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怜草木青[古代架空]——BY:九尾叶

作者:九尾叶  录入:05-30

  纪檀音提着剑,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他麻木的脸上波澜不惊,只有眼中闪着一缕慑人的光,那是一把苦苦支撑、不肯熄灭的火焰。
  周遭争论的声音逐渐降低了。明彪华、胡寒、李从宁等都不再言语,默认由纪檀音动手。
  花月影还在绝望地求救,灰头土脸、丑陋狼狈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当初的风采照人。
  谢无风不动声色地打量众人的反应,对花月影的这番鬼话,他们个个都表现得义愤填膺、不屑一顾,可谁知有没有人心生动摇呢?
  他催促道:“阿音,快动手!”
  纪檀音的右手轻微地发着抖,他扬起映雪剑,垂眸盯着那个抱住他小腿的女人。
  “小纪,小纪,咱们姐弟一场……”
  银光闪过。纪檀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见了被鲜血沾湿的鞋尖。
  他又望向四周,面前的人神色各异,有的如释重负,有的茫然悲怆,他们都在说话,嘴唇一开一合,然而纪檀音听不清内容,耳边只有单调的风的呼啸。
  他感到胸口发闷、头晕目眩,于是微微张开嘴呼气,试图把心中那股强烈的空洞感填满。
  一只手抵在他的后背,然后将他揽进臂弯里,掌心微凉,那温度是他所熟悉的。纪檀音的肩膀松弛下来,他扭过头,真正平静地望着谢无风。
  人群陆陆续续地散了,仅剩李从宁、胡寒、方浪等几个围攻夜魔的高手还在寒暄。翟昱有意与李从宁和解,见他态度冷漠,便作了个揖,带着玄刀门弟子离开了。
  阴阳掌通柳奎背着手,慢慢走到夜魔尚未凉透的尸体旁,饶有兴趣地问:“你们说,这人到底是谁?能假冒玉山神剑,想来本身武功也是不低,只可惜成了花月影的傀儡。”
  大家都有些好奇,方浪道:“想知道,扯了他的面具瞧瞧不就好了——怎么,还怕诈尸啊?”
  通柳奎傲慢地冷哼一声,表情有些不自在,仿佛是被拆穿后的恼羞成怒。他在夜魔的尸体旁停顿片刻,弯腰飞快地撕下了人皮面具。
  一张衰老、苍白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五官平常,除了左颊一块棕色胎记,并无其余特别之处。明彪华、胡寒等围拢上来,一一看过,都觉得面生。
  李从宁正跟手下吩咐事情,无意间一瞥,整个人便是一惊。他快步走近,有些急躁地推开明彪华和方浪,蹙着眉头仔细辨认,良久,长叹一口气,用难以置信,又恍然大悟的语气道:“原来是他。”
  胡寒问道:“什么人?李镖头认识?”
  “是朱月阁上一任阁主,花月影的师父。听闻六年前就病逝了,不成想竟被……”李从宁又叹了一口气。
  人群静了片刻,不知是谁发出一句感慨:“大逆不道啊!”
  这时,一股浓烟从华鼎峰的西北方向升起。在几十里外,历经数百年风雨的朱月阁被夷为平地,葬身火海。数人默默眺望着,神情冷肃。
  不多时,明彪华、方浪、李从宁等人也拱手作别,相继离开了。华鼎峰上,只剩下纪檀音和谢无风两人。
  “风大,”谢无风道,“咱们也下山吧。”
  纪檀音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望,只见夜魔刀剑穿胸,大大地张着嘴,血红的双眸还盛着一点浊泪。他踯躅一阵,最终抽出映雪剑,砍倒了一旁合抱粗的老树。
  硕大的树冠倒下来,盖住了夜魔的尸体,纪檀音转过身,对谢无风道:“走吧。”
  谢无风笑笑,他忽而忆起初见之时,两人在路边遇到一具死尸,纪檀音挥汗如雨,硬是挖坑将老者埋葬了。
  如今,他遭遇了巨大的不幸,也深深体察过人世的残忍,褪去单纯青涩、变得坚毅成熟,竟然还怀有那份珍贵的慈悲。
  这是谢无风所没有的,或许,这便是他爱纪檀音的原因。


第72章 立残阳
  五日后,纪檀音回到玉山问灵峰。
  半年不见,通往山顶的小路因为无人问津已被杂草淹没,纪檀音近乡情怯,加之睹物思人,在山脚徘徊不前。
  谢无风知他心情忧郁,有意开解,指着草丛中一闪而过的影子,问:“那里是不是有只松鼠?”
