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江月眉梢一扬,看着他道:“你知道无藏通的本领吧?”
元君繁讪笑了声,拱了拱手:“你是无藏通专家,都听你的。”他又和怜江月套起了近乎,道:“小怜啊,我看这剑鞘要么完全是黑星石铸造的,要么黑星石的含量很高,”他搔起了头皮:“那这就有些难办了,你有所不知啊,黑星石高温不化,极寒难催,你拿它当原料……”
怜江月道:“了却和尚把它交给我,让我将它铸造成剑,说明肯定是有办法的。”
元君繁点头如捣蒜,嘴唇上下碰着,不知在嘀咕什么,忽而眼前一亮:“我知道了!雷击!”
行山听来觉得荒谬,道:“这上哪儿去找雷击,等雷雨天?然后呢?放风筝引雷下来劈它?”
怜江月想起此前在殡仪馆火化怜吾憎的尸体时,他那肉身也是遇高温却毫无损伤,可到了了却寺,了却和尚点着的普普通通的一团火就将他烧成了粉末,并烧出了七颗舍利。那火的温度要是再高一些,那七颗舍利是否也就烧成了灰烬了呢?再者,了却和尚也说了,了却寺乃是那深渊坑洞的投影幻境,两者在物理构成上或许有什么相似之处。怜江月就道:“你们那个实验室里的空气是不是不能遇明火?”
元君繁看着他,点了点头:“你想说什么?”
“你有办法收集一些那里的空气给我吗?我也不知道这个办法有没有用,但试一试总强过我们坐在这里空想。”
行山道:“师兄,你想把这剑鞘打造成剑身,那剑柄呢?打算用什么木头?这地方应该不会备有珍珠鱼皮,那还得预定……”他还道,“还有剑鞘,这剑是要做成什么制式?”
怜江月倒不在意这些,只说:“先试试能不能把剑身打成了再说吧。”
元君繁倒也积极配合,他也很好奇那黑星石剑鞘要如何被成剑身,权当这也是个实验了,遂用桌上的座机打了个电话,关照手下去那坑洞实验室收集些空气样本,接着,领着怜江月和行山出了办公室。
那二床青年就候在门口,看到怜、行二人,他将双臂抱在胸前,虎视眈眈。元君繁一看他,往前走去,朝他比了个少安毋躁的眼色,笑呵呵地道:“还没介绍过吧?这是我们这里的保安队长小嵩,五岳嵩山的嵩。”
怜江月伸手要与小嵩握手,行山对这地方仍旧是满腹狐疑,礼数上便怠慢了些,只是颔首质意。那小嵩却并未伸出手来。元君繁就拍了拍小嵩,道:“小嵩自认本领天下第一,败在二位手下,他是自愧不如,不好意思和你们握手了。”
小嵩辩道:“主任!我可从没认过什么天下第一……”他瞥了瞥行山,声音轻了些许:“那姓行的确实比我行,就是怜江月……”
他又问:“他的手到底怎么又长回来了?”
怜江月道:“元主任想带我们去哪里?”
这时,一行人来到了电梯前,元君繁按了电梯,示意小嵩:“你赶紧去把我要的东西准备好,再弄些铁锤,火钳,钢板之类的送去火化室。”
行山和怜江月异口同声:“火化室?”
那小嵩只得走了。电梯到了,元君繁并未解释什么,带着怜江月和行山上了楼,去了那停尸的房间,不过他却没从上次行山逃生的门出去,他七拐八绕地走到另一扇门前,刷了门卡开了门。这一跨出去,见到眼前的场所,怜江月立即认出来了,正是石头村殡仪馆的大厅。
大厅里此时只有两个工作人员,一个打着哈欠玩手机,一个正看报纸,直到他们三人走出大厅,这两个工作人员也是眼皮都没抬一下。
行山和怜江月耳语道:“难不成这村里都是他们的人?”
怜江月也道:“恐怕整个村子都给他们干活儿。”
元君繁笑了笑,道:“倒也不是,我们也不强制大家正视我们的存在。”
“你们是……国营企业?”行山试探道。
“哎呀,这个嘛。”元君繁对于自己的真实身份始终讳莫如深,行山看了看怜江月,递了个多加小心的眼色,怜江月并没有什么表示,他像毫不在意元君繁的身份,也不在意这石头村地下的神秘实验室,神秘的研究项目,这元君繁如此协助他们是否别有所图——他就如同他自己所形容的那般,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想到这里,行山黯然神伤,难道怜江月真的成了一个冷情淡薄之人,他再也无法见到从前那个温柔可亲,对他无微不至的师兄了吗?
