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江月道:“我还不知道想花浓长什么样子。”
马遵拍了拍他,两人便起身往外走去。到了大厅里,马遵看到站在门口的行山,就喊上了他,一起上了前往想家的商务车。
这行山此时是失魂落魄,六神无主,就在刚才,他才挂了无藏通的电话。无藏通对于他故意松开青夜霜的事确实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还和他说,自己只是要那把剑,并不想要怜江月的性命,只要他将剑带去给他就成。可这剑显然是对付无藏通的法宝,要是它落在了无藏通的手上,往后他要祸害人间,还有什么能阻止他呢?私情和大义拉扯着行山的心绪,他糊里糊涂地跟着马遵和怜江月,不时瞥向商务车后头那宝剑的所在,一路无言。
而怜江月在车上打盹,马遵也是没话。
过了约莫二十多分钟,商务车开进了一个门口安有电子闸门,并有保安放哨,检查司机证件的小区。进了小区,又时时能看到穿保安制服的人巡逻,路边皆是高大的行道树,偶尔能从树枝的缝隙间看到些屋瓦飞檐,也说不清小区里到底住着几户人。
商务车在一片竹林前停下了,那竹林后头隐约可见一堵灰白的围墙。众人依次下车,怜江月拿下了八月十五,握在手中。宝剑乌黑油亮,像是一面反射着黑光的镜子,行山盯着这宝剑,好似能从那剑身上看见自己的倒影一般,那倒影似乎在召唤他靠近,似乎在吸引着他靠近……
他突然说:“师兄,我来替你拿剑吧。”
这话才出口,就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怜江月。”
怜江月一看,就看到一个半边脸罩着面具的人从竹林中款款走出。这人笑眯眯的,露在外头的大眼睛眨动着,目光透亮。
“青夜霜?”怜江月着实有些意外,“你没死?”
小方和司机对视了眼,他忙拿出手机,走去一边骂骂咧咧地讲起了电话:“你们保安队怎么做事的?随随便便放陌生人进来?就这么一个出入口还看不住??”
青夜霜笑着停在了怜江月面前,一看他身边的行山:“行山,好久不见啊。”
他朝行山伸出两只手,作势要和他握手,他的两只手上都缠满了绷带,他笑着道:“没想到吧,我从地狱爬上来了。”
第72章 (1)
这想家的大门不光在竹林中藏匿得很深,进了一扇带指纹锁的厚重木门,率先映入众人眼帘的竟是一沟曲水,绿如翠玉,河堤两岸尽皆花树,并不见屋宅,霜秋时节,唯有一株老桂独香,那老桂树下拴着一叶乌蓬船,有一头戴蓑笠的船夫打扮的人候在乌蓬船边。小方领着众人上了船,他们五人分坐于乌蓬船两侧,船夫执蒿行舟,水路曲折,百转千回,约莫十来分钟后,一间独栋的两层小楼才在一排碧柳后显露芳容。
这时,小方却指着这小楼对岸的一个位置,说:“那里便是想宏图老先生的住处,枕流阁,取自休园。”
怜江月朝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起先并没看见什么楼阁亭台,直到小船又打过两个弯,过了一座石拱桥时,他才看到一幢半身近乎悬空的临水小屋,琉璃黛瓦,粉白墙面,碧纱窗罩,菱花窗纹。船行又是十来分钟,小方介绍起了右岸一片花篱后的楼房群,那里既能见到两幢两层的小楼,还能看到两座凉亭,几间茅草屋顶的农舍,和此前的枕流阁类似,亭台楼阁亦都是飞檐翘角,古色古香的制式,只是这些楼房更显素朴,篱内还有几片耕田,闲养着些鸡鸭,篱后花树更多,皆是海棠,几棵瘦瘦小小的丁香挨着堤岸生长着。在那良田农舍间,能看到几个人了,都是年轻的男女,或在田里翻土,或修剪花树枝桠,或是在给鸡鸭喂食。
一群灰鸭游过船前。青夜霜靠在船侧,此前怜江月以朋友的身份引见他给小方认识,青夜霜就问他能否借个地方落脚,怜江月便将他一并带入了想家。此时,他吹着微风,悠闲地说道:“怜江月,没想到你家这么有钱,这哪儿是家啊,这分明是园林嘛。”
小方笑了笑,道:“那种了许多花的就是想孟仲老先生住的地方了,叫做蜀锦绣,老先生的发妻是四川人,走得早,老先生总是很记挂她。”Y、X、Z、L。
他又指向前面的一座小山,那小山上可见一座仙楼,他道:“那便是从前想依依董事长住的地方了,想家于小东门染坊发迹,那处便唤作东门洞天。”
青夜霜在额前搭了个蓬,远望着,道:“哇噻,住得高,望得远,不亏是干董事长的。”
