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话要说,怜江月便也不管他们,去拿了些汤包炸馄饨之类的小吃,配着陈醋和姜丝吃着。
这又吃了一轮,桌上还是没人说话。怜江月起身去拿水果,这时,一把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三师兄!”
怜江月循声一看,看到全素雅挥着手臂兴高采烈地朝他跑了过来。她身后跟着一个穿黑缎长衫的老人家,比那鹤发的老人还要年长一些,仔细一瞧,他二人的眉眼颇有些相似,都是疏眉凤眼,鹰钩鼻,薄唇,弥勒耳瘦长脸,那身上的衣服材质也极相似,只是一个穿的是银丝绣鹤的唐装,一个穿的是蝠纹的长衫。
全素雅跑到了怜江月跟前,介绍起了那穿蝠纹长衫的老人,道:“这是我跟着学画画的师父想孟仲。”
她一扫那圆桌上的众人,道:“大家都在啊。”
怜江月拿了些切好的橙子,走了回去坐下。全素雅和想孟仲将他夹在了中间,这下,怜江月被挤得有些没处放胳膊了,他道:“看来大家都不是来吃早饭的,是来开圆桌会议的。”
第71章 (10)
那一桌人闻言,就都要开口,可在要张嘴之际又都频频互看,交换着和气的笑意,都没做声。众人中还属全素雅太年轻,沉不住气,又是个急性子,只觉得满桌的人明明各有各要说的,却都扮起了哑巴在这儿磨洋工,她实在憋不住了,便朝想孟仲觑了眼,想孟仲接了她的眼神,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也正欲找个突破口,便微微颔首,以作应允,顺水推舟让这小徒弟当一回出头鸟。
全素雅就托着几分天真的口吻,和怜江月说道:“三师兄,让小师妹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吧。”
“我的画画师父,你见过啦,论资排辈,他算是你的三爷爷?”全素雅笑着看想孟仲,“孟仲师父,您们扬州这儿是这么称呼爷爷的第三个弟弟的吧?”
想孟仲点了点头,和怜江月道:“江月在浙江长大,也属江南地界,想必也是这么称呼的吧?”
怜江月看着他道:“那您就是想花浓的三叔?”
想孟仲听到“想花浓”这个名字,脸上的笑容一僵,再没话了。
那穿唐装的老人这时开口了,道:“在下想宏图,乃是依依的二哥,江月称呼我一声二舅舅就行了。”
怜江月道:“那您就是想花浓的二弟了?”
想宏图的笑容也在瞬间干瘪了,全素雅赶紧出来打圆场,道:“禾师傅你很熟了吧?他边上那位是甘肃的马师傅!”
怜江月吃着橙子,不咸不淡地说:“还好,不算很熟,交过几次手。”
气氛又有些冷,全素雅也是有些迷惘了,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这怜江月从前不能说是个八面玲珑的社交高手,那也是从不给人冷脸的知书达理的人,怎么眼下一来没个好脸色,二来一开口就专给人不痛快?听上去是那么咄咄逼人?
马遵这时偷偷拿了手机对着怜江月的右手拍了张照,低下头,在桌子下面发微信。禾小暑看着身边那西装笔挺的男人,他倒不介意怜江月的冷面无情,继续给他介绍在座的人物,道:“这是想氏集团目前的代理董事长祝兴,这两位是他的助理小方和小林。”
小方便是那提公文包的,小林是那拿手机的。两人如同哼哈二将立在祝兴身后两边。
祝兴便起身来和怜江月握手。怜江月也起身,两人握手,祝兴抓着他的手,上下摇晃,笑容可掬:“是这样的,根据想小姐的遗嘱,在您愿意接手集团之前,都由我代为处理董事长事务。”
想宏图说:“小祝年轻有为啊,是依依一手提拔上来的。”
想孟仲道:“江月啊,你正式接手想氏后,有什么不懂就请教请教小祝,他是前辈,一定能帮到你。”他说着就笑着端详怜江月了番,评头论足了起来:“还别说,眼睛眉毛和大姐确实很像,我们家啊也是奇了,男的一个模样,女的呢,是另一个模子做的。”
怜江月抽出了手,坐下了,捡了瓣橙子咬了一口,道:“那照这么说,我并不算你们想家的人吧,我是男的,却和你们这些男的并不一个样。”
眼看场面又有些难堪了,全素雅是缩到了后面去,偷眼瞅着怜江月,心下觉得三师兄变了个人似的,既有些陌生,却又有些别样的趣味,看他面无表情地对着这一桌各怀鬼胎的人,一张嘴就是得罪人的话,她是有些忍不住想笑了。
