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宁咬牙切齿:“千万别走漏了风声,避着玄刀门的,把那不成器的货给我敲晕了绑回来!”
纪檀音听到这里,忍不住为师兄分辨一句:“李伯伯,大师兄是真心恋慕翟小姐,他二人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李从宁粗暴地打断他,一脚踹翻石凳,“这是两情相悦的时候吗!”
纪檀音不明白为何两情相悦还要分时候,但他聪明地闭上嘴,不去触长辈的霉头。谢无风比他随便得多,施施然坐进花圃旁边的太师椅,靠着栅栏,似有若无地撩拨黄花绿叶。
李从宁和谭凤萱心事重重,一个负着手在院中踱步,一个对月长叹。纪檀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走到谢无风身边,离对方一步远,双手在身前绞紧,耷拉着脑袋。
晚饭时谭凤萱询问过李澄阳的去向,当时他并未告知,本以为是在成人之美,可现下已经深更半夜,大师兄还迟迟不归,纪檀音开始心慌,他暗中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这傻子什么都写在脸上,谢无风叹口气,直起身揪住他的腰带,轻轻一拽。纪檀音一个趔趄,差点扑在谢无风身上。太师椅随着他们的动作吱呀一响,在紧绷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刺耳,纪檀音撑着扶手站好,抿着嘴瞪谢无风一眼。两位长辈看过来,李从宁是恨铁不成钢,谭凤萱倒是舒缓了心情,微微一笑。
“你自责什么?”谢无风的声音压得极低,是一门传音入密的功夫,他对纪檀音道:“该来的总归躲不掉,有人害他,就有人在保他。”
这又是什么意思?纪檀音糊涂了。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过仓促,甚至没给他静下心来认真思忖的功夫。谢无风还有许多事情未解释清楚,关于明烟、花梨木令牌,还有这一句“该来的总归躲不掉”,他想刨根问底,可此时又不方便。
时间过去,老谋深算的李从宁也开始沉不住气。
终于有人来报:“熊镖头回来了!”
夫妇俩同时转身,近乎小跑上前,目光在熊彬脸上稍作流连,便探头往他身后望。几个随行的黄头镖师中,并没有李澄阳的影子。
“李大哥,嫂夫人,”熊彬不待他们询问,急切地开口:“少镖头不在那小子说的轩雅居啊!咱们都翻遍了!”
“什么!”李从宁瞪大牛眼,呼哧喘气,“把贵三给我叫来!”
“你别胡闹了!”谭凤萱忽而尖声,在场之人极少见她动怒,一时都怔住了。“贵三都打成那样了,犯得着说谎?还不再派人去找!”
熊彬领命而去,李从宁喊住他,犹豫片刻,低声道:“动静还是要尽量小些。”
夜已深了,襄阳城里却忙乱嘈杂,大半来参加武林大会的英雄好汉,或出于道义正气,或图个热闹新鲜,都加入了搜寻翟映诗的行列。平民百姓们栓紧门户,不敢出来,却也睡不着,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雄图镖局的六七十名镖师,举着火把从后门鱼贯而出,分成十队,加入了混乱的人流,开始满城寻找他们的少镖头。
主院一片死寂,谢无风和纪檀音待不下去,沿着游廊回到东厢房。房间里烛光昏黄,灯影摇曳,纪檀音上前剪掉一截灯芯,忧心忡忡地问:“大师兄会不会有事?”
方才熊镖头回报李澄阳不在原定的幽会地点时,他离得近,分明看见谢无风脸色一变,因此问得小心翼翼,竭力用上杞人忧天的语气,盼着对方能笃定地回一句“别胡思乱想”。谢无风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但实在做不到一味蒙骗,答道:“我说不好。”
纪檀音霍然起身,无措地按住映雪剑,高声道:“我们也去找大师兄吧!或者找翟小姐,他两人定然在一处!”
谢无风很温和:“去哪儿找?你知你师兄平日里爱去何处闲逛?至于翟小姐,你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晓得。”
纪檀音语塞,泄气地坐回榻上,两眼发直,惴惴不安。谢无风走到他身畔,衣角相触之时,纪檀音忽而回过神来,不假思索地往右侧一挪,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谢无风愣住,纪檀音后知后觉地醒悟,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用余光忐忑地瞟他一眼,双膝并拢,拘谨地坐正。
谢无风便知他虽原谅了自己,到底是心有芥蒂。一阵气闷,却无法发作,尤其是看到纪檀音眨巴着湿润的黑眸,拙劣地掩饰自己的逃避时,颈侧好像架上一把软刀子,不轻不重地磨。他轻吁一口气,老实地坐在半尺之外,道:“把那两块令牌给我瞧瞧。”
纪檀音掏出两枚朴素的令牌,花梨木材质,纹饰普通,除了数字之外,别无其他图样。当初在商丘时,他因调查拐卖幼童一案被人追杀,这两枚令牌便是从刺客身上摸出来的。
谢无风凑近烛光,草草地看了两眼,又搁下了,托着下巴深思。纪檀音问:“明烟身上真佩着这令牌?”
