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乐想了想,道:“假使两件事是同一人所为,要应天和苏州两批货送往别处,最可能经由的地方……”
秦思狂目光一闪:“扬州。”
此时此刻,扬州有位人物,恰好在集贤楼。
妘姬啜了口茶,将茶杯放在小几上,沉默了半晌才道:“此事可大可小,奴家无法担保最后能给公子一个结果。”
秦思狂摩挲着手中扇子,道:“不求姑娘言明,给个提醒,秦某自会明白。”
“公子既然开了口,奴家不会坐视不理。”
岑乐忽然道:“妘姬姑娘不怕与我们来往让颜掌柜动怒?”
“怕,”妘姬叹道,“所以请二位莫要再开罪我家姐姐了。”
岑乐其实心里有点委屈,他又哪里愿意得罪颜芷晴。
秦思狂道:“确实是秦某的不是,今晚我自罚三杯,先向你赔罪。”
妘姬掩面一笑:“藏秀斋的王掌柜请白曲先生一聚,也邀了奴家,晚上不能陪公子饮酒了。”
秦思狂喃喃道:“他去喝酒竟然没同我说……”
外面有人敲门,小楼的声音传进屋内:“公子,有人找您。”
☆、第三十回
岑乐倚窗观望,从二楼正好能瞧见后门口。有个人正靠着门框,好像在吃包子。虽然天色已暗了下来,但是他依稀能看清那人,正是早上才见过的蔡财。
秦思狂与他攀谈了几句,随后取了一锭银子给他。
玉公子这位儿时的兄弟有些本事,才四五个时辰就有了消息。
过年前,福伯乡下的侄子来送信,信上讲老母亲时日无多。翎儿说自己一人照顾夫子足矣,让他安心回了长滨村。也就是说文夫子腊月里还在人世,城外又没有新坟,所以人很可能还在书院里。
“在下明白。只是……”
岑乐脸色有些难看。夫子是人是鬼尚且未知,为何不明日再来。连续两日都挑月黑风高之时前来探查……
秦思狂推开书院大门,径直走了进去。
其实他俩今夜来的时辰还比昨晚早些,只是心态大有不同。寂静无声的夜晚,空无一人的书院,半片废墟坏址,他们在寻找一个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人。
二人摸索了一遍前厅、讲堂,一无所获。夫子所住的房间已经坍塌,昨夜此处清雅的的檀香味道已荡然无存,唯有秦思狂白日里买的布娃娃散发着淡淡的茅香气味。遍地狼藉,想翻找也无处下手,岑乐便提议去藏书楼瞧瞧。
说起来,藏书楼还是他二人初见之处。那夜月下清辉,书香阵阵,蝉鸣满耳,岑乐与韩青岚也是这般游走在书架之间。
想起韩青岚,岑乐开口道:“你何时发现翎儿有异?”
秦思狂冷哼一声:“她的吐息和步伐,我早看出轻功不俗。若不是她,你我也不会晓得庄子源。文小姐桌上那盒胭脂,搞不好也是她故意留下的。”
“那你让她跟青岚去济南,不怕她半路加害?”
“她要的就是青岚顺利抵达济南,怎会加害于他?反倒会保护他才是。看先生昨夜的反应,想必早已对她起了疑。”
岑乐叹了口气,道:“当日在历城,她出现得太巧,庄子源死得更巧。若是温家派人杀了庄子源,怎么可能不动她一根寒毛?听青岚说她会轻功,十一岁才被买进书院,我就有了数。何况你让她同去济南,不可能单单是为了让她认人,或者路上给青岚解个闷。”
秦思狂笑道:“原来先生早知道了。几个月来却从未透露只言片语,真是个藏得住事的人。”
“哪里比得上你。她离集贤楼不过几里,你还能淡定自若。”
“她在太仓潜藏了四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我想看看她到底耍什么花招。”
“你不怕三少真的喜欢她,要娶她过门?”
“有何不妥?”秦思狂反问道,“她杀了庄子源,又没有杀文惜,与青岚没什么仇怨。若收了她,对集贤楼大有好处。”
“你怎知文惜不是她下的杀手?”
“她没有杀文惜的理由。鉴物、鉴人是先生的本事,你心里明镜似的,又何须多此一问?”
岑乐笑了笑,不置可否。
“看来公子真的很替三少的终身大事操心了,今儿连小孩的布娃娃都买好了。”
“那倒也不是,”秦思狂笑道,“东西是预备送给苏州的小外甥的,他生肖属猪。”
秦思狂与韩家并无亲缘关系,但是他们兄弟姐妹几人倒是颇为亲近。
岑乐忽的一愣,道:“你可有带着那娃娃出门?”