还是马遵汗涔涔地插了一句话,揽了揽场面,道:“我看,既然各路人马都来了,怜江月又是个心直口快的,明人不说暗话,大家有什么想说的就都直说了吧。”
那想宏图本就对怜江月这个素眛谋面的外甥没什么感情,刚才又在他这儿吃了一回瘪,也就不打算再扯着什么和气的旗子了,看着怜江月道:“江月啊,别怪二舅舅说话难听,胳膊肘往外拐,你呢,对想家的业务恐怕一点都不熟悉,也不是商科出生,要接手集团,将它经营得风生水起,一时间恐怕是有些困难,我和你三舅的意思是你作为股东,分些股份,每年能有些分红,那绝对不是小数目啊,你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也不用为什么业绩,什么股东大会犯愁。”
想孟仲轻轻拍了拍怜江月的手背,就说了:“集团毕竟还是姓想,江月不会,可以学嘛,要是不想学,他的孩子还可以从小培养嘛。”
怜江月咽下嘴里的橙子,一看想孟仲,道:“我知道了,您是希望我为你们延续香火,”他又一看想宏图,“您呢,是希望我不要妨碍您赚钱。”
想宏图道:“话不是这么说,我也很支持三叔的想法,你的孩子我们可以好好培养的嘛!”
禾小暑眉毛一横,就道:“怜江月,你不要怕他们,想依依的遗嘱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集团交给你,你做什么决定没人拦得住。”
怜江月挠挠眉心:“倒不是怕什么。”
他道:“只是我没法给你们生孩子啊,我喜欢男的。”
此话一出,全素雅一口气没提上来,瞪大了眼睛,想孟仲扬长而去,全素雅愣了半晌才追出去,想宏图倒还坐着,只是陷入了沉思,那祝兴后头的哼哈二将面面相觑,马遵的手一抖,手里的手机掉在了地上,禾小暑咂吧着嘴喝茶,抓耳挠腮,脸上也很尴尬。
祝兴却很悠然,道:“这倒无所谓,那关于继承的事情,你的意思是?”他笑了笑:“国不可一日无主,企业也不能总是一个代理董事长在管着,难以服众,你说是吧?”
怜江月道:“我确实不知道想家是做什么的,也没学过怎么经营运作一家企业。”
祝兴挥挥手,小林便送上了一沓厚厚的文件,祝兴道:“这是集团自我接手以来的财务报表,你可以看看。”
怜江月瞥见那满纸的数字,头昏眼花,只看到好些增长,好些增值,他道:“看来你把企业经营得很好。”
马遵喊了他一声,道:“怜江月,你得找个会看这些的仔细研究研究啊,你可要想清楚啊,你现在是想家唯一的子嗣,想依依把事业托付给你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一旦你放弃继承,家族内所有秘方秘笈都将转交他人之手啊。”
祝兴笑了笑,道:“马师傅,这倒不必担心,您说的那些都属于商业机密,我们可以和赵律师谈谈,秘方由怜江月自行保管,其实您大可放心,我在想家一天就会保守一天,就算以后离开了想家,我也绝不会带走。”
想宏图就道:“作为一个想家人,我也不会看着秘方旁落的。”
禾小暑道:“不如给阿月一些时间,也并不急于这一时,让他多了解了解想家的事情也好。”
想宏图便说:“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想家?都来扬州了,怎么样也得回家看看吧,而且住在这地方怎么说得过去?”他打量了一圈宴会厅,不无嫌恶,指着那宴会厅门口说:“马上给你安排一辆车。”
那祝兴的助理小方就快步走了出去,禾小暑看着小方,问怜江月:“你的意思呢?”他这话才问出口,见到宴会厅外走进来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他忽而低下了头,擦起了汗,关照马遵:“我还有事,你多照看一些。”
他就起身要走。谁知那三十左右的男子先喊住了他,道:“我才来你就要走?”
男子已然走到了他们这桌边上。怜江月便问男子:“你又是?”
禾小暑又擦了擦额头,道:“各位见笑了,犬子阿虎……”
阿虎一看众人,那想宏图和祝兴一干人见了这闲杂人便都告辞了,阿虎就坐下了,瞅瞅祝兴他们的背影,又瞅瞅禾小暑:“又和人约架啊?穿得人模狗样,点,开拳击会馆的?”
他的口音很重,禾小暑干脆和他讲起了广东话。
那马遵就挪到了怜江月边上,打探道:“你的右手怎么又又长回来了?”
