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廿在房梁上屏住呼吸。
避开宫女的目光逃出去并不难,只是方才,那些手信看到一半,没看完,着实难受。
出了御书房,天还没亮,傅廿赶忙回到房间,躺在塌上大脑一片混沌。
对了,师兄还说过,他死了以后连墓都没有,甚至宫里的人都不能提他死了这件事。
他原本以为是楚朝颐因为他离开的愤怒,死了也不想让他入土为安早升极乐,更不想花钱替他修建坟墓。
现在看来,傅廿对他没能入土为安这件事,有了新的、大胆的见解。
今晚再偷进一次御书房,一定要看完那盒手信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在此之前,先出宫去看看师兄,傅廿心想道。
下午傅廿完成一天的差事,趁着宫门还没下钥,溜出了宫。
他没家人,没朋友,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出宫,所以哪怕宫门还开着,也得偷偷摸摸的。
一路从皇城跑到傅桢的府邸,太阳还没彻底落山。
这次傅桢府邸周围没有那么多禁军驻守,傅廿难得敢走了正门。
院内还是冷清的很,也不知道是入秋还是什么原因,院内似乎比上次来的时候更加阴冷。
他轻车熟路的走进主屋,还没去摸地下暗室的入口,就听见卧房传来沙哑的声音。
“谁?”喘息的声音很重,声音完全听不出以往的清澈。
傅廿赶忙掉头,朝着卧房奔去。
只见一直以来,人前风流倜傥的傅桢,正无力的躺在塌上,额前的毛巾散乱,手边的水盆也有干涸的趋势。
“大人,是属下,连念。”他一边说着,一边试图走近。
傅桢低吼道,“别过来!”
“……”
“谁让你来的!滚!”低声咆哮的声音也十分沙哑。
“无意听闻大人疾病缠身,无人指使,属下自己偷偷溜出宫的。大人与我有恩,于情于理,属下都应该来看。”傅廿没理会对方的咆哮,自顾自给水盆添了水,重新打湿毛巾拧干,又倒了杯水,用手试了试额前的温度,“大人可吃过药——”
还没说完,傅廿只见傅桢一把把他手中的水打翻。
“滚。说了让你滚!”吼完,傅桢用手无力的按着心脏,向着榻内蜷缩。呼吸时缓时重,偶尔还自暴自弃的使劲儿掐心口,恨不得把皮肉掐烂才是,“还是说是那个老狐狸让你来看笑话的?或者看着我怎么死?”
傅廿没动。
心口剧痛,痛到神志不清的程度,偏偏无法昏睡过去,高热,全身无力,这种状况,很像他上一世毒发的时候。只是后来有了承命连心蛊缓解,又有名贵珍奇的药材续着养着,毒发时才不会这么痛苦。
现在傅桢的情况,真的很像他上一世毒发的症状。
难不成……当初是傅桢替他承的蛊?
傅廿想起来当时傅桢痛哭流涕,呢喃忏悔的样子。还说一直收着他小时候的东西,并且很想他。如若是傅桢,倒也不是说不通。
“属下这就去叫郎中。”傅廿说完,就从床边站了起来,“说了您有恩于属下,属下定不会看您这般痛苦。”
还没迈开步子,傅廿感觉到后领被猛拽了一下。虽然不至于摔倒,但也理解傅桢的意思是让他停下。
“郎中没用,医不好的。”傅桢哑着声音说道。
“那——”
傅桢没等他说完,直接打断,“真不想看我痛苦,就直接杀了我。桌,桌上有长剑。”
亲手杀师兄这种事,傅廿肯定是做不到也不可能做的。
“看大人的样子,像是毒发?府中可有解毒之药?”思考半晌,傅廿小心翼翼的问道。
“果然是承元殿的侍卫,居然能看得出是毒发……”话没说完,傅桢咬牙,抓紧心口的布料,忍住突然涌上来的剧痛,眉目紧蹙。
傅廿:“属下略微读过医书,能看得出是毒发。但分不清是什么毒……”
“分不清就对了,我要是知道这是什么毒,怎会沦落至此……”傅桢说完咬了咬牙,“缓解的药物只有宫内有,以往,那个老狐狸会按时间供应给我,我也老老实实的听他吩——”
傅廿见对方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赶忙上前,替傅桢顺背。
又将毛巾敷在傅桢额前,端水递到他口边,“缓解的药物,只有宫里有吗?”