提起明烟,心中仍是别扭,因此话问得有些阴阳怪气,泛着酸。
谢无风点头,又道:“你黄伯伯留下的东西呢?”
纪檀音摸出一方丝绢,上面的线条凌乱而殷红,甫一展开,朱砂味便四处弥漫。
谢无风低声感叹:“真是如此。”
“什么?”纪檀音好奇,伸长脖子,目光切切,埋怨道:“你别再打哑迷了!”
谢无风瞥他一眼,此时纪檀音离他很近,呼出的气息都是清甜的,不知晚饭吃了什么果馅元宵,他心中舒坦,也凑过去,咬耳朵似的问:“花月影在镖局吗?”
“不在,先前李伯伯说了,花姐姐带着门人帮忙找翟小姐呢。”
谢无风冷笑一声。
纪檀音皱眉:“你今晚为何总跟她过不去?”
谢无风望住他,不知是否该道出真相,纪檀音冲动、天真、藏不住秘密,他担心他的反应,也害怕他因此而受伤。
最后只是委婉提醒:“她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离她远点。”
想了想,仍是不放心,霸道地命令:“这两天跟在我身边,不许跑东跑西。”
“你还说我!”纪檀音气得踢他一脚,“明明是你抛下我!也不解释清楚就一走了之!”
“是我错了,”谢无风连忙安抚他,“别恼了行不行?”
纪檀音转开脸,气呼呼地摆弄着两枚令牌,问道:“你说明烟也佩着这个,那么她和那些刺客是一伙的?都是黑狐狸——西番教的人!拐卖幼童的幕后黑手!”
谢无风澄清:“她的确是黑狐狸麾下,却不是西番教的人。”
“不可能!如果西番教不是黑狐狸,她们从哪里找那么多孩童练邪功?我才摸到冰山一角,便被一路追杀,不是心虚是什么?还有夜魔——我师父被他们害得人不人鬼不鬼……早该将这邪教斩草除根!”说到后来,话音渐渐哽咽。
谢无风揽着他的肩膀,轻声道:“你说的都没错,但这几回血洗武林,还真不是西番教所为,是有人在背后嫁祸。”
纪檀音将信将疑,谢无风道:“我今日下午去春怡楼,并非寻欢作乐,而是避人耳目,见一个重要人物。”
说罢,将今日奇遇三言两语道出。
哑女云曼竟然是西番教的教主,这个消息不仅让纪檀音震惊,更使他产生了一丝被戏耍的愤怒,口中不住喃喃:“怎么可能!”
“当初任城卫指挥使温时玉被暗杀,江湖传言是西番教所为。安措教主知悉后,察觉有人在背后栽赃,便带着亲近随从离开苗疆,意欲一探究竟。抵达商丘县时,发现麻脸在拐卖孩子,且背后有大势力支持,于是扮作哑女,想要揪出幕后主使。”
这些都是安措亲口所言,谢无风转述而已,纪檀音眼神飘忽,拼命摇头,因为师父堕魔,他对西番教充满怨恨,不肯接受他们是“无辜”的,问道:“她在哪儿,我要见她一面。”
“在外面找翟映诗。说起来,当初若不是我们横插一手将云曼救下,说不定西番教已经揪出黑狐狸了。”谢无风感慨完,转念一想,那人多年谋划,心机深沉,就算安措当日顺藤摸瓜,也不一定能连根拔起。
纪檀音横眉:“还成我们的不是了?!你怎么尽向着那魔教!”
谢无风深知仅靠三言两语难以打消对方的成见,转了个话题,也为宽他的心:“那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纪檀音端详谢无风,看他神情不似作假,试探着问:“什么?”
谢无风趁人之危,伸手捏他的脸蛋,软软嫩嫩,触感和以前一样温润,顺着指尖热到心窝里。纪檀音的尴尬无措,他瞧见了,却故作不察,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抬起他的下巴,笑道:“我说了,你若开心,就亲我一下。”
纪檀音脸红了,跟他顶嘴:“那我若是不开心,难道能捅你一剑?”
谢无风从容应道:“好啊。”
此人脸皮厚,又最擅使用苦肉计,纪檀音横竖说不过他,催促道:“你先告诉我。”
谢无风点头,他松开纪檀音,不做任何铺垫,正色道:“夜魔不是你师父。”
纪檀音猛地张大嘴巴,直勾勾地瞪着谢无风,耳边嗡鸣不住。这何止是好消息?这简直是……老天爷,他甚至不敢信!