突然,行山面前一热,他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不觉间他竟走进了殡仪馆的火化室里。元君繁指着那熊熊燃烧着的火炉问怜江月:“这能行吗?”
很快,就有人送来了些铁锤,金属夹和钢板之类的东西,另推进来两只气罐。
怜江月移开了火炉前的金属床,绕着火炉看了一圈,瞥见站在一旁的工作人员,问道:“有什么办法能把那些气打进火炉里吗?”
气体遇到一点火星就能烧出一团火,从前面打进去实在太危险,那工作人员倒是很快有了主意,拖着气罐说能从后方的助燃点打进去。那里有个平时用来补给燃油的通道。
行山不太放心,跟着工作人员走去了火化炉后方。那气罐配有通气管道和阀门,行山就将管道塞进那燃油补给通道中,道:“我把阀门开到最小,现在打进去试试。”
怜江月应下,瞅着火炉,将那剑鞘伸进去了些。元君繁站得远远的,背着手,伸长了脖子看着。
“轰”一声,一卷火舌窜出了火炉,扑向了怜江月,在天花板上烧出滔滔火浪。怜江月岿然不动,却把元君繁吓得闭了下眼睛,就听行山问道:“我现在关了阀了,怎么样?”
元君繁定睛再看怜江月,他是毫无无伤,还站在火炉前,他就上前问了声:“怜江月,你没事吧?”
怜江月确实没事,只是热出了一身的汗,他抽出了剑鞘看了看,见剑鞘顶端发出橙红色的光芒。他高声道:“行山,你就在那里帮我打气,听我指令。”
怜江月就卷起了衣袖,在边上的金属床上架上两块钢板,一手拿着火钳,夹着剑鞘中间,将它送进火炉中,他喝一声:“加!”
元君繁又退的很远了,火势汹汹,怜江月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又喊一声:“收!”将剑鞘抽出来,丢在金属床的钢板上,举锤捶打那烧红了的部分。
元君繁看了一阵,站得有些累了,看得也有些乏味了,怜江月似是不知疲倦,每一下捶打都是那么有力,每一下捶打的动作和力道似乎一模一样。元君繁问了声:“还需要什么吗?”
“拿两张凳子过来吧,再拿些吃的喝的。”
元君繁就叫上火化室的工作人员,不一会儿就把怜江月要的东西都置办来了,他们留下了东西,由着怜江月和行山使那火炉铸剑,也就走了。
这捶打的动作不知重复了多少次,这时间不知流逝了多少,怜江月的手臂酸痛,浑身是汗,人有些虚脱了,他道:“停一停,我需要休息一下。”
行山从炉后走了出来,也是一身大汗。他道:“师兄,我替你吧。”
怜江月道:“你也歇会儿吧。”
两人便坐在凳子上喝水吃饼干,休息充饥。行山看着那已略微捶扁了的剑鞘,和怜江月搭起了话:“或许无藏通也不会想到,剑鞘竟然会被打造成一把剑,师兄,我猜你是要制唐刀的式样吧。”
怜江月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将剑鞘先捶打了,做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
“啊?你还没想好?”
“我已想好。”怜江月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
这捶打铸剑的活计让行山有些回到卞家工房的感觉了,那时他和怜江月一起做工,一起休息,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南海北什么都说,但凡心中所想,百无禁忌,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行山就说道:“到时以这剑铲除了无藏通,那都是师兄的功劳,江湖中人一定对你刮目相看!”
怜江月还是无话。行山一怔,看了眼怜江月,他似在思索着什么。行山迟疑道:“难道师兄并不想……”
他忽然想到,无藏通毕竟是怜江月的亲生父亲,在铲除他这件事上,怜江月会犹豫不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怜江月道:“不,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和我的关系并不大。”
行山道:“除恶扬善是江湖大义啊。”
这既是卞师父从小教导他们的,也是江湖中广泛流传的准则,谁不想惩恶人,做好事,扬善名?做个人人敬仰的侠义之士?政府不还表彰鼓励见义勇为吗?
怜江月又说:“我不过是因为了却和尚把这剑鞘托付给我,受人之托,终人之事罢了。”
他道:“什么善,什么恶,不过是别人一张嘴说出来的罢了,人各有志,各有各的活法。”
行山哑然。他没想到怜江月竟淡薄冷漠至此,他真的还是怜江月吗?还是他那有血有肉的师兄吗?他真的就此成了一个容器?一个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物件?