“嗯。”
“什么药?您对属下有恩——”
傅桢故意呛道,“算了吧。让你去偷宫里的东西,转身你报告给那个老狐狸,我可就真被挫骨扬灰了。”
傅廿没理会傅桢冷嘲热讽的反应,“这次不一样。上次您让属下偷圣旨,属于家国机密,属下万万做不出叛国之事。这次……您是有疾在身,需要偷救命之药,和叛国之事不能一概而论。”
“……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药,以往每次只会给我一个绣着莲花的荷包,里面的药材都是磨成粉末混在一起的。”
“属下知道了,定当完成任务。”傅廿说完,才放下替傅桢端水的杯子,“可否冒昧问一句,大人身上的毒,是何时中的?如若离中毒的时间过去的不久,属下认识一位名医,擅长解毒。”试探完,傅廿安安静静的等着傅桢回答。
“没用的,已经快十年了。”
快十年前。
傅廿微微蹙眉,他似乎也是那个时候,找到替他种承命连心蛊的人。
第37章
“那敢问十年前,是什么契机让大人身中此毒。或许属下能从中——”
“不知道。忘了。回过神来就已经这样了。”傅桢暴躁的打断道,打断完,继续像榻内蜷缩着,抵着一波波上涌的心痛。
“是属下失礼了,属下先行告退。”
傅廿没再追问。傅桢不肯说,他自有办法知道。
他记得上一世种蛊之前,太医给他开的缓解怪毒的方子。眼下回宫先去偷浸寒参,再混合其他药材,给傅桢吃下去。如若有所好转……
他没再去想,即刻动身回宫。
回到房间的时候天色已暗,傅廿见着同屋的室友还没当差回来,先一步溜回自己的房间,点上灯,准备开始制定计划。
他先凭着记忆,把上一世自己用过的药方写了下来。
一些只有宫里有的禁药肯定得靠偷,今夜肯定是要去太医院的。之前在太医院住了那么久,太医院的作息时间以及守卫情况傅廿已经背的差不多。
把计划写完后,傅廿默念了几遍,确认已经熟记在心,才把写好的纸张凑到灯前,烧为灰烬。
小憩到三更,攒足了精神,确认睡在隔壁的同窗熟睡之后,才溜了出去。
傅廿摸黑到药房,看着巨大的药柜陷入了困境。
禁药很多是不写名字的,或是藏匿于写着普通药材的柜子。药柜这么大,气味混在一起,靠嗅觉根本无法分辨,除了挨个找,别无他法。
傅廿想了想,最终还是从身上拿出火石,接着微弱的灯光,凑到药柜边上,一格一格的去嗅,去排查,有没有他需要的药物。
找了一圈,他的确找到了几根草,但是最重要的浸寒参毫无踪迹。
傅廿记得上次看见浸寒参,是在徐太医自己的屋子里。
若非必要,太医晚上多半是不留宿于宫,尤其是有家室的。
趁着夜深,傅廿带着好不容易找到的那几根草药,朝着徐太医的房间蹑手蹑脚的移动。
入秋之后夜里凉,守夜的药童也不会太盯着外面,行动还算顺利。
到了屋外,傅廿发现里面的灯还是亮的,只是屋里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剪影映在窗子上。
他又朝着窗子凑近了几步,顺着缝隙,向着室内探查。
灯油已经快烧尽了,说明灯不是刚点上的。屋内的确没人活动的迹象。
傅廿没敢贸然进去。
万一屋子的主人只是去了茅厕或是其他地方,待会儿就回来……
想到这儿,傅廿又环顾了一圈。
这一次,他瞄见桌子上有一个绣着莲花的荷包。
他记得师兄似乎说过,以往从宫中拿药,都是用绣着莲花的荷包装着打碎混合的粉末,不会让傅桢看见里面的具体药材。
想到这儿,他的歪心思转到了桌上的荷包。
窗缝钻不进去手,但是纤细的义肢可以穿过,手指刚好能勾到荷包的边缘。
想到这儿,傅廿确定了一圈周围没人,才大胆的撸起袖子,露出焦黑纤细的义肢,精准的朝着窗缝下手。
拿到荷包后,傅廿从怀里拿出纱布,把荷包里的所有药粉都到了出来收好,又把荷包还了回去。
一路逃出太医院,到了没人的角落,傅廿才打开纱布,燃了火石,借着微弱的灯光查看方才偷来的药。
果然,里面都是粉末状的药粉,磨得很碎,完全看不出药材原有的形状。
傅廿拿了一小撮,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有浸寒参的味道。
虽然混杂了其他药材的气息,但依旧掩盖不住浸寒参浓烈的气味。
傅廿把药收好,不禁陷入沉默。如若这幅药真的对傅桢有用……那基本可以证实,傅桢是替他种蛊的人了。
思考片刻,傅廿立即出宫,朝着傅桢府邸的方向飞奔去。
夜深人静,一路上没什么阻碍。跑到傅桢宅邸前的时候,傅廿气喘吁吁的倚着墙,缓了好久。
果然,这一世再回归老本行,体力也有点跟不上。
压着粗重的呼吸,傅廿朝着主屋快步走去。还没进屋,就听见傅桢断断续续的咳嗽,和骇人的呼吸,以及因为疼痛,卡在嗓子里的声音。
动静比几个时辰前小一些,大概是没力气挣扎了。
傅廿快步走进去,拨开帷幔,“大人,药找来了。敢问您平日如何服药。,煎服?还是直接吞服粉末?”
