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次在正殿里的荒谬失态已经过了快一周。
这一周,傅廿老老实实的听宫规,干活,除了偷偷潜入过一次御书房,拿了几卷未书写过的绢帛,洒了些墨做旧准备交差,其余时候都老实不像话。
当然,这一周……楚朝颐也没再传过他。
有几次当差碰面,两个人依旧是形同陌路,即便无意对视,楚朝颐看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嫌弃。
从那次突发的事件,傅廿大概明白,上一世他的死应该对楚朝颐还是有所打击的,不仅仅是看门狗死了这么简单的悲伤,可能还有一个听话的床/.伴离开的悲痛。不然着实解释不通,寝殿里放着假人,又命令他不能发声不能露面,只能用一副“讨喜”的背影,去……
总之,傅廿摸清楚了,只要这幅背影还在,楚朝颐就会对他平日的品行有很大程度的纵容。这是好事,可以好好利用换取想要的信息。有必要的话,傅廿甚至还会模仿上一世的自己,换取更多利益。
入夜,傅廿刚拆下白日的装束,准备躺下。
突然听见窗边有声音。
傅廿打开窗,发现是一只黑色的雀鸟,不断的啄着窗沿。他马上反应过来可能是傅桢找他,也顾不得睡觉,赶面手蹑脚的翻出这些日子寻来的圣旨残章,收进衣服,出了屋子。
转眼入秋,夜里已经有些凉意,秋风吹过树叶的的声响,正好能掩盖大半脚步声。
跟着黑色雀鸟的爪印,傅廿一路绕出承元殿。
爪印最终停在一处假山前,傅廿快步上去,在山顶的亭台,果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傅桢和以前一样,偏好月白色的长袍,头发束的很低,外表乍一看整个人温和明朗。
只不过这次傅桢周围多了一点酒气,虽说不难闻,但隔着数步之遥还是能清晰的闻见。
“属下见过大人。”傅廿行过常礼,赶忙从怀中掏出来这些天的成果,递了过去,“属下无能,只找到了一些残章,并无太多陛下的亲笔字迹,也无完整的卷章。”
双手呈上这么多日的成果,傅廿一直低着头等着对方接过。
等了很久,他才见傅桢转身。
只见傅桢并没有接他手上的东西,叹了口气,“何止无能,简直废物。”
傅廿没反驳,依旧保持着呈献的姿势不动。
即便楚朝颐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也不会为了另外一个更不好的东西去偷楚朝颐这个一般不好的东西的物品。
“上次在我府上行窃不是挺厉害的吗?胳膊断了都拦不住你的行动,怎么换到承元殿就不敢了?还是说,觉得我好糊弄,压根没把这件事儿放心上?”
“属下谨遵大人指令。只是……实在无能。”傅廿尽可能装的无奈一点,“上次只是属下好奇,之前并未见过如此大胆的书册……所以擅自动了大人的东西,并非有意行窃。”说到这儿,傅廿不禁又回想起那本禁书惹的祸,不禁蹙眉。
说完,他听见傅桢嗤笑了一声,“既然并非行窃,那我也不计较。看完了就还回来。”傅桢说完,朝他摊着手,示意他还东西。
“那本书…不在了。”说完,傅廿咬了咬牙,“搜查检举的时候被发现,书籍已经烧毁,还差点因此入重刑司。”
“这样。”傅桢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了一句。
沉默良久,傅桢又叹了口气,“罢了,原本这次就是想探探你的能力。没想到不仅能力不行,心也不诚。”
“属下绝对忠心——”
“少来,你糊弄不过我。”傅桢冷冷的打断,“能看得出来,你是压根就不想去偷,没把我交给你的任务放在心上,根本不愿忠心于我。甚至连之前答应过的,不能离那个老狐狸太近,你也压根没听进去吧?”
傅廿:……
“以那个老狐狸的性子,如若从下人手里收到这种狎昵之物,驱逐出宫都算轻的。然而你什么惩罚都没收到,如此受到重用……也的确没有投靠我一个无权无势的人的必要。”傅桢难得脸上没有笑意,说完之后,又叹了口气,目光低垂,看着地上凹凸不平的瓷板,“也怪我非要在每卷禁书书中都藏字条的毛病,主要以前我的□□好奇这些禁书……”
傅廿还是没说话,默默把那些圣旨残章收了回来。
原来每卷书中都有吗?这么说来,是他自己莽撞偷错。
沉默间,他突然看见眼前的傅桢拿袖子抹了抹眼角,呼吸断断续续的,即便再隐忍,也掩盖不住抽泣的声音。
师兄…怎么哭了?
