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九爷倏然抬手挥袖,一道劲风瞬间熄灭了烛台里的火焰。
突然陷入黑暗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事物,岑乐只能听见衣袂翻飞之声,一记闷哼后又是重物倒地之声。
等他的双眼适应了明暗,借着新月微弱的光芒,看到韩九爷一手扼住妘姬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着筷子,筷子那头严丝合缝地抵着颜芷晴的咽喉。翎儿伏在韩九爷脚下,动弹不得。
岑乐失声道:“九爷你……”
中了如梦散竟然还有如此功力,今日真叫他大开眼界。
韩九爷轻声道:“先生莫惊,在下所修炼的内功,呼吸吐纳比一般人来得慢。再说,就算内功虽然受制,招式仍在啊。”
韩九爷持筷之手又往前送了一分,逼得颜芷晴昂起了头。
“颜老板,我也没想到,自己在你眼中竟一文不值。眼下虽然只剩三五次功力,但对付你们三个花拳绣腿绰绰有余。楼下舞姬、乐师再多,于我而言不过是蝼蚁。”
颜芷晴的功夫岑乐领教过,绝对不能说“花拳绣腿”。韩九爷的话显然意图在攻心。
白日里,他高大魁梧,温柔和气;黑暗之中,他貌甚伟岸,有如地府钟馗。
颜芷晴咽喉抵着筷子不能说话,一双凤眼在黑暗里目光灼灼,满是恨意。
如今北楼一片黑暗,对面看不清状况,也听不见声响,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妘姬姑娘,在下有劳你去南楼跑一趟,把我孙儿抱来。倘若你要做些多余的事情,就别怪韩某心狠手辣了。快去吧,相信姑娘你不会让我们久等。”
这番话是方才颜芷晴所说,此刻韩九爷算是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岑乐低头笑了,他可算是明白秦思狂平日说话腔调是哪里学的。他两人一模一样,绝对是言传身教,耳濡目染。
这般境地之下,颜芷晴又该如何应付?
岑乐发现她笑了一下。
犹记与佳人初见,也是沐浴在扬州城的月光下,同样的冷笑,同样的生死关头。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他暗叫不好,颜芷晴脖子猛然往前一送。
韩九爷的手未动分毫,眼看她就要血溅当场。
岑乐的惊呼还未出口,忽然间寒光一闪,皎洁炫目,如同冬日的皑皑大雪,顷刻间覆盖了尘世间的一切。
啪啪两声,筷子断成两截,掉落在地。
接着一只手游走在岑乐周身,刹那间点住他三处大穴。
此番变故不但震慑了岑乐,连韩九爷都始料未及。一愣神的工夫,千雪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楼上只有六个人。
持剑之人是秦思狂……剑指韩九爷的人竟然是秦思狂!
颜芷晴捂着脖子伏在桌上,想要纵声大笑,却由于咽喉受伤,发出的笑声仿佛鬼的呜咽,十分骇人。
岑乐这回真的呆住了。
他一来不明中了如梦散的秦思狂为何功力全无受损,二来不敢相信,秦思狂竟然是凤鸣院的人。
“姐姐!”
妘姬从韩九爷掌下脱身,连忙扶住了她。翎儿的穴道也解了,扶着桌腿缓缓站了起来。
秦思狂十分平静地对妘姬道:“有暗道吗?”
妘姬显然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她支支吾吾道:“有……”
“通到哪儿?”
“万花楼西首二十丈。”
“好。你们赶紧走。”
秦思狂扔了一个东西给翎儿,道:“你拿着它,去南门引开十三卫,稍后我自会来接应。”
翎儿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拿着东西,呆在原地没有动作。
秦思狂见状轻喝一声:“还不快去!”
转眼间,楼上只剩三人。一个时辰以前,他们携手同来,如今却站在不同的阵营。
岑乐活了近二十七年,向来是岳镇渊渟,今日某人倒真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秦思狂的剑抵着韩九爷咽喉已经一刻有余,他的手依然稳如泰山。
楼下吹奏之乐早已停歇,死一般的寂静之中,韩九爷终于开了口:“好身手。”
“是您教得好。”
算算时候差不多了,秦思狂撤了剑,来到阑干前,一个翻身跃了出去。
韩九爷并没有追,也许是以他剩余的功力根本追不上。他背对着岑乐在凳子上坐下,良久才悠悠叹了口气。想给自己倒杯酒,执起壶才想起里面早已空了。
岑乐能说话,但他没有说话,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间章
三月廿日,今儿天气很好,可蒋年心里觉得怎么都不对劲。
少爷一早出了门,还特意交代自己别跟着,结果回来后就十分反常。按理说程家大少爷出了名的勤于业,怎么今日还没到午时就回了家?
