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女儿丢了,翟昱忧心如焚,弄得是满城风雨,几个交好的武林门派,也都提供了人手支援。李从宁带着万克章、花月影等前来玄刀门造访,本是威逼翟昱退出争霸,谁知还没谈几句,周晓婉便红着眼睛冲进正厅,呼天抢地地呐喊女儿不见了。
花月影毕竟是女人,同情泛滥,也吩咐贴身侍卫去找寻翟映诗。李从宁心中不屑,他甚至怀疑翟昱所谓失而复得的女儿都是编出来的谎话,按理说一家人团圆也有三月了,这丫头却从不在外面走动,连个影子都没见过,谁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他还是在表面上关切了两句,派出几个镖师帮忙找人,随后带着牛头帮的万克章回了镖局。
东跨院里,谭凤萱绾起长发,穿一身灰色衣裤,挥舞着一柄钢刀,英姿飒爽,虎虎生风。李从宁许久未见妻子练功,拍手称赞道:“夫人这一手刀法,已是炉火纯青,可赶超乃父了。”
谭凤萱使出一招“横扫秋叶”,泛着银光的刀尖划出饱满的圆弧,一旁的梧桐树无风自动,果真簌簌地摇下许多枯叶来。她满意地微笑,将钢刀放回兵器架上,扭头对李从宁道:“少贫。”
李从宁掏出手帕为妻子擦拭汗珠,谭凤萱搭着他的肩膀,问:“今日如何?”
“哼,那老狐狸。你还记得我刚接手镖局的时候么,经手了一趟大生意,差点搞砸。”
谭凤萱其实已没什么印象了,但想必是李从宁当初处理不周留下了把柄,便问:“哪一桩?”
李从宁摇头:“还未及细问,突然来报他家女儿丢了,说是下午和丫头溜出门,一直未归。整个门派搞得鸡飞狗跳的。花月影留下帮他找女儿,我不耐烦,便回来了。”话音才落,发现妻子神情古怪,摇晃着后退了一步,奇道:“怎么了?”
“澄阳,”谭凤萱心头陡然涌出一股不安的预感,“也没回来。”
今夜的襄阳城似乎比以往更为喧闹、也更为明亮,火把、灯笼,将街市照得煌煌荧荧。小贩们缩至道路两旁的飞檐下,俯身护着自己的小板车,给那些骑着骏马、挂刀佩剑的武林好汉让出路来。纪檀音心不在焉,并未留意周边情况,走了一炷香功夫,终于抵达春怡楼。
以他浅薄的经验看,天下的妓院大底都是一个样,香气袭人,暖意融融,灯光昏黄,乐声缠绵。春怡楼也是如此。先前玄刀门的弟子乱过一回,现在已经离开了,妓女们重施脂粉,再理香鬓,咿咿呀呀的唱腔萦绕不绝。
隔着七八丈,望着漆金双扇红对门,纪檀音胆怯了。巴巴地跑来,若是撞见谢无风左拥右抱,沉浸温柔乡,那场面该有多难堪,指不定还会被对方耻笑。可若说掉头回去,纪檀音也不肯,因为在心底里,他还对谢无风存着许多痴情和一点期待。
毗邻春怡楼的是一家名为“香兰笑”的酒楼,纪檀音在街边踌躇徘徊之时,谢无风正在二层栏杆处饮酒。也是奇怪,平日很稳的一双手,今儿个夹几粒花生米,居然滑脱了。他漫不经心地偏过头,目光追随着那颗骨碌滚动的花生米,看见了穿着墨蓝绸缎衣裳的纪檀音。谢无风以为自己眼花,发了会愣,在纪檀音要融进那片光怪陆离当中时,才如梦初醒,从二楼翻身而下。
纪檀音离春怡楼只有几步之遥,正忐忑不安,忽而察觉右上方一阵劲风袭来,连忙弓步旋身,拔剑出鞘。谢无风尚在空中,紧迫间变换身形,足尖在映雪剑上轻轻一点,落地在他身旁。
纪檀音看清来人,缓缓垂下手臂,他发懵似的,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抿着嘴不言语。
谢无风也词穷,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三日不见,倒像是隔了三十载春秋一般,纪檀音望着谢无风,眼里有恨有怨,更多的是委屈,叫人看了心疼。
谢无风不由得放软了音调:“阿音,你来这里做什么?”
纪檀音小幅度地偏了偏脑袋,故意不去看他,神情傲慢,还带着一点意气用事的可爱:“你管我呢。”
谢无风淡淡一笑,揶揄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当然知道,”纪檀音忍受不了被他看扁,怒气冲冲,“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么?”
“我……”谢无风知道是下午跟踪他的几个镖师告了密,一时解释不清,话锋一转道:“你若是想喝酒听曲,我带你去其他的好地方。”
“谁要你带,”这几日积累的愤怒猝然爆发,纪檀音脱口道:“我就是来嫖/宿的!”