傅廿心里一惊,他印象中师兄一向好强,从未为了什么事流过泪。怎么就突然哭了。
“抱歉。钱的事情……其实原本其实也没打算收你的钱,只是觉得你像我曾经那个师弟,就是去给老狐狸做走狗的那个师弟……之前说烦他厌他,都是假的,”傅桢说到这儿,语气里已经带了几分泣声,喘了好几口气,才接着开口,“他,他从小用过的短刀、义肢、书本,我……我都收着,我从来没想过他会给别人做走狗,从来没想过我们会真的分道扬镳,当时一气之下给了他一剑……更没想到,他会曝尸荒野,连墓都没有,最后一次交手,竟是永别……”
后半句傅桢没说完,缓缓的蹲下,一开始只是抽泣的厉害,哭的还遮遮掩掩,慢慢的,索性不再掩饰,一边念叨着“抱歉”,一边失声痛哭,“他死后,我才得知,他活着的时候试图寻找过我,只是那个时候我在疆外,他至死我也没来得及和他道歉,告诉他是师兄错了,那一剑不求原谅,哪怕刺回来……”
傅廿攥紧拳头。
上一世他从未见过师兄如此失态,更没想过,师兄会后悔给他一剑,甚至还收着他小时候的东西,还会在他死后……为了他泣如孩提。
有那么一瞬间,傅廿挺想承认,承认是自己回来了…告诉师兄那一剑是他背叛师门的惩罚,是罪有应得。
缓了好一会儿,傅桢才继续呜咽的哭道,“之前催着你还钱,不过就是想找机会多看看你……就像看见我的小师弟,好用自我欺骗的方式,弥补一点心里的愧疚。对不起,让你做为难的事情了,如果没遇见我,你的仕途肯定比现在顺利,也应当是一位名垂青史忠臣,抱歉,真的抱歉……”
但理智还是制止了傅廿这么做。
至少要先把替他种蛊的恩人找到,在宫里调查完上一世的遗憾,才能和师兄坦明身份。只要还在宫里生活一日,他就必须以“连念”这个身份活着。
不然之前做的那么多事情,全都白费了。
“大人……您别哭了。”末了,傅廿才苦涩的开口,木讷的安慰了一句。
傅桢充耳不闻,甚至哭声越来越大,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像极了无助可怜的小动物。原本就温和的眉目,染了泪水,甚至能让人生出几分怜爱。
傅廿转头,没再去看。但小时候和师兄经历过的一幕幕,不断的涌现在脑海里。
原来分道扬镳之后,师兄也是后悔过的。
看着面前缩在地上恸哭的傅桢,傅廿三思后,最终还是蹲下/.身,从袖子里找出干净的纱布,递了过去。
“您别哭了。”到头来,傅廿还是只能无力的安慰道。
只见傅桢一边含糊着道着谢,一边接过纱布。
“属下先行告退。”傅廿说完,便匆匆离开。
看着师兄那副模样……再待下去,傅廿难以确保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比如当场相认。
回到房间,傅廿换下了沾染酒气的衣服,坐在床上,一点睡意都没有。
如若傅桢再骂他几句废物,他也认了。
偏偏一边哭着,一边给他道歉,又一边念叨着已经死了的“傅廿”……
眼见着明月当空,夜已过半,傅廿就是心烦意乱的睡不着。想起来师兄哭到喘不上气的样子,无名的烦躁和自责就会占据睡意。
次日晨间有差事要做,最终傅廿还是顶着一夜未眠的烦躁和困意,爬起来去院中打了盆冷水洗了脸。
早差的时候,傅廿强忍着困意,脑子里还是忍不住回想昨夜的事情。
终于熬到换班,他才敢打哈欠。
往起居的院落回走的时候,正好碰见刚刚下朝的楚朝颐。
身上还穿着朝服,面色冷峻的和身边的泽王说着话,身后的公公侍卫自觉远离五步开外,不难看出是有要事商议。
傅廿停下脚步,侧耳附在墙上。
他从小就有被刻意训练过听力,自然是要比旁人好上不少,只有周围有可以传导声音的物体利用,想偷听正常音量的谈话还是不难的。
“……”
“……”
只是楚朝颐性子多疑,声音很小。泽王回答的声音也不大。听了半晌,傅廿只听见似乎提到了“遥月门”,就是他的师门。
傅廿只能干着急。
突然,楚朝颐的声音突然加大了不少,语气不善的低吼了一句,“突然病倒?那个姓傅的死了更好,遥月门那个阴魂不散的地方早就该散了。写信是指望从宫里拿到药材?还是指望朕给他送挽联?”