师兄弟之间再没话了,稍作修整后,两人替换了手上的工作,又继续捶打那剑鞘。
傍晚时,元君繁来给他们送饭,怜江月又问他要了一桶冰水,那剑鞘已经完全压实,这会儿每捶打一下就需放在冷水中降温制型。这制型的活儿完全由怜江月主导,行山就只是负责鼓风加气。
匆匆吃过饭,他们继续在火炉前后忙后,怜江月闷头干活,行山听着那打铁的声音,恍恍惚惚间,神魂不由自主又回到了卞家大院。他还是想相信怜江月还是他的那个会安慰他,会袒护他,留着好吃的给他,留着好玩儿的给他,替他顶着师姐的骂,替他挨师父的打的师兄。他怎么可能忘掉卞家十几年的朝夕相伴呢?
行山的眼眶兀然一热,朝怜江月站着的地方看了眼,怜江月正喘着粗气,拿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行山便劝了声:“休息一下吧。”
怜江月点头应下,坐下了喝水。歇了会儿,他忽然从裤兜里摸出了一张纸,看了起来。
“这是什么?”行山问道。
“这是曲九川的档案资料。”怜江月道,“上面写他是何正为的私生子,母亲早逝,由舅舅一家抚养长大,舅舅在他十岁那年病重,便想将他托付给何正为,孰料何正为并不认他这个儿子,可碍于江湖颜面,在一位在河南德高望重的老拳师出面游说之下,只得收下他。”
怜江月道:“我刚才突然想到,他和我的身世有些相似。”
行山问道:“这你是从哪里找到的?”他看着那纸,纸上的资料十分详尽,从曲九川的籍贯,求学经历,到身份证号,户口本信息可谓一应俱全。
怜江月道:“是青夜霜之前连同怜吾憎的档案一起塞给我的。”
他又摸出一张纸,那是怜吾憎的档案,上面却只有几行户口信息。个人信息栏一片空白。
他便垂下头,垂着手没话了。
听到青夜霜的名字,再看怜江月似是情绪低落,行山的心绪又纷乱了,想着唯有表达些哀伤之情来装点装点自己没能救下青夜霜的遗憾了,就颤抖着声音说道:“我知道师兄和青夜霜很亲近,你们的关系非同一般,没能救下他,我实在对不起师兄,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他九泉之下有知,也不会想要师兄太为他难过的。”
怜江月看着他:“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又说,“青夜霜的事,你也别想太多,太自责难过了,人总有一死。”
行山道:“师兄一言不发难道不是因为想起了青夜霜而伤心吗?”
怜江月道:“我是有些饿了,在想要吃些什么。”
行山听了,一时开心,可马上又被一阵失落打了个措手不及。那青夜霜和怜江月的关系似乎很亲近,怜江月可是什么事情都和他说了,这人意外死了才多久,怜江月提起他时是那么轻巧,甚至听上去有些无情。
行山怅惘地想道:“难道又叫风煦微说中了,师兄真的不被任何事情所扰了吗?”
那要是他死了呢?怜江月再提起他时,口吻也会是这么轻飘飘的,近乎绝情吗?
怜江月这时已经回到了火炉前,行山就跟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又是一番捶打,又是一番沉默,再歇息时,行山再没主动和怜江月说些什么了,歇了一会儿他也就回到火炉后了。不知怎么,他心慌得厉害,或许是因为他松开了青夜霜的手,或许是因为怜江月的转变,他说不清,而只有在捶打铸剑时他的心神才是安定的,心情才是平静的,甚至是带着些微妙的喜悦之情的。只有再这个时候他才能找回和怜江月仍是那亲密无间的师兄弟的感觉,
月光照了进来。怜江月的捶打声突然变了节奏,每十下,轻一下,行山听出来了,这是卞如钩铸剑的看家技法——淬光揽月。
十下重锤捶打出紧致坚韧的剑身,那轻的一下像是给铸剑之人一个喘息的机会,行山明白,其实这轻的一下才是最紧要的,这轻一下下去打造的是剑的“杀气”——仿佛是在和剑低语,对剑轻吟咒语,为的是剑成之后任何极轻的触动都能引起剑的共鸣,以至这剑能达到闻风即动,感应到任何气息便要去杀的境界。
至于这轻捶究竟要多轻,下锤的速度到底要多快,行山总把握不好,现在听着,就像是林间泉水叮咚那一声响,仿佛那一锤子不是敲打在剑身上的,而是敲打在水面上。蜻蜓点水,一掠而过,蜻蜓不见了踪迹,唯有湖面上留下一圈圈涟漪,逐渐荡满整片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