  纪檀音看了一眼,笑着点头:“应当是的,山里小动物多。”
  他被谢无风的话勾起了回忆,话匣子打开了:“还有黄鼠狼呢!小时候,我们养了六只鸡,从半个巴掌大,还毛绒绒的小鸡仔养起的,我和二师兄一天几次地看它们、给它们喂食,结果却被黄鼠狼吃了!”
  谢无风打趣:“你是不是哭了两个钟头?”
  纪檀音有些赧然,腮帮子鼓着气,像两个柔软的泡泡,不情愿地承认:“我一整天都没吃饭,和二师兄做了几个陷阱,想要去抓黄鼠狼。”
  “抓住了没有?”
  “自然是没有,它们太狡猾了……”纪檀音说着说着,忍不住笑出声。
  他们用利剑斩断灌木和杂草,牵着追风追月上山,一路上,纪檀音都用怀念而温柔的语气讲述童年趣事,低声絮语回荡在山岭之间。而谢无风则专注地听着,时不时揉一把他的脑袋。
  伤痛并未逝去,但化成了更为坚韧平静、更有力量的东西,通过欢笑传递出来。
  森林越来越茂密,山坡越来越陡峭,当那几间倾颓荒芜的木屋出现在视野中时,纪檀音的脚步明显一顿,活泼的表情也转为沉静。
  他深吸一口气:“就要到了。”
  为了转移心中涌起的不适,他轻轻撞了一下谢无风的胳膊,半玩笑半认真地叮嘱:“你可不许嫌弃屋子破烂。”
  “怎么会?”谢无风扬起眉梢,苦兮兮地辩解,“我是安贫乐道之人。”
  纪檀音撇嘴,大不信任的样子。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在鸟雀的啁啾声中,慢慢接近那一片菜园。菜园是纪檀音的师娘还在时就开辟的,四周竖着篱笆,中间还扎着一个稻草人,自纪恒闭关至今,多日无人打理,青菜都起苔了。
  纪檀音感觉呼吸有些困难,歇了一会,将马儿拴好,绕过菜园向前走去。
  木屋前有一块空地,在靠近森林边缘的地方,一个瘦高的人影背对他们站着。
  “二师兄!”纪檀音飞奔上前。
  那人转过身,情绪也是十分激动,沙哑唤道:“小师弟!”他两手揪着上衣的边缘,好像兜着什么东西,这时手上一松,掉了一地。
  纪檀音扑上去和他拥抱,再分开时,彼此眼圈都是通红的。
  “你——”孔玉临欲言又止,纪檀音却突然跳起来,慌乱地倒退几步,指着脚下的白骨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孔玉临指了指身后,那里本来是一座坟包,如今被人挖成了大坑,掘得又深又阔,里面安放着一具眼熟的、做工精致的棺材。
  “这不是师娘的坟吗,坟呢?师娘的棺木呢——”倏然,纪檀音话音一顿,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堆散乱的白骨。
  孔玉临痛心疾首:“我回来时,师娘的坟已被毁了,白骨撒得漫山遍野……想来是当初师父遭人诬陷,有人上山寻他,找不见,便将师娘的坟墓掘了以泄愤。”
  纪檀音握紧拳头,牙关发颤,问道:“知道是谁干的么?”
  孔玉临摇头:“查不出。好在我翻遍问灵峰,已将遗骸找齐了。如今师父也……正好将他二人合葬。”
  他蹲下去收捡白骨,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纪檀音说道:“师父临终时,还记挂着你。”
  孔玉临不看纪檀音,一个劲用衣袖擦眼泪,喉结上下起伏,吞咽个不停。纪檀音安静地陪着师兄,不知为何,他虽仍觉得悲痛,却做不到如对方这般失态大哭了。
  良久,见孔玉临的情绪回归平稳,纪檀音问:“当日情形,熊镖头都告诉你了吧?”
  孔玉临点头。
  “我已亲手诛杀花月影,师父的仇报了。”
  “我知道。”孔玉临兜着师娘的遗骸站起来,纪檀音取过一旁的木匣子,师兄弟二人小心翼翼地将白骨装好,覆上丝绸,盖上盖子,然后放在纪恒的棺木旁边。
  他们站在深坑前,长久地沉默着。纪檀音看到坑旁树着两块石碑,边缘锐利,雕刻的字迹里还有石屑,知道是新做的,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
  纪恒不喜欢虚名与浮华,早些年就吩咐过徒弟们,丧事一应从简,不立碑、不设牌位,因此这两块石碑必定不是孔玉临的主意。
  孔玉临道:“翟门主和李镖头各送来一块,也不知是不是约好的,倒也能凑个对子。”
  只见两块石碑上分别刻着四个大字:侠肝义胆,流照古今。
  谢无风绕着木屋走了几圈,见师兄弟二人还在发呆,咳了一声:“堆坟,需要我帮忙吗?”
