探寻的目光,以及二人叠在一起的手,不知为何竟让他有了一丝丝的心虚。
☆、第三十二回
他推开窗,发现昨夜下过雨,地上还湿着。
应该是小雨,动静不大。所以自个儿全然没发觉。
岑乐如此这般说服自己。
一开窗通气,冷风也就蹿进了屋里。他哆嗦了一下,后背就贴上一温热之物。
“天色尚早,先生不再多睡一会儿?”
鼻息吐在自己耳畔,岑乐依旧能够面不改色地道:“铺子还得开门。”
“可是昨夜辛劳,怕你今日力有不逮。”
岑乐叹了口气。讲老实话,已经快两个月没干过这事了,有些失常似乎也情有可原。
他一番自我安慰,人家却不这么想。
昨夜茶楼里,秦思狂从二楼拾级而下,径直朝他这桌走来。
岑乐是个老实人,向来行得正坐得端,有些委屈定是受不得的。可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或者做出解释,沈晴惊呼一声,起身迎了上去。岑乐起初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想,她既然跟韩青岚交情匪浅,那认识秦思狂也不足为奇。
三人闲谈了两刻,秦思狂说天色不早,催促沈晴回家。少女听话地跟着刘彪、赵凡出了茶楼,临走前还依依不舍地望了岑乐一眼。
秦思狂低头饮茶,笑得暧昧不明。
岑乐长长吐出一口气,扔下一钱银子,拉着秦思狂的手腕出了茶楼。
至于后面的事情……说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呢。
岑乐回过神来,叹道:“我一个账房先生,平日就坐在柜台里算算账,不劳累。”
“天天陪佳人听戏,还不老累?”
“在下只是用耳听,又不身体力行。不像公子……这几日辗转于江南各地几位财主之间,忙坏了吧?”
岑乐叹了口气,又道:“除了奔波忙碌,公子的人情往来,也是颇费精力。半年来单单就我所见,你同白曲先生坦荡相交,就不下两次了。”
那人没说话,不知是想装傻还是狡辩。
“你难道忘了?去年在安宁客栈,前几日在集贤楼……”
身后那人一笑:“先生你忙,我带了些小玩意得给我外甥送去。”
他这想要溜走的架势让岑乐更加不满。
“秦思狂。”
那人一愣,有些惊讶,岑乐好像从未如此严肃地连名带姓唤他。他眼眉一挑,难得温柔地笑了起来,带了一分讨好的意味。
修竹巷王家的豆花最是出名,岑乐赶早去喝了一碗。他独爱在豆花上淋上麻油。路上他还买了两块李家烧饼,烧饼中间是空心的,特别酥脆。他自己吃了一个,还有一个带回铺子给俞毅。
早上管叔来了趟店里,隐晦地问了问岑乐,织金一事可有进展。
岑乐劝他稍安勿躁,切莫走漏了风声。
刚送走管大人,俞毅就来通秉岑乐说曹家的人来了。
昨日陆慕曹家的家丁来铺子里订了五匹云绢和六匹妆花罗,说今日差一辆马车过来装货。俞毅问先生,因为货物贵重,自己是不是得陪着一同去。曹家若还有什么要求,他也好回来禀报。岑乐想了想,说还是自己去吧。曹家烧的是御窑金砖,曹老爷在江南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了。出于礼数,他也得感谢曹老爷几年来照顾他生意。
马车驶出了城,向北行了十余里就见着了曹家的宅子,屋后则是他家的砖窑。
卸了货,清点完数目后,曹家管家客气地请岑乐进屋喝杯茶。岑乐也不推拒,跟着家丁进了内院没有去往厅堂,而是到了曹老爷的书房。
茶刚端上来,岑乐椅子还没坐热,曹老爷就和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一同走进了书房。
岑乐起身行礼,曹老爷笑着说:“辛苦先生跑一趟。”
“哪里,您客气了。在下应当感谢曹老爷您照顾生意才是。”
“照顾二字不敢当。老夫就是个烧砖的,只不过祖上代代传下来,有门还说得过去的手艺罢了。今日还有一事相求。”
其实岑乐心里早已有数,曹老爷买布是虚,替他身边这位年轻朋友引鉴为实。
此人相貌、气度、穿着打扮皆是不凡,一看就是位富人家的公子,书生打扮又给他增添了一丝文气。
那年轻人道:“先生有礼,在下温询询。”
岑乐早就猜到了他是何人,只是没想到他能如此干脆地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曹老爷道:“二位慢聊,老夫让厨房准备些酒菜,中午就在这儿用个便饭。”
书房的门打开又阖上,岑乐将目光移回温询询面上,笑着道:“公子何时到的苏州?”