第36章
傅桢怎么了?
听到师兄的名字,傅廿滞了一下,赶忙又凑近了一点,试图听到更多。
“药材就别想了。送他挫骨扬灰倒是不介意。”
“……”
“……”
见到楚朝颐和泽王似乎准备挪步,谈话依旧没停,傅廿为了避免被发现只能匆匆离开,没再继续听下去。
回到起居所,原本他打算补眠,这一下也彻底没了困意。
他不知道他死的这段时间里,楚朝颐和师兄发生过什么过节。也分不清方才楚朝颐说的是气话,还是师兄真的出了什么事。
昨夜师兄失声痛哭的画面还在脑海里久久萦绕……
那么要强傲气的一个人泣如孩童,原本就够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再从别人口中听出重病的消息,加上是曾经的师兄,曾经在师门中最照顾他的人,若能放心的下,那才是假的。
傅廿决定再打听打听,如若事情属实,他肯定得溜出宫去看看。
夜晚,傅廿熬到楚朝颐从御书房出来,回了寝殿,泽王也去了偏殿休息,这才敢接近御书房,试图趁着换班的空隙溜进去。
楚朝颐休息的时候,守卫主要集中在寝宫附近,御书房会相对放松警戒。
溜进去的时候,书房漆黑一片,连月光都吝啬的很。
傅廿不敢点灯,只能摸黑走近楚朝颐平时放奏本的地方,从新的奏本里翻找,看有没有师兄的笔迹。
上一世,傅廿记得楚朝颐永远是把未阅过的新奏本放在最左边,可是傅廿翻了又翻,发现左边奏本的日期杂乱无章。
翻了一圈,毫无收获,傅廿只能把奏本又堆了回去,去找楚朝颐批阅过的文书。
这一次,依旧毫无收获。
傅廿不甘心,又看了看书桌上带锁的匣子。思考片刻,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这个匣子是楚朝颐用于放相对重要的奏本和书信的,但不是最机密的国事。傅廿迅速转开锁盘,打开了匣子。
里面放着很多书信,从纸张看来,都不像是最近写的,应该已经写好有些时日。
傅廿顾不得多,捡起来一张,借着幽暗的月光查看。
【腊月初三,阿廿南下的第一个冬日,不知道什么时候愿意回来。】纸张已经有些泛黄发霉,能看出来已经有几年了。
傅廿的手稍微抖了一下,继续往下翻。
【腊月二十九,开春以后国运若是尚可,计划南下,借巡视之名见见阿廿,不知道他过的如何,是否愿意回来。】……
傅廿记得自己南下的次年春日,北疆爆发了战事。原来刚离开的时候……楚朝颐计划过找他吗。
傅廿跳过这些有的没的,翻到左边看起来最新的信纸,拿起来看。
【芒种,真好,阿廿又回到身边了,怎么抱他都不反抗,缠绵多久他都愿意,再也不会乱跑了,只是不愿意说话。】傅廿看到这句话,不禁蹙眉。
纸条上都是没写年份只写日期,但从纸张的新旧程度上,能分辨出,这张绝对是在他离宫之后写的。
傅廿寻思着他上一世离宫后,就没再回来过了。
抱着疑问,傅廿完全忘了自己是来找师兄的笔迹,又不禁往前翻了翻。
【不管怎么亲吻,阿廿都不反抗。只是身上好冷,怎么抱着都暖不热。】【以前阿廿喜欢的桂花藕粉,现在不肯吃了。都回来了,为什么还要赌气不吃饭?】【阿廿还是不愿意说话,可能还需要好好哄哄。】【阿廿身上的烙印还在,腰牌还在,连心蛊也在,把身上的血迹清洗干净就好,皇叔凭什么要抢走阿廿去埋在土里?】越往前翻,日期越接近他死去的那天,傅廿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也一点点拧紧。
这……
他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师兄调侃过寝殿里的那个“假人”,说楚朝颐的癖好令人不敢恭维,原先可比抱着假人恶心百倍。
一瞬间,傅廿闪过一个很荒谬的念头。
可是楚朝颐脑子再不正常,也不会……疯到这种地步吧?加上芒种,天气已经开始热了,生肉放置在室外,几个时辰就会有异味,更何况那么大一个人……
傅廿赶忙打消掉这个念头。
刚想继续往前翻,就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他赶忙胡乱把箱子扣好,跃上房梁。
不一会儿,就见着李公公带着宫女,挑着灯进来,先是把书房的灯点上,换了熏香,才对身后的宫女说道,“一刻钟时间,收拾打扫好,热茶倒上就下去,别让陛下看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