  “哦,”纪檀音这才想起他把谢无风丢下了,歉意地咬了咬嘴唇,拉着孔玉临介绍道:“这是我二师兄孔玉临,这是无常客,是我的……”
  他犹豫着,不知如何措辞,孔玉临打断道:“你不必解释了,我都知晓。再说,师父都不曾反对,我又如何有二话。”
  说罢,对谢无风拱手。
  纪檀音有些讪讪的,他并非害怕承认自己与谢无风的关系,只是直到此时依然弄不清楚,他们到底算是什么。
  谢无风还了礼,仔细打量孔玉临。此人身量高、肤色黝黑,或许是在西域待得久了,面貌显得较为粗犷,身上散发着古怪的药草味道。一想到就是这个明显未经过风月的青年偷偷告知纪檀音那档子事,还叮嘱他“一个月只能弄一次”,谢无风不由得有些想笑。
  孔玉临性格内向,被谢无风看得尴尬,清了清嗓子,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填土吧。”
  第一铲土是最难的,等了很久才抛下去。后来,生涩的动作渐渐变得流畅,尽管仍旧满含热泪,但他们都克制着,没有人停下来。
  师父、师娘,纪檀音在心中默念,安息吧,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搅你们了。
  当夜,他们就歇在那几间破败的木屋里。孔玉临洒扫房间,纪檀音抱来木柴,蹲在灶前烧火,铁锅里煮着咕嘟冒泡的粥。
  谢无风是客人,无所事事地坐在油灯旁,打量着屋内简陋的陈设。在一个积满灰尘和蛛网的角落里,他还看见几颗脱落的牙齿。
  “是我小时候换的牙,”纪檀音怪不好意思的。
  就这样,漆黑的问灵峰上添了一座新坟,而小木屋的油灯依然执着地亮着。这几间看似破烂的屋子,竟一直挺立不倒,到如今还在为后辈遮风挡雨,不能不让谢无风感到动容。他围着木屋走走停停,像做寻宝游戏一般,在许多角落发现了纪檀音成长、生活的痕迹。
  他们在问灵峰上住了十日,纪檀音和孔玉临轮流为纪恒守灵。每天夜里,当万籁俱寂,灯火熄灭,属于山林的寂寞便格外地突显出来,那是没有一点烟火气、穿梭在沙沙风声中的,最深沉辽阔的寂静。
  第十日,谢无风用火石点燃一根树枝,举着火把来到纪恒的坟前。纪檀音背靠大树,抱膝而坐,看见火光转过头来,问谢无风:“你怎么不睡?”
  谢无风将火把插入松软的泥土里,说道:“你不在,我如何睡得着。”
  纪檀音满心愧疚:“山上的日子比外面清苦,你是不是不习惯?”
  “不是这个,”谢无风解下外袍披在纪檀音肩上,他看起来颇为苦恼,几次欲言又止。
  纪檀音虽不解缘故,但却赤城地望着他,耐心地等待着。
  “阿音,”谢无风轻呼一口气,“你今后如何打算,可有想过?”
  纪檀音一愣。
  他忽而顿悟,那天诛杀花月影之后,内心的空洞感由何而来。
  “今后”,他不是没想过,事实上,在离开问灵峰之前,他总爱做梦。他畅想的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五光十色的京都、鲜衣怒马的男女,然而亲身走过一遭,又经历了至亲之人的离去,才明白人世之波澜诡谲、变幻无常。
  一切都变得很飘渺,他还能到哪去,还能抓住什么?纪檀音想不出,偏头看谢无风一眼,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心事重重。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忐忑地问:“你……是不是想离开问灵峰?”
  谢无风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否认。
  纪檀音心中五味杂陈,一股无法派遣的失望攫住了他,但经历了这许多事,他已不再像以前那般任性了,盯着跳动的火焰,故作无所谓:“你想走便走,我又不会拦你。”
  谢无风道:“我想回赤尾屿。其实这一趟南下,本就打算回乡。我师父年事已高,也是孤身一人,我该回去照看他。”
  赤尾屿……纪檀音低下头,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心神不定地乱画,遇见谢无风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还是谢无风告诉它,那是海上的一个小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师父还……”他顿了顿,“我以为……”
  谢无风很少谈及自己的事,纪檀音一度以为他的师父已经故去,没料到还在人世。
  “还活着,不过也快到古稀之年了。他脾气怪得很,”谢无风笑着觑纪檀音,“你们两个应当非常合得来。”
  纪檀音胡乱勾画的线条停了下来,他有点不明白谢无风这话的意思,含糊地“嗯”一声。
  “你愿意跟我一道去吗?”
  “啊?”纪檀音心口微热,他看着面前的坟堆,耳边是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的心跳声。良久,他回答:“不了吧,我师父尸骨未寒,又没有子嗣,按民间的习俗,我得为他守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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