谢无风耐心解释:“夜魔不是纪恒。他应是戴着人皮面具,我找人打听过了,西域有能人会制作这玩意。其实仔细推想便不难发现,西番教和夜魔总是一伙的,如今已知“西番教”并非真的西番教,那么夜魔也必然不是纪恒了。”
好一会,纪檀音慢慢合拢两瓣淡粉嘴唇,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清了清嗓子,沙哑地问:“真的?”
谢无风重重颔首,诧异道:“你不信?我问了安措——”
“我信!我信!”纪檀音惶急地打断他,甚至不想知道这背后的因果,生怕自己发现什么破绽,把支撑信念的一线生机也掐断。
是,他见过夜魔的脸,的确和师父的样貌一致,可谢无风说那是人皮面具,他就愿意相信,也希望真相如此。
百般滋味,皆在心口盘旋,纪檀音无意识地握紧了映雪剑,在螺钿床上敲了几下。
“我师父如今在哪里?”
“不知。”
“那夜魔……既非我师父,真身又是何人?他的玉山剑法,虽不正宗,造诣却比我还高。”
谢无风苦恼地一撇嘴角,道:“猜不着,不过定是与你师父同辈的武林高手。”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纪檀音默默消化着今夜获得的新讯息,头脑是滚烫的,身体却很疲惫,歪着肩膀靠在床柱上。
“不亲我一下?”谢无风斜眼觑他,用惯常的调笑口吻,几丝未能善加掩饰的期待流露而出。他服软了,也认清了,纪檀音真是老天派来降他的。
纪檀音静悄悄地坐着,眼睫跟着烛火一颤,他咬了咬嘴唇,又很快松开,低头抚弄剑柄上的流苏,把每根丝线都理顺了,又去抻衣裳下摆,绸缎面料,光滑细腻,是谭凤萱专门请裁缝量了尺寸,为他新做的。
这一套恍若未闻、蒙混过关的小动作做完,他自言自语道:“大师兄怎么还不回来?”
第51章 有谁怜
玄刀门里,除了周晓婉并两个仆妇,其余的徒弟下人都出了府,满城寻找翟映诗。周晓婉本来也要出门,但翟昱劝她留守本宅,方便各处人马联络,互通消息。
城楼上传来钟声,已是四更四点了。
周晓婉捏着一串佛珠,在蒲团上跪下,嘴里喃喃有词,恳请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女儿平安。
佛像牌位是二十年前设的,她哀告苦求二十年,心灰意冷之际,菩萨才将女儿送回家,这一次,可不能再花那么久!
她等不起了,她老了,身、心、魂,都不如年轻时经得住摧残。况且,她已体会过失而复得的幸福,又如何能忍受再次分离的痛苦?
女儿万万不能出事,他们一家团圆才不到四个月啊!
祷词越念越快,每个字都挤挤攘攘,匆忙地从唇齿间飞出,含着焦急的哭腔。周晓婉本是个温吞的慢性子,平日里最受徒弟们爱戴,每逢翟昱发火,只要她一句轻飘飘的“你急什么”,便能制服那个暴躁的师父,将场面变得宁静融洽。
然而这样一个从容的女人,此刻却是方寸大乱,摔杯砸碗,神神叨叨不知在呢喃什么,为了女儿急红了眼,急疯了!
心烦意乱的不止这一家,雄图镖局里,李从宁和谭凤萱已在院中枯立了两个时辰。李从宁的心肠比妻子硬,对儿子的功夫也有一定把握,倒不是很担心他的安危,最忧心憋闷的乃是这两个年轻男女私自幽会一节。此事棘手得很,若叫翟昱先找着他们,无论是生米煮成了熟饭私定终身,还是对月谈心克己复礼,总之女方的名声是坏了,翟昱那头暴龙,岂会善罢甘休!
澄阳也太不懂事!两家剑拔弩张之时,偏不识时务,让情爱蒙了心窍!还有那个翟映诗,听说跟随养父在外行医多年,想来也不是什么清白女子!
李从宁在心中将一干人等骂了个遍,转头看见谭凤萱抱住双臂缩着肩膀,连忙脱下外衣,披在妻子身上,道:“外面冷,你回去歇着吧,我在这等消息。”
“我哪有心情?”谭凤萱将道袍两侧的系带绑紧,躲进丈夫的怀抱里取暖,悠悠地叹一口长气,“澄阳做的这桩事,虽然莽撞了些,但你也别怨他。咱们当初在一起,顺风顺水的,你自然体会不到他的苦闷。无论如何,这回是我们对不起玄刀门,我看啊,你就别跟翟昱明争暗斗了,等他当上盟主,你就上门提亲,小辈们都逼到这份上了,说明咱们迟早要做一家人。没必要伤了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