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也许还在书院,也许不在。”
秦思狂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常人都听不明白。
岑乐只好打圆场:“天色已完,此地恐有埋伏。我们不妨明日白天再来。”
三人回到集贤楼时,金裘正候在后门口。
尽管三人同进同出,但他还是独独指着秦思狂的鼻子道:“我的小祖宗,你可知此刻是什么时辰了?”
秦思狂撇了撇嘴,抱怨道:“您别老当着外人的面如此唤我……”
“妘姬姑娘等了你一天,现下兴许已经睡下了。”
秦思狂眼睛顿时一亮:“妘姬也来了?”
“巳时就到了。你进进出出忙得很,没来得及告诉你。”
“颜芷晴向来看我不顺眼,竟然会让妘姬来给二叔祝寿?”
“你得罪她是你的错,关九爷、郭爷何事?妘姬说颜老板有意亲近,年后请九爷上万花楼饮宴。”
“九爷下个月不是要去汉阳吗?我可不作陪。”
“小祖宗你放心,九爷说了他从汉阳回来直接去扬州,不用你作陪。”
“那便最好。金伯,眼下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
“若是书院的事,不必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动静闹得这么大,怕是太仓人都晓得了。金裘催促秦思狂和韩青岚赶紧回房休息,明日还得善后。秦思狂确认妘姬仍在集贤楼后,一扭脸就不见了人。
岑乐回了客房,洗了把脸后准备睡下,不料肚子咕咕直叫。他这才想起,自己晌午过后就没进过食。可是深更半夜,总不能去厨房偷东西吃吧。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半夜还是饿醒了。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有了动静。
岑乐一下自床上坐起来,笑道:“明明在自己家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秦思狂利落地闪进屋里,左手拎了一个小酒壶。他身姿矫健,真是熟练非常。
他将酒壶放在桌上,走到床边坐下,拉过岑乐的手,在手心塞了个东西。
“秦某猜想先生应该饿了,所以带了块红豆糕来。”
岑乐是真的饿了,两三口就把红豆糕吞入肚中。
秦思狂从袖中取出玉扣,道:“今日多亏先生机敏,我随口扯一句谎,你与我配合得天衣无缝。而今事情已了,秦某将它物归原主。”
岑乐擦了下嘴,道:“你让我而不是程公子同行,我就有了一分猜测,定是要为难我啊。”
程持不懂武功,若是去了,怕是会落入险境。也就自己,明明毫无瓜葛,却又总陪着他出生入死。
秦思狂笑道:“先生好像话里有话。”
岑乐叹气:“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一手接过玉扣,另一只手将秦思狂揽到自己身边,轻声道:“至于玉髓,就不用还了。”
他将玉扣系在秦思狂腰带之上,系紧之后,手指扣住腰带往外拉。
秦思狂倏的按住岑的乐手。
岑乐凝视他的双眸,好像在用眼神询问他,为何不行。
秦思狂抿着唇,没吱声。
“刚从妘姬那儿回来?”
“知我者莫若先生也。”
“可有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秦思狂搂着岑乐,在他面上亲了一下,笑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岑乐将他的胳膊从自己肩上拉下来,道:“公子摆明了是敷衍在下。”
秦思狂又在他另一边脸上香了一记。
岑乐忍无可忍,猛地将他推倒在榻上,一脚踩在床上,居高临下瞪着他。
“先生这是预备教训我?”
“我又不是令师,哪来资格教训你。”
“他可奈何不了我,”
岑乐失笑:“令师与你,就像风与竹,谁也不服谁,谁也折煞不了谁。”
秦思狂莞尔:“那先生你就像水,润物无声,无孔不入,无坚不摧。”
“公子折煞我了。”
岑乐曲了肘,慢慢靠近他的面庞。他俩此时离得这么近,说些床上的私房话好像也合情合理。
“你方才找妘姬作甚?”
秦思狂笑了。这是岑乐第二次开口问此事,遇上任何事都不慌不忙的他很少有如此好奇的时候。
“问她一件事。”
“什么事?”
岑乐刻意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喃喃细语。
气息喷在耳根,秦思狂觉得痒,不禁躲了一下,不料被岑乐一手扣住了下颌。
岑乐为人随性,偏偏就在床上最是硬气。
秦思狂知道他的脾性,也不跟他犟。
“我想知道五年前到底哪里得罪了颜芷晴,令她一直看我不顺眼。”
“可有结果?”
“妘姬说,就在那个时候……”
“哪个时候?”