躺在榻上苟延残喘的傅桢听到声音,似乎恢复了一点清明,想说什么,只是嗓子明显发不出音。
傅廿赶忙上前,倒了水,耐心的一点点喂给傅桢,喂完之后,又耐心的替傅桢顺了顺心口。
“普通的药,没用的……”
他没等傅桢说完,面无表情的打断道:“属下刚从太医院偷来的,从气息上闻起来,应该有一定退热的功效。并非外面药铺买的普通药材。”
看着傅桢不可思议的眼神,傅廿又加了一句,“大人平时如何服药?”
“煎煮……”傅桢的声音有气无力,“粉末,一刻钟就行。”
“属下知道了。”傅廿简短的回答完,迅速离开床榻,朝着屋外跑去。
在杂物室,傅廿找到了一个还算不那么破损的砂壶,打了水清洗干净,才生火开始煎药。
庭院内冷清的要命,除了西沉的月光,唯一的光源就是药炉下面微弱的火光。屋里时不时传来的痛苦之声是唯一能够证明这儿有活人的痕迹。
傅廿守着药炉,有点犯困。
这几天都没什么休息的机会,前半夜虽说小憩了一会儿攒了些精神……
傅廿拿了一根细木枝,握在手里,点燃另一端,这样烫到手,他便可以醒来。接着便缩在药炉旁边,借着火暖,脑袋一栽一栽的。
突然,手指感受到燃木的温度,傅廿赶紧从朦胧中清醒。
草药的气息已经十分浓烈。和上一世他用于解毒的汤药……气味很相似。
傅廿端药进屋,点上了灯,才坐到傅桢身边,轻轻地拍了拍,“药煎好了。”
说完,傅廿舀起一勺,凑到傅桢唇边,示意对方喝下去。
“我自己来。”
“大人躺着便是,这是属下应当做的。”傅廿面不改色的说道。
傅桢也没再推脱,只由着他喂药。
一碗汤药下去,傅桢的呼吸肉眼可见的平稳了许多。
心头的剧痛应当也有所缓解,至少见不到傅桢再去揪心口皮肉的动作了。
傅廿蹙紧了眉。
莫非师兄,真的……是替他种蛊的?
如若是师兄替他承命,也说得通楚朝颐至死不想让傅廿知道真相,毕竟他和早背叛师门,和师兄分道扬镳。像楚朝颐那么谨慎的人,肯定会但心他知道真相后忠心转移,所以才一直瞒着他。
傅廿越想,越觉得这个理由似乎成立。
“你倒是还挺会照顾人的……”傅桢再次开口,嗓子还是哑的要命,“心口是没有那么痛了。”
“嗯。”傅廿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这药,真的是你去偷的?”一能说话,傅桢就闲不下来这张嘴。
傅廿还是面无表情,“自然。如若我能讨来或是买来,也不至于这个时辰来回奔波。大人既予我有恩,属下自当以德报德,绝无虚言。”
傅桢没接话,又躺了回去,舒了口气。
“但是属下着实好奇,大人体内的毒……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只有宫里的秘药才能缓解?还是说,毒在宫里中的?”傅廿见傅桢的面色稍微有了点颜色,表情也比平日放松了很多警惕,这才小心翼翼的试探道。
一定要试探清楚了,才能坦白身份,傅廿心想道。
傅桢没接话,闭着嘴,就这么躺着。
见傅桢不回答,傅廿又尽量诚恳的开口,“求大人告知属下。这样属下也好寻找为大人彻底根治的方子。天下郎中那么多,总有能解这种怪毒的。”
“不是宫里人害得,”傅桢尽量平淡的说道,“具体为何中毒,不方便说。反正没人能治,宫里的药充其量也只能缓解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