蒋年看着他在衣橱里翻了半天,忍不住道:“少爷,您找什么?”
程持头还埋在衣橱里,声音听来闷闷的。
“今年过年新做的那件袍子哪儿去了?”
“少爷您别找了,让小的来。”
等程持让开,蒋年点脚打开衣橱上方的小门,捧出一件月白色的袍子。
“是不是这件?”
“对。”
程持换上新衣裳,揽镜自照,神色还挺美。
蒋年在一旁注视他,恰似丈二和尚。自从前几日老爷搬空了书房,少爷一直郁郁寡欢。尤其是有块玉佩他平日极其珍爱,三宝斋的徐掌柜说已经有人看中了,还谈好了价钱。所以昨日天一亮程持就赶了过去,今早又去了一次,可惜连着两日都没拿到玉佩。他为何还是眉飞色舞的,难道遇上了更好的事?
当程持拿起香囊的时候,蒋年恍然大悟。
“少爷,您下午要去谈买卖,还是约了哪家的小姐?”
程持抬手弹了下他的脑门。
“要你多嘴!”
“哎呀!”
蒋年捂着额头直喊疼,却见少爷耳根微微泛红,看来是被自己说中了。于是他转而捂嘴笑了。
程持系上香囊,从换下来的衣裳里取出一片雀羽,一朵黄色小花。
蒋年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琢磨着莫非是哪家小姐给少爷的定情信物?
午后,程持带着蒋年去到铺子里,一下午都在处理事务。大概是他今日过于神采奕奕,走路都带着香味,前来拜访的江、黄两位掌柜都夸他英俊倜傥。
眼看夕霞出现在天边,程持嘱咐蒋年自己回府,他先走一步。若老爷夫人问起来,就说他找乐子去了。
蒋年嘴上应了,暗里感叹不知老爷少爷要闹别扭到什么时候。
望着程持摇着折扇,大步离去的背影,蒋年窃笑——就算少爷没说去哪儿,他心里也有数。
毕竟,诗里都写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程持来到仁善堂时,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夫正准备关门打烊。
他赶忙跑进门,笑着打招呼:“陈大夫。”
陈维抬头,见是程持,连忙笑脸相迎:“原来是程家公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他上下打量一番,“看您的样子,不像有恙啊!”
程持笑道:“是玉公子邀我前来,他可在?”
陈维怔了怔,道:“他半个时辰之前就出了门。程公子确定他约您来仁善堂?”
这下倒是把程持问住了。
“他的确没说地方。”
程持想了想,自腰间解下香囊,从中取出雀羽和黄花摆在柜台上。
“白日里,玉公子送了我一片鸟羽,一朵隶棠花,约我今晚相见,说是有事相商。”
只消一眼,陈维就笑了。
“程公子啊,您弄错了,玉公子指的不是仁善堂。”
“啊?”
陈维指着一花一羽,道:“您仔细看,他的意思是——凤鸣院。”
三月底,芳菲将尽,更衬得凤鸣院里花开似锦,各逞其娇,各炫其妍。
程持离门口还有一丈远,赵妈妈就出来迎他。
“程少爷今天要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事先给您备好酒菜。”
进了门,程持楼上楼下扫了一圈,好像没瞧见他要找的人。
他心不在焉地问道:“妈妈,今儿可有一位姓秦的公子过来?”
赵妈妈是去年年初才来到凤鸣院,程持不确定她是否认识秦思狂。
果然,赵妈妈先是一愣,接着以袖掩唇,咯咯笑道:“程少爷说笑了,别人到我们这儿是来找姑娘的,您怎地还找相公呢?”
程持笑道:“实不相瞒,今儿有人请我喝酒,”他掏出一锭碎银塞到赵妈妈手里,“他应该也是一个人来的,跟我差不多岁数,差不多身长,风雅潇洒,你可有见着?”