秦思狂翻了个白眼,一字一句道:“就那个时候。”
岑乐忍着笑道:“可是她把程持赶下床之后?”
话说得难听,却没有错。
“她说那个时候,我喊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
秦思狂用下巴努了努桌子,道:“人家不肯多言,给了一壶酒打发了我。”
☆、第二十九回
天还没亮,岑乐就叫一阵敲门声给吵醒了。
他披了件外衣去开门,门口竟然是已经衣着整齐的秦思狂。
玉公子催促他赶紧起来,说要请他去吃面。
岑乐叹息不止。虽然自己确实是饥肠辘辘,但仔细想想,这人哪有如此好心。一大清早,他、白曲、程持三个房间紧挨着,偏偏敲他这间,怎么想也不是因为偏爱他。
二人出了集贤楼向西街走去,此时天光已亮,街上好些摊子已做起了买卖。吆喝声伴随着种种香气,行人也不少。
昨夜睡得太晚,岑乐打着呵欠,好像仍未从困倦中完全苏醒。
秦思狂打趣道:“先生精神不振呐。”
岑乐揉揉眉头,苦笑道:“不比公子你神采飞扬。金伯昨夜说书院之事今日细说,你现下真能同我出来吃面?”
秦思狂摇头叹道:“当下集贤楼宾客如云,哪里有我容身之处。”
他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说话间,两人走到一个面摊,秦思狂道:“就这儿了。”
摊档不大,摆了四张桌子,已经坐了三个人,还有两张空桌。其中一桌坐了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一看就是个乞丐。
秦思狂瞅了那人一眼,无视那两张空桌,在他身旁坐下。
摊主上来招呼:“哟,这不是集贤楼的玉公子吗,还是老样子?”
秦思狂笑着点头:“两碗阳春面,再切盘笋丝,一碟豆腐干。”
“好咧。”
岑乐坐在那乞丐对面,看他正埋着头大口吃面,面前已然摆了两个空碗,三个空碟。
只听秦思狂道:“一大早吃这么多,够银子结账吗?”
那人放下碗,碗里已见了底,却还在对摊主叫道:“老板,再来一碗!面少点,多加点汤。”
摊主手脚麻利地切着豆干,头也不抬地应了声好。
那人用袖子抹了下嘴,道:“昨晚出了事,你今早必然会来找我。有人给钱,我可不得多吃点。”
他终于抬起了头,咧嘴笑起来一口牙白得晃眼。他年纪很轻,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秦思狂一笑,对岑乐道:“这位是我兄弟,蔡财。”
岑乐其实没听懂他叫什么,不过还是拱手道:“蔡兄弟。”
蔡财道:“岑先生不必客气。”
“蔡兄弟认得在下?”
“老六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老六?
见岑乐挑眉,秦思狂解释道:“小时候我俩一起要饭,他是老五,我是老六。”
“那时你迷迷糊糊的,一问三不知。非说我俩一般高,所以岁数随我,姓氏也随我。结果一起要了两年饭,你被人收养,而今成了集贤楼玉公子,个子也比我高了,我还是个叫花子。”
蔡财说着说着伤感起来,摇头叹息,
摊主把两碟小菜送上来,说了句客官请慢用。
秦思狂没有动筷,敲了下桌子,道:“快吃吧,别这么尖酸刻薄了,过去的时候以后再慢慢回忆。昨夜明泽书院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可有什么消息?”
岑乐夹了一筷子笋丝送进嘴里,味道不错,咸鲜可口,就是冬天一大清早吃有点凉。
蔡财:“哪方面?”
秦思狂低头笑了一下:“跟我装傻是吧?”
他脸上仍带着笑,面色却不善。
两碗面送上桌,刚端上来的还冒着热气,淋了酱油,撒了葱花,香味扑鼻。
秦思狂自己端过一碗,把另一碗朝岑乐面前推了推。然后他看着蔡财道:“城外山上可有新坟?”
“冬天死人是常事,立新坟更是常事。”
“可有无名孤坟?”
蔡财接过摊主端来的面,一口气喝了半碗汤,才答道:“没有。”
秦思狂想了想,道:“九月底我见过夫子一次,现如今他八成已经不在人世了。”
“书院本来就没几个家仆,去年十一月就只剩下赵福和翎儿了。夫子自从卧床不起后,更是没什么人见过他了。”
“昨夜假冒赵福的人死了,眼下死无对证。我记得他原是长滨村人,你去查一下,他本人可有回乡下。”
蔡财抹了下鼻子,道:“为何不让你们自己人去查,怕你那弟弟知道了伤心?”