秦思狂瞥了他一眼,神色有异。
“我又不是小孩,为何要随身携带?”
倘若秦思狂没有带布娃娃,那方才挥之不去的茅香味道……
两人一对视,随后同时跃出了门。
赵福年前离开书院,那时文夫子必定还在人世,算到今日刚好一个月。翎儿在夫子房中焚檀香正是为了遮盖茅香和其他香料的味道。眼下没了檀香,原本的味道就显现了出来。而茅香通常是用来保存尸体,掩盖尸臭。
很有可能之前他们在此处遇上的不仅仅是假的夫子,真的也在此处!
岑乐与秦思狂坍塌的屋子前站定,此刻眼前的废墟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坟墓。
岑乐瞧了秦思狂一眼,似乎在说,动不动手?
秦思狂很快做了回应,他直接撸起了袖子。
两个时辰后,月上中天,岑乐寻着一小块平整的地面,慢慢坐了下来。
原来昨夜他们几人,就在夫子的尸身之上,虚情假意地唱着自己的戏。
秦思狂掸了掸手,月光下能清楚地看到袖子又脏又破。他背手而立,正颜厉色。
隔天,韩青岚在自己房里待了整日,连饭都没吃。
又过了一天,白日里秦思狂分别送走了回扬州的妘姬和说是要去湖州寻访故交的白曲。这天,韩青岚终于是出房门上了趟茅房。
到了第三日,二姑娘瞧向自己的眼神都不太对了之时,岑乐再次辞行。没想到秦思狂又拉着他进了书房,拿出一张字条给他看。
纸条是妘姬让人送来的,上面明明白白写了四个字——莫要再查。
算算日子,妘姬还未回到扬州,探查结果却已来了。凤鸣院的消息果然来得最快。妘姬不能明示,凤鸣院都不敢惹的人,还能有谁?
作为一个不怎么合格的账房先生,在离开了铺子六日之后,岑乐终于趁秦思狂出门,准备启程回苏州了。
金裘将马牵到门口,客套地邀他下次再来做客。岑乐翻身上马的时候,韩青岚恰巧也牵马走出来。
岑乐握住缰绳,在马上招呼道:“三少这是要出门?”
韩青岚点了下头,道:“元宵节早过了,我也该回扬州了。”
少年语调柔和,神色平淡,似乎已经放下了心事。
太仓离苏州不远,快马一天就到了。
岑乐回到春泰布庄后,去混堂洗了个澡,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坐在铺子里听伙计报告这几天的账目。结果令他十分满意,仿佛自己在与不在店里并不要紧。
他看账本时,有人送来一封信来。
岑乐一目十行看完了信上所书文字,眉头紧蹙,面色不善。他放下信纸,喝了口茶,才注意到身旁的小伙计垂头丧气,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
近来他总是忙着自己的事,确实忽略了俞毅。
“怎么了?”
“先生……”
小伙计欲言又止。
“俞毅啊,你我也不算外人,有话直说。”
事情说来也简单,俞毅的爹爹在天元赌坊赌钱。按俞老爹的说法是庄家出千耍无赖,还借钱给他翻本,结果自然是债上加债,里里外外输了将近四十两。
岑乐听到这个数目都不禁皱了下眉头。
眼下老爹被扣在赌坊里回不来,俞毅就算变卖全部家当也凑不齐四十两银子啊。
岑乐听罢去库房取了十五两银子,对俞毅道:“这些钱就当我借给你的,以后按月从你月钱里慢慢扣,你先拿去赎人。”
俞毅没想到自家先生如此大方,突然间喜从天降,让他一时失语。
岑乐柔声道:“你年纪不大,做事甚是牢靠。去年我时常不在铺子里,你万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账目也清清楚楚。有些话我平日不说,都看在眼里。”
“先生……”
俞毅目光闪动,几欲落下泪来。
“不必多言,拿去吧。”
“先生,照你这么说,是不是今年还是会常常出远门?”
岑乐干咳一声,道:“快去把你父亲领回家吧,免得过几日变成一百两,那我也帮不了你了。”
“先生……”
“又怎么了?”
俞毅脑袋都垂到了胸口,细声说:“小的家中也没什么积蓄,加上这些钱还不够……”
岑乐笑道:“你去跟天元赌坊的沈老板说,请他卖我一个面子。你就说我岑乐保证,以后江南的所有赌坊,都不会再出现这个人。”
俞毅呆呆看着岑乐。连他都听得出来,这哪是什么保证,分明是威胁沈老板,以后再也不允许他老爹上赌桌。自家先生竟然有这么大的口气?