这两个字彻底逗乐了门口看热闹的龟公,他是个猥琐的中年汉子,笑得前仰后合,肆无忌惮。纪檀音脸红了,呐呐地补了句什么,听不清楚。谢无风回头盻龟公一眼,按着纪檀音的肩膀把他往外头的大路推:“别胡闹。”
纪檀音被他一碰,立刻瑟缩着往后躲闪,一直退到光影交接处。谢无风的掌心未及触摸到久违的温度,就这么尴尬地僵在半空。“好,”他沉下脸,步步逼近纪檀音,讥嘲道:“你去嫖宿,我问你,你会吗?”
纪檀音不甘示弱,有力回击:“有人教我!”话虽如此,他却没再试着进入春怡楼。
此时二人站立之处,乃是一条小巷的入口,夹在妓院和酒楼之间,为灯光所不及,四周影影绰绰、幽深阴沉。
谢无风轻声叹息,他感到自己不受控制,又甘之如饴地落入纪檀音的陷阱里,他用一对清澈泛红的眸子引诱他,却对这吸引力一无所知。极为无奈地,他问:“阿音,你到底要我如何?”
纪檀音愣住,他觉得谢无风蛮不讲理,需要答案的分明是自己,怎么反倒是他先发起质问来!
谢无风道:“你总是不信,要不要我将心挖出来与你看?”
晦暗的夜色中,彼此面目模糊,谢无风语气激动,话音中携着几许说不清的情愫,蓦地拨动了纪檀音内心的酸楚。他不知作何回答,兀自迷乱着,忽而听见一声“好”,随即是宝剑出鞘的声响。
“你做甚!”刹那间,所有凌乱的思绪全部退散,纪檀音不假思索地合身一扑,一掌击在沉沙剑的剑柄上,将剑刃推了回去。
谢无风趁势将他抱进怀里,严丝合缝地搂着。纪檀音挣扎了两下,却没使出全力,对这个怀抱,他既贪恋又害怕,爱恨交织。不知如何宣泄这复杂的情绪,索性一脚踩上谢无风的鞋面,狠狠地碾压了几下。
谢无风“嘶”了一声,在黑暗中龇牙咧嘴地忍受着少年的报复。
纪檀音发泄完了,疲惫地靠着谢无风的肩膀,心中茫然又悲哀,不知他们将要何去何从。
“我本不想告诉你的,可你这个傻子,”谢无风在他脖子后面轻轻掐了一把,“我已有了你,怎会再看上明烟那样的庸俗脂粉?”
纪檀音脑子晕乎,过了一阵才明白谢无风话中之意,是在暗示那件事另有隐情。心底几乎泯灭的期待如同掉进油锅的火星,急剧燃烧起来,他忙问:“那你为何……”
“我本意是与她套近乎,谁知那女人惯会调情,上来就往我腿上坐,”谢无风稍作停顿,歉然道:“多说无益,我也有过错,原该及时将她推开的。”
纪檀音不能完全接受这个解释,鼻子一皱:“当时你为何不解释清楚?”
“当时有外人。”
“哪里有外人?”纪檀音努力回忆一番,“你说花阁主?她待我如同亲姐弟一般,不算外人。就在昨日,她还将明烟赶回荆州去了。”
谢无风无声苦笑,不置可否。
纪檀音心中还有许多疑虑,得不到解答便不肯罢休,问道:“你为何要与明烟套近乎?”
事已至此,谢无风只得据实相告,言及当日曾看见明烟佩戴着一枚似曾相识的花梨木令牌。
“真的?”纪檀音惊骇异常,从怀中口袋掏出两枚木牌,“与这两只相同?”
“我应当不会认错,”谢无风接过令牌,示意纪檀音跟他到亮堂的地方去,“这里黑灯瞎火,不好瞧的。”
没走几步,小巷深处传来一队人马凌乱的脚步声,成群的火把举在半空中,橙色光芒映照出一张张焦急的脸。
“站住!谁在那!”
“小姐,是小姐吗?”
一行人飞奔而至,举着火把在谢无风和纪檀音面前晃动,看清二人面貌后,均发出失望的叹息。领头的是玄刀门排行十三的徒弟,对他们躲在暗处的行径生出疑心,叱道:“鬼鬼祟祟,在这漆黑之处干什么勾当?”
谢无风道:“我二人两情相悦,在这里说说知心话,关阁下何事?”
那人噎住,抬手一挥,示意后面的随从跟上,鄙夷道:“断袖之癖,令人作呕!”
纪檀音涨红了脸,欲要理论一番,奈何这群人都是练家子,又急着找翟映诗,很快就跑远了,他心中愤愤不平,怒道:“这是哪派弟子?粗鲁无礼,横行霸道。”
谢无风不以为然:“玄刀门的,不与他一般见识。”
纪檀音觉得奇怪:“缘何弄出这样大的动静?”