温询询淡淡道:“今早刚到。”
岑乐琢磨了下说辞,最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道:“温兄可是看上了什么宝贝,想问问‘当铺’有没有?”
见人如此干脆,温询询也不拐弯抹角了。
“先生应该有听过《洛邑四图》?”
“当然。听闻温兄前些天集齐了《洛邑四图》,在下得道声恭喜。”
“明人不说暗话,我听人说第五幅牡丹图……在您这儿。”
岑乐失笑:“既然叫《洛邑四图》,哪来的第五幅?”
温询询沉默片刻,诚恳开口:“家父大寿在即,我费劲心思买下四图,求个完满。若是还有第五幅,我一年来的奔波努力岂不成了笑谈?何况对于白曲先生,在下素心向往之。他的画千金难求,若真有出自他手的第五张牡丹图,万万不能错过啊。”
岑乐叹了口气,幽幽道:“在下不敢夸口能帮到公子,但‘当铺’确实有一幅牡丹图,至于是不是白曲先生的手笔,还得容我回去仔细瞅瞅。”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可进可退。温询询是聪明人,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先生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不妨说来听听,也许在下能帮得上忙。”
岑乐面上露出忧愁之色,语调也沉了下来。
“不瞒阁下,苏州织染局管叔,还有南局陆斯,都是我的朋友。近日……”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相信对面的人已经听懂了。
温询询先是怔了怔,接着哈哈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
岑乐的意思很明白——以物换物。“当铺”有没有画,取决于温四公子肯不肯帮他的忙。
“我猜先生应该明白,不过我还是得替自己辩解一番——此事并非针对你。”
岑乐笑道:“当然。不过,我尚有一事不明。”
“先生请讲。”
“温兄寻了《洛邑四图》一整年,都不曾到过‘当铺’。今日怎么想到藉由曹老爷来找在下?”
温询询低头一笑,摇头叹道:“实在冤枉。其实我也有同样的疑惑,前几年想结交先生,您却有意推诿。我只道是‘当铺’素来不愿与温家来往,今次先生又为何改了主意?”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也是迫于无奈才求温兄拔刀相助。不知四公子可否给我一个面子?”
温询询垂眸,似在沉思。
岑乐又道:“世间魍魉,温家要他三更死,就算留他到五更,也到不了次日,不是么?”
温询询笑笑,道:“先生可否容我想想?”
门外有人敲门:“二位爷,打扰了。我家老爷说饭菜备好了,请二位移步厅堂。”
岑乐应声道:“就来,”他顿了顿,又对温询询说道,“那在下静候佳音。希望公子采纳方才的提议,我可用当铺的声誉担保,必定也让你满意。”
“先生为人仗义,在下很是钦佩。所以有句话不得不说,您处朋友也得留个心眼,有些人可能并不值得真心结交。”
岑乐闻言只得苦笑一声。
用过午膳离开曹家后,岑乐没有回当铺,而是去了趟天元赌坊。日日去听戏也不是办法,他婉转地跟沈老板表明自己尚未有娶妻的打算。沈老板的面色不太好看,也在他意料之中。
他准备离开时,却意外地在赌桌前看见了两个熟人——秦思狂和沈晴。
岑乐没做声,默默站在一旁端详二人。
庄家正在摇骰子,满桌赌徒们聚精会神盯着骰盅,好像能眼睛能看穿里面的骰子似的。
沈晴则好像走了神,目光呆滞。秦思狂抱着手臂,淡然的神情仿佛全然不在意输赢。
“啪”一声,骰盅落桌。有人押大,有人买小。沈晴终于回过神来,大眼睛滴溜溜一转,眨了下眼睛——左眼。
秦思狂笑了。他抛了一锭银子出来,买大。
骰盅开盖,四四六。
岑乐一下乐了,小丫头看起来单纯乖巧,能耐可不小。
接下来,秦思狂又连赢了五把。庄家脸黑得像锅底,但是碍于大小姐在此,忍着怒气不发。在场其他人发现此人运气太好,纷纷跟着下注,二人这才决定见好就收。
他俩一转身就见到了岑乐。岑先生笑着站在一旁,不知已观望了多久。
☆、第三十三回
沈晴脸色迅速染上红霞,秦思狂倒是大方地说见者有份,一起喝酒去,他请客。
可惜三人走到门口,赌坊的护院唤住沈晴,说沈老板不许她出门,天天往外跑成何体统。小姑娘只好立在门前,依依不舍地望着二人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