他们很快就经过了那仙楼,很快就行到了一潭静波中,远处荷叶簇拥,岸上假山环绕,势如蛟龙,山后又是幽竹林立,碧天澄澈,空气中清香不散。
小方道:“这里就是给几位安排的住处了,忆幽水榭。”
他说的便是一幢临湖而起的小楼,小楼分成两层,一楼露台就挨着那种有荷花的清湖。乌蓬船靠了岸,小方领着众人踏上一条回廊,这回廊蜿蜒向上,靠近了小楼,连上了一排十来阶的蹬道,那蹬道尽头竟是小楼二楼的厅堂,厅堂里挂着块素匾“忆幽”,左右柱上有两联,上联为“天下三分明月夜”,下联为“潭面无风镜未磨”。
行山看了就说:“都是咏月的句子。”
小方道:“这是想董事长十年前兴建这片园林时,特意打造的水榭。”
他说到这里,全素雅从一展屏风后走了出来,后头紧跟着两个年轻女子,三人手里拿了许多水果茶点,在厅里的一张花梨木桌上摆开了。小方道:“那我就不打扰大家了。”就离开了。
他一走,全素雅又是那个牵头的,热络地招呼道:“三师兄,四师兄,马师傅,坐啊。”
她一看青夜霜,笑嘻嘻地打量着,问道:“这位新朋友是?”
“这位是你三师兄的朋友。”行山道。
青夜霜冲着行山一笑,先坐下了,抓了块琥珀核桃吃了,舔了舔嘴角,说道:“行山,这话听上去怎么这么生分呢?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啦。”
他就要用胳膊肘捅行山,行山笑着避开,在他边上落了坐。自打见到这青夜霜,行山心里是喜忧参半,喜的是青夜霜没死,他的手上并不算多了桩杀孽,忧的是他搞不清这个青夜霜的笑面之下藏的是什么心思,更忧愁他会不会去和怜江月说些什么……
那全素雅眼睛机灵地一眨,凑到了行山边上,道:“咦?这里有什么故事,快和我说说!”
行山忙转移了话题,板起了脸孔,道:“你来和想孟仲学画画就算了,怎么还跑来帮着想家的人招揽你怜师兄?他们从前对他不闻不问,现如今想依依立下那样一份遗嘱,他们才将他视作贵宾,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些人跟红顶白的本事吗?还跟着瞎掺和,怜师兄平时白疼你了?”
全素雅眨巴着眼睛,挥退了那两个年轻女子,捧着脸,看着行山道:“四师兄,三师兄还没生气,你生什么气啊?”她便朝怜江月努了努嘴,忽而声音一高,说,“不对不对,是不是不能称呼师兄了啊?大师姐之前打电话和我说了……”
怜江月摸了摸全素雅的头发,挑了个颗樱桃吃,说道:“随你怎么称呼。”他看了看行山,“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行山倒也并非生气,只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就想把话题从青夜霜身上绕开,才没头没脑地数落了全素雅那么一通。
全素雅一笑,给大家斟茶,分着盘里的蜜饯糕点。马遵也就坐下了,喝了一大口茶,说道:“我倒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平常只听说想家是扬州名门,没想到家业竟然这么大,也算开了眼了。”
早先青夜霜就从怜江月那里知道了他的身世,如今见了想家这深宅大院,他不由和怜江月说道:“你就赶紧继承这家业算了,你要是个败家子,你败个一辈子你的家业也败不完。”他的眼珠一转:“你说这家里都是些这么年轻水灵的打杂的,我看这想家男丁的基因是真的不行。”他笑着又道,“你要不是喜欢男的,能给他们生个一男半女的吗?”
怜江月没接他的话茬,问全素雅:“住人的地方再哪里?”
全素雅道:“三师兄的卧室就在后头,其余人的在楼下,我带各位去看看吧。”
她便带着众人去看了看了各自的房间。二楼只有一间卧室,宽敞明亮,乃是布置给怜江月的,一楼收拾出了三间客房,显然是匆促之下安排出来的,三间屋子紧挨着,分别是行山,青夜霜和马遵的住所,房间外隔着一道走廊就是水榭,要想出去,须得回上二楼,经过那厅堂。
青夜霜看了一圈后,揉着膝盖和怜江月吐起了苦水:“要出这个楼还得爬上爬下这一通走,我的膝盖实在受不了,痛得厉害,我能和你换个房间吗?”
怜江月并没意见。全素雅道:“你这是烧伤吗?还缠着绷带,是还没好吗?需要我找个人服侍你起居吗?”
