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有一处围了许多娃儿。仔细一瞧,原来是一个小小傀儡戏台。台上两个提线傀儡,正演着陈平六出奇计的故事,变幻夺真,功艺如神。
秦思狂不知是被傀儡还是孩童吸引了目光,他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韩青岚是幼弟,不好催促兄长,岑乐与布衣小厮也只好等在一旁。
天色暗了,傀儡戏台子收了摊,秦思狂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依依不舍地返回了竹西堂。
用过晚膳,岑乐本来在房中休息,忽闻外面有人敲门。
他打开门,来人竟是韩青岚,手里还拿着个小瓷瓶。
岑乐猜到瓷瓶中是何物,只得垂首苦笑。
“先生别客气,竹西堂别的不多,伤药管够,”韩青岚道,“这事我有经验。”
“啊?”
韩青岚没有注意到岑乐的古怪神色,继续说:“二哥的小擒拿手非同小可,招法独特,刚中带柔。他若全力以赴,相距一尺内,连我父亲都胜不了他。”
“原来如此……那多谢三少了。”
“青岚好奇,先生怎么惹了二哥?”
岑乐清了清嗓子,道:“是在下失言。”
韩青岚笑了笑,道:“那我就不打扰先生了,二哥今晚应该不得空闲,还请你早些歇息吧。”
他刚要走,岑乐唤住了他。
“张兄可有消息?”
“多亏尚大夫,姐夫已恢复了意识。只是他中毒多日,身体虚弱。有二姐照应,苏州出不了差错。”
岑乐喃喃道:“那我便放心了。”
“先生与姐夫好像相识已久。”
“不错,应该有八年了。”
韩青岚颔首,若有所思。
“眼下人手不足,后天得劳烦先生同去万花楼走一趟了。如无意外,最迟明日晌午,父亲就会进城。”
“那是否会有意外?”
韩青岚低首凝思,片刻后道:“扬州是颜芷晴的地头不假,凤鸣院在各地并无异动。二哥已命九镜堂与捍海堂按兵不动,竹西、南山、清流、济川四堂皆立以待命。我不信颜芷晴能在小小的万花楼翻起风浪,更不信凤鸣院能在一日之内取集贤楼代之。”
岑乐未言语,只有一声幽幽叹息。
万花楼之约,集贤楼似已成竹在胸,颜芷晴又做了怎样的打算呢?
第二天,四月初一,清晨碧空万里。岑乐手里的笋丁肉包刚咬了一口,就被秦思狂拽着直奔三宝斋。
两人见到徐掌柜时,人家刚打开铺门,伙计还在扫地。
徐掌柜道:“二位这么早,想买点什么?”
秦思狂伏在他耳畔低声细语:“在下听闻您收了个宝贝。”
徐掌柜笑骂道:“玉公子你这是长了长目飞耳啊!老夫昨日刚入手你今天就来了,有什么宝贝都留不住。”
一旁的岑乐低眉笼袖,静静沉思。昨夜韩青岚还说他不得空闲,难道就是在忙这些事儿?
徐掌柜没有差遣伙计,而是亲自去里屋捧了一个画箱来。他将画箱摆在柜台上,从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盂。它通体施白釉,圆口,鼓腹,高两寸,周身无刻字,是文房用的水丞。
秦思狂小心地拿起小盂,翻过来看足底,这个水丞竟然还是“官”字款。
徐掌柜捋须笑道:“这是官字款的定窑白瓷,难得一见!”
秦思狂将水丞放回盒中,岑乐上前拿起水丞细细端详。
圈口,足底,落款——从器型到釉色。
良久,他点头称赞:“确实不错。”
买卖是八九不离十了,徐掌柜心里欢喜,秦思狂问他要价几何时,直接伸出一根手指。
秦思狂倒吸一口凉气,半天才道:“掌柜您看我喜欢,要价着实狠了点啊!”
徐掌柜笑道:“千金难买心头好,宝贝可不常有。”
东西虽好,价钱却骇人。
秦思狂正在犹豫,兀的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入耳中。
那是少女娇笑之声,关键是声音非常熟悉。
岑乐和秦思狂齐齐望向门口,一妙龄少女手拿着画箱款步走来。
她身着白纱衫儿、靛色比甲,比起之前那个梳着双螺髻,穿藕荷色袄裙的小丫头,少了一分甜美,多了一分沉稳,也让她的面目更加真切。
秦思狂忍不住笑了起来:“翎儿姑娘,许久不见,你可还好啊。”
“原来是玉公子,”翎儿莞尔一笑,“没想到岑先生也在。奴婢今日奉主人之命,来三宝斋卖画。相逢即是缘分,二位不如也帮着看看。”
尽管这丫头机灵可爱,但徐掌柜已敏锐地觉察出自打她进门后,危险也随之而来。
徐掌柜展开画卷,眼前是一幅有些古怪的画。
画上寥寥数笔描绘了一株墨兰,叶片飘洒,清隽脱俗。奇特之处在于这是一株无根之兰,兀自生在纸上。
显而易见,这是一幅文人之画。
翎儿凝视画面,道:“奴婢才疏学浅,看不明白此画。兰花不长在土里,怎么能活?”