银子到手,赵妈妈眉飞色舞道:“方才有位公子,与您形容的差不多,就在二楼东边第三间。”
“多谢妈妈。”
赵妈妈招招手,唤来一旁两个俏丽的姑娘。
“杏儿、蝶儿,陪程公子上去,好生伺候着。”
程持连忙推拒:“谢妈妈的好意,我自己上去就行。”
他刚要迈步,赵妈妈伏在他耳畔,轻声道:“今日徐员外原本要来同妘姬下棋,不想有事耽搁了。此刻妘姬闺房里无人,程公子若是有兴致,只要三两银子,我就可替你安排。”
对别人来说,这是喜从天降。但对于晌午就换衣打扮,早已与人相约的程持,赵妈妈的美意就无福消受了。
在门外略微整理了下衣衫后,程持推开房门,眼前是一扇山水屏风。桌上点着灯,屋里亮晃晃的。外面笙歌鼎沸,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他侧耳倾听,屏风后传来翻书的动静。
他插上门闩,绕过屏风。有一人正侧卧榻上,手里还拿着本书。
听见有人走进来,那人眼都没抬,幽幽道:“程兄来得还挺早。”
程持瞅了眼他手里的书,柔声道:“秦兄,屋内这么暗,能看得清字?”
“书上没字,只有画。”
秦思狂垂下手,因为书页朝下,所以程持一下就瞧见了所谓的画。再看他身后那床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锦被,程持低下头,面上迅速爬上一抹红云。
秦思狂笑了一声,拍拍身前的床褥。
程持乖乖地走上前,在榻上坐下,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腿股上。
秦思狂脑袋向前一探,自下而上端详程持的面庞,眼神戏谑。
“明明是你提的,怎的还害羞起来了?我可是一早就来了。”
说完,他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瓜棱瓷盒,打开盖子,一股淡雅的香气扑面而来。他不由得轻叹:“不愧是扬州最出名的妓馆,房里什么都备好了。”
程持依然未动,秦思狂已经坐起身,下巴靠在他的肩头,双臂环在他身前。
“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程兄少年时的魄力哪去了?”
喷在颈侧的鼻息让程持轻颤了一下,耳边传来的话语更是令他心头一惊。
秦思狂竟然早就知道那件事是自己设下的局……
他仿佛被定了身,半晌才沉声道:“当年之事是我的错。那时年少荒唐,望秦兄海涵。”
“如果你是我,能不能‘海涵’?”
秦思狂语调轻飘飘的,听不出情绪。
与说出的话截然不同,他置于程持胸前的手,干脆利落地解开了人家衣襟上第一粒盘扣。
程持终于是动了——他握住秦思狂的手,阻止他继续动作。
“秦兄什么意思?”
秦思狂失笑:“帘卷青楼,罗帐褰红,你还问我什么意思?”
“你若不允,我绝不勉强。东西你已经拿去,我也不会再问你要了。”
“程兄别慌,现下只有你我二人,我若真不愿意,随时可以打断你的胳膊、你的腿,甚至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对吗?”
他讲出来的话残忍,语气却十分暧昧,。
程持低头,看着一只修长的手灵活地解开了第二粒扣。他胸口砰砰直跳,声音振聋发聩。
不,那是拍门声。
“程公子,妘姬让奴婢来给您送件东西。”
程持清楚地听到秦思狂啧舌,然后撤回了手。他系上衣扣,咳嗽两声,起身去开门。
秦思狂盘腿坐在榻上,见程持捧着一锦盒回来,脸色十分怪异。
等他看到盒中之物时,一下笑出了声。
锦盒里竟然是一段已经泡软了的羊肠。
他笑地伏倒在床上,半天直不起身。
程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仿佛举着个烫手山芋,脸色烧得通红。
“还是妘姬想得周到。”
秦思狂笑得眼泪迷蒙。朦胧间,程持呆呆的样子竟让他觉然得非常可爱。
一眨眼的工夫,程持感觉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他背后是床榻,眼前是房梁,被人跨坐在他脐下三寸。
秦思狂将锦盒放在程持耳边,按住他的双手,俯身用嘴解开他的盘扣。
程持下腹一热,脑子里嗡嗡直叫,四周似乎愈加喧闹了。
不对,真的很吵,有许多人在叫喊。
二人同时望着门的方向,果不其然,外面又传来敲门声:“二位公子,快出来,走水了走水了!”
半边月亮悬在空中,今夜扬州城注定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姑娘和恩客们一齐向外逃窜,秦思狂很轻易地架着程持从窗户跃下。附近不少人一听走水,纷纷跑出来看热闹,顿时乱作一团。
凤鸣院临水而建,火很快给浇熄了。但是宾客已经散去,没有人会回去再享春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