青夜霜笑着道:“没事,生活起居我自己能行,就是每天必须要换药,那时候有些麻烦,不过还是算了吧,不想吓着人。”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双手,也就没话了,跟着众人回到二楼,在那大厅坐下,那身影显得有些落寞了。
日头尚早,全素雅就提议,由她带众人在想家游览,青夜霜积极响应,行山自然是不肯离开他寸步,也答应了,怜江月没有意见,马遵到底谨慎,担心想家耍请君入瓮的把戏,暗中设陷,便也跟着去了。
马遵还特意嘱咐怜江月道:“这里树多,还有假山障眼,又是想家人自己的地盘,万事还要小心。”
他还说:“那剑你不如常带在身边防身吧。”
怜江月却道:“那剑是对付无藏通的,对付人,恐怕没什么用处。”他又说,“至于他们会不会对暗中下什么毒手,走一步算一步吧,我感觉我没那么容易死。”
说完,他一笑,指着一处凉亭问全素雅:“那地方有什么名字吗?用来做什么的?”
全素雅便将那凉亭的命名和来历娓娓道来。于是,这一下午,众人就是游山玩水,听典闻故,傍晚时,回到那忆幽水榭,一个船夫等在岸边,梢来口信,说是想家两位老先生邀怜江月去吃顿家常饭。
青夜霜听了就笑了,道:“家常饭恐怕是没我们的份了。”他就往水榭回去。
行山看了看怜江月,小声嘱咐:“师兄,小心着些,饭菜之类的东西等别人先用。”
马遵亦比了个慎重的眼神,怜江月便跟着那船夫走了。
这顿家常饭在蜀锦绣吃,确实家常,桌上只有想宏图,想孟仲和怜江月三人,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并有桂花酒一壶。
“都是自家种的小菜,闲养的鸡,鲜捞的鱼。”想孟仲坐在主人位,提起筷子说道。
虽是家常小菜,却是色香俱全,看得人食指大动,怜江月捧起了饭碗就夹菜吃饭。想宏图斟了三杯酒,分到各人面前,道:“这酒是我带来的。”
怜江月又喝了一口酒,清冽甘甜,他道:“好酒。”
想孟仲这时又说:“江月啊,我是很能理解你的心情的,你在外漂泊二十多年,我们对你是不闻不问,如今却因为一份遗嘱接纳了你,你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挖苦我们,我们也能理解。”
“挖苦?”怜江月吃着葱烧鲫鱼,一看想孟仲:“我和你们说过的话没有任何挖苦的意思。”
想宏图笑着又给怜江月倒酒:“其实嘛,这个喜欢男的女的和能不能养育下一代没有什么关系的。”
怜江月看了看两人,道:“看来两位已经统一了阵线。”
想宏图一看想孟仲,抚了下掌,对怜江月,道:“好,你心直口快,那我也开门见山了,这遗嘱的事你是怎么想的?说到底,我们是一家人,你做任何决定,舅舅都支持。”
怜江月问二人:“你们有想花浓的照片吗?听说这是十年前才兴建起来的园子,想必没有她住的地方吧,我想去她以前住的地方看看。”
想孟仲道:“老房子早拆了。”他拄着拐杖起身,道:“老照片还是有的。”他就走出了饭厅。
想宏图喝着酒,忽而是泪眼婆娑了:“大姐,我是记得的……”
他擦拭眼角,又闷了一杯酒,道:“她的手工很巧,最得父亲欢心,可她也是……伤父亲的心最深的孩子。”
怜江月吃着碗里的栗子炒鸡,道:“因为她未婚先孕?”
想宏图看了看他,一手拍在膝盖上,道:“你们这一辈或许并不能理解这种事情,你们年轻人的顾忌很少,活得很自由,”他拍了拍怜江月的膝盖,“江月,我知道你不会想被一个地方困住,你离开卞家后,走南闯北,你也是个自由的人啊,就像大姐……”
“或许也像无藏通吧。”怜江月说道,“他也是不愿意被剑鞘束缚。”
想宏图皱起了眉头:“不提了,旧事就不提了吧。”
他举杯,怜江月也举杯,两人干了一杯,这时,那想孟仲拿着一张黑白照片回来了。这是张全家福,一大家子人分列成两排,第一排全是孩子,第二排站着些面貌相似的男人。
照片里只有两个女的,一个是站在第二排正中间一个神情威严的中年男子边上的中年女人,低着头,笼着手,一个是站在第一排最右边的一个瘦弱女孩儿,也是低着头,笼着手。
“哪个是她?”怜江月问道。
想孟仲说道:“大哥把花浓的照片和画像全烧了,你看这后面的塔楼,这就是她当时住的地方,我看了看,隐约能看到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