☆、第五十一回
岑乐面色一凝。他瞧见秦思狂笑了笑,袖口一抖,贝母扇握在了手心。
玉公子动怒了。
“奴婢自小无父无母,幸得姐姐收养。施我吃食,授我武功。只是有一事奴婢想不明白,公子可否替我解惑。”
大概是觉得热了,秦思狂“唰”一声展开扇子,悠悠扇着风。
翎儿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人也好,花也罢,无根可生,怎能存活于世上?”
秦思狂瞥了眼柜台上白瓷水丞,冷笑道:“在下小小一个酒楼杂役,你家主人为了引我来,算得上煞费苦心了。”
翎儿嫣然一笑:“这不就是器物而已?在奴婢看来,刀钝了,鞋破了,衣服烂了,扔了便是。人若无根,不过就是别人养的一条狗,听凭差遣的畜生罢了。”
“姑娘卖盂又卖画,不会单单为了讥讽在下吧?”
折扇轻摇,明眼人一看秦思狂手中的不是凡物。再结合他此刻的脸色……徐掌柜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位姑娘。”
突如其来的低沉嗓音打破了沉默,吓得徐掌柜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看见来人,他失声喊道:“这不是九爷吗!”
自元宵节后,岑乐就没有再见过韩九爷,听说他去了汉阳。
若说郭北辰像一柄钢刀,那韩九爷就是一座高山。雄健挺拔的男子背光而立,面容模糊。他迈过门槛缓步走进来,一贯的温柔笑容渐渐明朗。门外还有三名玄衣男子,一老两少,驻马停步。
“九爷……”
秦思狂同样也是两多个月没见过他,这声呼唤都有些沙哑。他对着门外三人拱手道:“李叔叔,薛兄,孔兄。”
韩九爷瞅了眼桌上的墨兰图,笑道:“姑娘,你这画好像是出自南宋郑忆翁的手笔。”
翎儿眼珠一转,道:“正是。”
“那……”韩九爷笑着问岑乐,“先生是行家,你怎么看?”
“墨兰花瓣圆厚又不失秀逸,确实有忆翁先生的风范。”
“听先生的意思,此画不真?”
“宋代的画师甚少署名。此画仿得虽好,但落款‘所南翁’三字漏了怯啊。”
韩九爷又问徐掌柜:“老朋友,你看呢?”
徐掌柜对岑乐竖起大拇指,叹道:“公子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见识,老朽佩服。”
“可惜啊……”韩九爷边叹息,边动手将画纸收回箱子里,“来的时候价值连城,回去的时候一文不值。哎,真是回不去了呀。”
“等等!”秦思狂突然道,“九爷,画虽然不是真的,但笔墨清净畅快,不失为一幅好画。思狂的书房单调,不如买下来给我,增添一分趣味。”
韩九爷笑道:“好好,你喜欢就行,”他把画箱递还于翎儿,“那就请姑娘回去问问你家主人,说我韩九出一钱银子,她卖是不卖。”
翎儿柳叶眉儿一挑,圆圆的杏眼透着难以置信的目光。
“九爷当真?”
韩九爷点头:“孩儿开了口,我自然得允。去吧,别等我改变主意。卖还是不卖,明日万花楼给我个答复。”
翎儿道:“那就请九爷明儿早些来万花楼,姐姐还特意备了歌舞给您助兴呢。”
“行。听闻凤鸣院前几日走了水?”
“谢九爷惦记,只是厨房失火,没有殃及别处。您若是要来,倒屣而迎。”
“好。”
“那奴婢这就退下了。”
她一出门,徐掌柜赔笑道:“九爷,这水丞您可喜欢?”
“掌柜的,我们认识也有些年头了,做生意还是得实实在在,莫要坑人不是?否则,以后你该如何在扬州立足呀?”