岑乐瞧他脚上仿佛灌了铅迈不开步子的模样,想了一想,明白俞毅肯定没胆量跟沈老板放话。于是他拿过一张纸,提笔写了几个字。等墨迹干涸以后,他将字条叠好交给俞毅。
“走吧,速去速回。”
☆、第三十一回
岑乐叫俞毅速去速回,不过等小伙计回到铺子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听见门口有了动静,岑乐不禁探头张望。这一瞧发现人竟然还不少。打头的是俞毅,他身后跟着一名女子,那女子还带着两个虎背熊腰的成年男子,应该是她的护卫。
岑乐定睛一看,这不是重阳节后,女扮男装来铺子里,说想要习武的那个小姑娘吗?
当日岑乐打发了她之后,便将此事交给了“当铺”的摺货和后生,自己未再过问此事。原来她名叫沈晴,是天元赌坊沈老板的闺女。
俞毅告诉岑乐,沈姑娘已经帮着把爹爹送回家,目前娘亲在照顾他。瞅着人没什么事,自己就回铺子来帮忙。
岑乐腹诽不止,自己回来便罢,领着一群人算怎么回事?
他起身迎接,那两名大汉抬着头,神色不善地拿鼻孔看人。而小姑娘红着脸,水灵灵的眸子偷偷瞧他一眼又迅速移开了目光。
今日沈晴没有作那令人啼笑皆非的男装打扮。她穿了件桃红色对襟圆领长袄,画了眉,脸颊抹了胭脂,唇上点了口脂。少女显然精心装扮了一番,宛若春日海棠枝头初放的花朵,清香动人。
岑乐心头一凉,暗叫不好。
一旁的俞毅眼睛逐渐放大,咧嘴傻笑起来——原来先生的底气来自于此啊。
接下来,岑乐在茶楼一连听了三天《倩女离魂》,实在让他有些支撑不住了。梦里都是咿咿呀呀的靡靡之音,搅得他身心俱疲。
一大清早,他头昏脑涨地坐在柜台里面,手撑着头。俞毅给他递上一杯茶。岑乐喝了一口发觉味道太重,仔细一看,茶杯里竟然发了一小截人参和三片茯苓。
岑乐余光瞥到他站在一旁偷笑,不住叹息。亏自己平日对小伙计那么好,还替他还债,为他出头。此等狼心狗肺的小孩怕是留不得了……
过了晌午,岑乐正在柜台里打盹。隔壁花月楼的林叠休了午市得了闲,过来串门。
林掌柜很是客气,手上还拎了个食盒,说是带了酒酿给朋友尝尝。
岑乐打开食盒,酒香混杂着米香扑面而来。
他定定神,道:“林兄有何事啊?”
林叠笑兮兮凑到岑乐耳旁,轻声道:“岑兄可听说过《洛邑四图》?”
岑乐顿时了然林叠的来意,他面上不动声色,淡然应答:“林兄说笑了,天下何人不曾听过《洛邑四图》?”
三年前的春天,牡丹花开时节,杭州的白曲先生与好友们结伴同游洛阳。据说同行的共有五人,除了白曲外,还有华亭的允执先生和子居先生,毗陵的廷振先生,以及休宁的南羽先生。
几人皆是天下闻名的书画大家,他们在西苑赏花饮酒,面对满园国色天香、争奇斗艳的牡丹,各自绘了一幅牡丹图。虽然五人并非都以花鸟见长,但名家齐聚的盛事也实属罕见。
不过五人之中,唯有白曲未留下画作。据说彼时白曲意怀感伤,无心提笔作画,所以只留下了四幅牡丹图,世人称其《洛邑四图》。一位林姓商贾当场将四幅画作买下,后来分别又几经易手,四图流散各地。去年廷振先生过世,《洛邑四图》的价钱更是水涨船高。
作为“当铺”朝奉,岑乐对此事再清楚不过了。
林叠瞪大了眼睛,目光炯炯。
“近日,江湖传言,《洛邑四图》其实还有第五幅!”
“哪来的第五幅?”
“听说其实白曲那时是画了一幅牡丹的。只是当时他郁郁寡欢,对作的画不甚满意,就自己收了起来。”
尽管前几日已在“当铺”书信往来里知晓此事,但岑乐还是故作惊讶:“此话当真?”
“我也只是听说而已,是真是假唯有看到了画方能判断。”
“难道林兄也想要白曲的牡丹图?”
林叠笑道:“就算确有其事,这样的宝贝哪里轮得上我?温家的四公子为了给父亲六十大寿备礼,寻了一年《洛邑四图》,还差子居先生那一幅。论财论势,连集贤楼都无法比拟脂香阁,何况是我小小的花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