谢无风叹了口气:“他们家小姐不见了,是桩极大的麻烦事。”
纪檀音点点头,忽而一惊:“玄刀门,是翟小姐吗!”
谢无风侧目看他,问道:“是,怎么,你知道她下落?”
纪檀音右眼皮一跳,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下午大师兄出府,便是约了翟小姐见面,至我离开镖局时,他也一直未归。”
第50章 共徘徊
谢无风问,李澄阳在出府前,可曾透露过要去往何地。
他一脸严峻,这神情感染了纪檀音,后者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仔细回忆贵三昨日说过的只言片语,想来想去,也只有“事成了”、“明日傍晚”两句,并未提及幽会地点,于是道:“这事是贵三哥张罗的,约在哪里,他肯定知晓,回府一问便知。”
“事不宜迟,”谢无风拽着他的袖子,“走!”
二人施展轻功,蹬着春怡楼一侧的大红柱子跃上屋顶,不作停歇,朝雄图镖局的方向飞掠而去,纪檀音胡乱猜测道:“会不会是大师兄和翟小姐私奔了?”
谢无风不答,心道真要私奔了倒没甚要紧,现下至关重要的是保证翟映诗的安全。
他们到时,雄图镖局已是暗流汹涌,丫头小厮们个个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做着手里的活计,不时被主院传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吓得缩一缩脖子。
仆役当中,年纪最长、最受尊敬之人,乃是照管花木的老园公洪爷,他在雄图镖局待了一辈子,对李从宁的脾气知之甚详,深信他不会无故责罚下人,背后必有因由。
“你们几个常与贵三做一处耍子,可知他近日有什么异常?”
被点到的人忙不迭撇清关系:“洪爷,你这话问的,贵三私下的动向,我们如何晓得?就算他偷拿了什么物件,也不可能叫我等看见!”
在这些小厮眼里,盗窃便是天大的罪行了,李从宁如此暴怒,必定是贵三拿了府中值钱的东西。
洪爷捻着胡须,愁眉紧锁,不相信李从宁会因下人手脚不干净而大动肝火,何况是在府中侍奉了十几年的忠仆。
主院传出的哭喊声越渐走低,棍棒交加之下,贵三奄奄一息。一众仆役们面面相觑,都害怕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厨房烧火的小丫头甚至呜呜地哭了起来。
纪檀音和谢无风一路踩着人家的屋顶,风驰电掣地赶回镖局,极目远眺,底下建筑的形制像东跨院,却分不清在哪个方位,便一齐从屋顶跳下。
一众丫鬟小厮本就风声鹤唳,黑乎乎的房顶突然窜出两个人影,更是大惊失色,有的失声尖叫,有的握紧手中笤帚,纪檀音连忙道:“是我!”
他四下一扫,眼前众人都是熟稔的,登时了然,原来是落到了仆役居住的倒坐房。大家伙冷静下来,注意到纪檀音身边站着的人,心中满腹疑问,又不敢开口,斜着眼睛,怯怯地打量。
谢无风开门见山:“贵三呢?”
先前服侍他的青萝指了指垂花门,还未开口,斜刺里忽然冲出一个人,鬓乱钗横,跌跌撞撞,直直地扑到纪檀音面前,揪着他的衣裳下摆便跪了下去,口中呜咽道:“纪公子,你快救救贵三吧,他要被打死了!”
纪檀音定睛一看,原来是丫鬟小玉,他连忙将对方扶起,问:“小玉姐姐,怎么回事?”
“我,我和贵三哥在厨房里说话,老爷突然进来,虎着脸问大少爷的去向,贵三哥支吾了两句,老爷便叫随从的镖师把他抓了去,一直打到现在……”小玉哽咽着,已哭成了泪人。
纪檀音立刻明白了,李从宁想必已知晓了儿子和翟映诗私会一事。他与翟昱一向不睦,儿子吃里扒外,生气也是自然的,只是这样大动干戈地施用重刑,不免伤了一众忠仆的心。
“我们去瞧瞧。”纪檀音对谢无风使了个眼色。
二人穿过垂花门,沿着回廊去往李从宁夫妇居住的小院。远远地,一股血腥气迎风飘来,走近了,瞧见贵三半死不活地躺在檐下一张木板上,身旁丢着一根染血的粗杖,两个黑头镖师抱臂站在一旁,神情冷肃,仿佛还担心这个半昏厥的小厮暴起反抗似的。
李从宁仍在一旁吹胡子瞪眼,是谭凤萱把他劝住了,纪檀音和谢无风跨进院门时,恰好碰见她嘱咐镖师将贵三抬走上药。两位晚辈行了礼,谭凤萱轻轻点头,愁眉不展。
李从宁压低声音问妻子:“派人去找了吗?”
谭凤萱回:“托了熊大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