“九爷教训得是……”
韩九爷颔首:“好!东西我看着喜欢,你给个实价。”
“九爷既然开口了,六两银子您拿走。”
韩九爷含笑望了秦思狂一眼,秦思狂利落地掏出了钱袋。
“徐掌柜,这里是六两一钱,您数数。以后有什么宝贝还请多替我们留意。您是生意人,看物,看人,看形势,都得睁大眼睛,千万别出错。”
徐掌柜接过银子,眉开眼笑地应承:“一定一定。”
他话音刚落,众人忽然听到咕噜噜的声响。
岑乐揉揉肚子,老脸一红。
秦思狂低头笑笑,道:“是秦某的错,忘了先生还没吃早点。”
韩九爷道:“思狂,就近找个酒楼,我做东。”
“是。纨江楼可好?它家的葵花斩肉最出名。”
“你说好就好。”
纨江楼离三宝斋不远,就隔两条街。一路上,岑乐肚子时不时叫两声,让走在他身旁的秦思狂笑个不停。
岑乐忍不住道:“玉公子,适可而止啊。”
“是秦某的错,”秦思狂干咳两声,好不容易把笑声压下去,“南宋郑思肖字忆翁,宋亡以后,他别号所南,以表自己不忘宋室之心。所以他的画上才会落款‘所南翁’。”
岑乐还在揉肚子,不咸不淡地应声道:“是吗?”
“宋代画师署名少,不是不署。那画分明是真的,你非说是假的。先生堂堂‘当铺’朝奉,不怕毁了自己的名声?”
岑乐苦笑:“在下区区朝奉,公子就别用‘堂堂’二字了吧。”
他俩身后一玄衣青年忽然道:“区区一个朝奉,小小一名杂役——江南有十分颜色,你二人能占五分呐。”
“薛兄你真调皮。”
其余人闻言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四月初二,风和日丽。
日光都晒在脸上了,岑乐才睁开双眸。
昨日晌午,他与韩九爷、秦思狂,以及李熙、孔纪瑛、薛远在扬州纨江楼大快朵颐。局间他饮了不少酒,回到竹西堂后小憩了半个时辰。待他睡醒之后,秦思狂居然又来找他喝酒。
晚上这顿酒与白日里不同,只有两人对饮。本来是在院里,抬头可见天上一弯月牙,迷蒙的月色有如一层薄雾。喝着喝着就进了房,屋里彻底没了光。
韩青岚曾说秦思狂精于近身相搏。二人相识近一年,除了前日漕船之上,岑乐倒是没见过他动真格。夜色最浓之时,岑乐在兴头上,他又是爱玩之人,于是除了身上某些个部位,嘴上也不老实起来,摆明了想再探探秦思狂的虚实。
做人、行事,有时候尺寸实在是不好把握。
“可惜了岑先生这张美玉一般的英俊面庞。”
薛远与秦思狂年纪相仿,在十八学士里岁数最小,心性最耿直,说话也最直接。当未满十八岁的韩青岚还在犹豫是再拿瓶伤药送给岑乐,还是装作没看见时,薛远则是好不留情面当众点破。
岑乐为人大度,丝毫没有介怀。他咧嘴笑笑,结果不小心扯到伤处。
“哎哟!”
午后,众人沏了壶龙井,正围坐在院里树下石桌前谈天说地。
韩九爷的佩剑,长近三尺,名为“千雪”,被他随手置于石案上。
秦思狂正笑着与众人说起去年在绍兴的趣事。韩青岚则盯着“千雪”,似有所想。
李熙见韩青岚看着宝剑发呆,忍不住笑道:“九爷啊,青岚长大了,看上你的剑咯!”
李熙,长洲人,在集贤楼十八学士中位列第四,比在场其他人都要年长。他说句玩笑话,别人既不能当真,也不能不当真。
“你倒是提醒我了,”韩九爷拉住韩青岚的手,道,“青岚,下月廿九是你的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韩青岚忽然笑了。他低着头,虽然脸上全无笑意,但真实地笑出了声。
笑了好一会儿,其余人都疑惑不解时,他微微抬头,挑眉瞪着秦思狂,双目炯炯有神。
在场都不是外人,很快意识到少年人生气了。秦思狂的奇闻趣事显然也说不下去了。
岑乐默默端起茶杯啜了口茶,明后的龙井就是不如明前茶来得清甜。
他明白个中缘由,因为玉公子曾同他提过此事。
当日秦、韩二人去嘉兴找胡超之前,秦思狂说自己打赌赢了九爷,要来了“千雪”,预备在韩青岚生辰之时送给他,为此甚至还受了轻伤。他讲得头头是道,令韩青岚十分动容。可惜啊,一切不过是哥哥哄骗弟弟的花招罢了。
弟弟切齿拊心,哥哥眼神闪躲,父亲自然不明所以。
眼瞅着申时已到,韩九爷拿起佩剑,朗声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