怜江月道:“我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阿虎在旁听见,瞥了眼过来,禾小暑拉了拉他的胳膊,道:“我还有些事,处理好了就会回家,你别管了。”
阿虎皱起眉,不快道:“你还知道你有个家啊?你多少天没回过家了?孙子都要认不得你这个爷爷了!”
两人又是叽里咕噜地讲粤语。
马遵摸着后脑勺,道:“不是人是什么意思?”
“大约像个物件,物件坏了,修一修,补一补就好了。”
马遵就拿出了手机发微信,过了会儿,他点开了条语音,风煦微的声音从他的手机里传了出来,道:“不是人?他疯了??”
风煦微的声音略微发哑。
怜江月笑着看马遵,道:“你们交上朋友了?”
马遵慢吞吞地打字,点头如捣蒜。怜江月就说:“你和他说,我没疯,只是我成了一个容器,这容器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阿虎忽然拍了下桌子,霍然站起,道:“你今天不跟我走,我也不走!”
马遵和怜江月抬头一看,那禾小暑板起了脸孔了,显出了罕见的长辈的威严,道:“你不要多事。”
阿虎犟着脖子,道:“你多大岁数了,是不是真的要像那个什么形意拳什么太极传人一样被人一拳打晕在擂台上才开心啊?你这把年纪,你们混江湖的不都早就金盆洗手了吗?”
他磕磕绊绊说着普通话,马遵和怜江月都很清楚,这番话是说给他们这班“混江湖”的人听的。
禾小暑也拍了下桌子:“我是老子还是你是老子??”
父子俩便僵持,马遵看不过去了,道:“禾师傅,这里有我呢,我孤家寡人,没个牵挂,你看你儿子这么孝顺,千里迢迢来找你,我是很羡慕啊。”
其实那禾小暑见了儿子从佛山赶来找自己,意外之余也有些动容,但他答应想依依在前,要将想家交给怜江月,无论怜江月愿不愿意接手,他还没看到他作出决定,现在就跟着儿子回家,如何对得起想依依?马遵那一席话,倒算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可他又不好轻易就应承下来,便看了怜江月一眼。
怜江月道:“想依依的遗言和遗愿你们已经带到了,接下来我要做什么决定也不在你们的掌控范围内了。”
禾小暑一摆手,一叹:“也罢!”
他就和阿虎走了出去。
马遵看着这父子俩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怜江月,道:“你不要想着也把我赶走,我是不会走的,”他的神色一凛,“我是怕想宏图对你不利,那老家伙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刚才不方便和你说……”
他的微信这会儿又响了,还是风煦微,这回他没发语音,只是打字,发过来的是:反正有行山在他身边,我也不担心,谢谢前辈了。
马遵回复道:你好好养病,注意身体。
他放下了手机,长舒了口气出来,道:“小风也不容易啊。”
怜江月瞥了眼两人的聊天界面,道:“他在北京?又生病了?”
马遵点了点头,道:“偏头痛,时时发作,膝盖也不太好,你知道他们这一行,伤病很多,那时在内蒙又受了些内伤,唉,人现在在廊坊,这不在办那个曲艺学校嘛,本来这学校是要落在他师父的四合院里的,也不知道他和几个师兄师姐闹了什么矛盾,”马遵的声音轻了些许,“我听说他做了什么抹黑师门的事,被大师兄逐出师门了,大师兄不准他再以郁玄东之徒的名义再登台。本来就是吃人脉的行当,闹了这么一出,他又放不下那些学生,就变卖了房产,日夜在外奔波。”
怜江月搓着手指,看着盘里的水果,道:“这些我都不知道……”
马遵笑了笑:“你啊,离江湖太远了。”
他不无感慨:“古时候人命短,死得早,多的是孤家寡人,今朝有酒今朝醉,一群酒徒聚在一起说长道短,就成了江湖了,喝多了酒就非要比个你高我低,喝多了酒,看什么都不实在,两只手一举高就成了白鹤亮翅,一条腿独立站着就成了金鸡独立。
“现在人能活得很长了,各个都有自己的家,很大的家啊,上有老,下有小,有家的人,谁会想要离开家呢?怜江月,江湖变大了,江湖也变小了……”
正说到这里,小方进来了,对两人道:“怜先生,马先生,给您二位安排了辆车,接二位去想家小住,怜先生,您的东西已经替您拿下来了,放在车上了。”
“我也没什么东西,就只有一把剑,拿下来了吗?”怜江月问道。
小方点了点头。马遵道:“你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