秦思狂淡淡道:“是啊。”
蔡财手里这碗面不多,他三两口就吃完后了。
“这顿饭谢谢你,走了!岑先生,下次见面喝酒。”
岑乐一口面刚送进嘴里,赶紧吐了出来,与他道别。
二人吃完了面,秦思狂在桌上留下了十五文钱。随后他俩悠闲地并肩走在街上。
日光洒在地上,加之填饱了肚子,人便由内而外暖和起来。
“先生是不是有话想对秦某说?”
“不说也无妨。今次前来实是有事相求,不过昨日九爷已做了安排。”
闲话间,秦思狂记起今日城南有新春庙会,于是拉着岑乐一同去。庙会上人声鼎沸,挤得水泄不通。二人逛到晌午,岑乐一文钱没花,秦思狂则买了一个两寸左右的布猪娃娃,以及一只巴掌大的木雕狗。娃娃里混杂着茅香和少许丁香,味道雅致。小狗雕得栩栩如生,还细细绘了毛发,秦思狂很是喜欢,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
两人又花四文钱吃了两碗馄饨,等他们回到集贤楼后院门口,已是未时,正好遇上程持和家丁走出来。
秦思狂上前招呼:“程兄要启程回扬州了?”
程持笑着点头,他瞥到秦思狂腰间,不禁一愣。
“秦兄忙碌,你我也没机会好好说上话。下次若到扬州来,我定好好招待你。”
秦思狂笑道:“程兄言下之意我招呼不周了?”
“哪里的话。”
程持临走前又回头望了岑乐一眼,岑乐颔首致礼以作回应。
秦思狂寻了一圈不见韩青岚,小楼说他一上午都忙着给诸位叔叔伯伯送行,到送程持的时候反倒不见了人影。
进了集贤楼,旗风喊走了秦思狂,说九爷有事找他。
闲来无事,岑乐想着既然酒喝了,面吃了,话亦带到,自己也该回苏州了。他回到房中刚准备收拾行囊,旗风来叩门,说是玉公子有请。
旗风领着岑乐到书斋时,案上铺着一幅画,秦思狂正坐在案前把玩那枚水草玉扣。
岑乐暗暗笑了,看来门前程持一瞬间的失态还是叫他瞧了出来。
旗风退出去将门阖上。岑乐背着手走到案前,忍不住瞧了那幅画两眼。
末夏时节,一池残荷败苇,山鹰卷爪夹翅从天而降,白鹭和野鸭仓皇而逃,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画师笔锋清劲,健拔奔放,画上的兽禽活灵活现,像院画又像文人之画。
“画面精工细绘,水墨淋漓自如,好画。”
秦思狂笑道:“这是颜芷晴送给二叔的贺礼,自然是好画。”
“公子是特意叫我来赏画的?”
秦思狂放下玉扣,道:“秦某感恩先生心意。先生做事一向分寸拿捏恰当,应该不会故意让我为难吧?”
弯腰贴在他耳畔,轻声道:“公子莫非嫌弃在下,觉得拿不出手?”
这话一语双关,岑乐摆明想探探秦思狂的口气和心意。
他知道程持对秦思狂有念想,故意把玉扣悬在人腰间,又“无意”让程持看见。以程持的聪明才智,一定猜得到他俩有不同寻常的亲密“来往”。
秦思狂挑眉抬眼看他:“先生人中龙凤,有钱有势有才有貌。我一酒楼杂役,你占了我便宜,还说我嫌弃你,不是欺负人吗?”
岑乐笑笑,岔开了话:“你找我来,不会单单为了兴师问罪吧?”
秦思狂垂眸,放下玉扣。
“关于先生所托,方才九爷已告知。另外还有一事,我想有必要说一说。”
“公子直言无妨。”
“三天前南局丢了三十匹库锦,九爷觉得两件事有所关联。”
岑乐一怔,陆斯也真是流年不利啊。韩九爷向来广结善缘,陆斯开了口,忙他一定会帮。集贤楼才能在江南做大,而不引起朝廷的注意,也是多亏了朋友们的疏通打点。
岑乐心知今日自己是无法回程了。
“公子有何看法?”
“天机堂昨天去查了,眼下没有确切的消息。贡品偷去也无用,唯一的结果就是让两局无法对朝廷交代,陷害陆斯与管叔二人。他俩都是织染局的官员,除此以外的联系,就在先生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