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就算过去了,作乱之人当由宫里查办,徐将军不用操心。哦对还有,郭将军也帮了忙,但你不好明着提拔他吧,要不然偷偷送些东西……”
随口说着话,对方却没反应。他望向身边面色凝重的将军,一点也瞧不出此人就在刚才那一刻变得忠心了。
他抬眼确认无人尾随,低声道了句:“我反正觉得,闹成这样不能怪你。”
看到自己的部下莫名其妙被杀,正常人都会心存疑虑。这事责任都在贺戎川,不好好跟人家解释清楚,才让误会越来越深。
不过池奕也能理解贺戎川的做法,倘若如实相告,那就是暴露了自己的短处,一个精明的帝王不会让人拿住自己的把柄。
而且以贺戎川那冷漠的个性,让他承认自己在意和徐检的私人关系,他一定会觉得丢人说不出口吧……
被池奕这样一支持,徐检的面色明显轻松不少,苦笑道:“都从刀戟尸山里爬出来了,这点事还要计较是谁的过失,未免太过小气。”
听到这话池奕就放心了,刚要吹捧两句,却听对方叹口气:“我只是不放心。”
“十年前我到南疆王府教习武艺,可这几年来,侍奉主上却如教导子弟一般爱护。方才情形你也见了,我这抽抽搭搭一阵,让你看个笑话,也就过去了,但是他……旁人也劝不住,池公子,还要劳你费心。”
池奕扯扯嘴角,“别找我,管不了。我都告诉你妹妹了,我真就是个跑腿打杂的,在你营里瞎扯的那些,我能编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
徐检露出震惊神色,“你、你竟然是……我还以为……你心里……”
“不好意思啊。”池奕一时赧然。
“这么多年了……唉。”他别过头,重重叹气。
池奕尚在愣怔,便已送到了宫门。他不好走太远,和徐检简单道了别,就要回去。
却被一个守门的侍卫拉住,趴在他耳边说了句:“夫人请您得空到庄子上去一趟,说太久不见,甚是思念。”
“谁?什么夫人?”
对方答非所问:“就是郊外的皇庄,您直接过去便是,没人敢拦的。”
池奕莫名其妙,还想再问,刚好遇上侍卫长带人巡夜,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只得掉头回去。
独自往征怀宫走,他叫出了脑子里的系统。
池奕:那个侍卫说的“夫人”是谁?和我是什么关系?
系统:可使用本次任务奖励换取该消息,宿主是否确认兑换?
池奕:……不了,先攒着吧。
他暂且把这事搁在一边,然后终于开始后怕了。
刚才那场暗流涌动的对话,虽然话都是那两人说的,但自己毕竟起到了不可磨灭的推动作用。在主角光环里扒人家衣服,这种事不会暴露,可半夜放人进宫这种就非常危险了。
池奕喂贺戎川吃温柔药丸,本来是想缓和他和徐检的关系。不知道那个暴君还剩多少温柔,会不会和始作俑者池小奕一般见识。
果然,他在征怀宫门口被拦下,王禄轻哼一声,“陛下吩咐,今夜池公子要换个地方睡,您跟我来吧。”
这还没到六小时呢,药效这么快就过了?刚才太过温柔,现在反应过来打算收拾自己了?换个地方睡,幕天席地么?
他随王禄从征怀宫向北行去,穿过六宫,转过御花园,最后来到……
牢……牢房?!
大门敞开,王禄一甩拂尘,“池公子,请吧。”
“我……今夜住这?”池奕望着阴森幽暗的牢房扯扯嘴角。
王禄懒懒道:“陛下原话,池公子近日不会伺候人了,做事不知轻重,所以让您一个人住一住,好好反省。”
围观人群开始窃笑。
池奕被他气得够呛,这是贺戎川原话?!什么叫做事不知轻重,做什么事?不是私自放人进宫吗?怎么被他一说就那么色情?还有什么一个人住,难道自己很喜欢跟他一起住?!
不就是不要脸吗?他池奕也会!
“都不许笑!”池奕瞪了一圈,旋即云淡风轻,“一个人住有何不好,正好我得歇一歇了,不知轻重的又不是我,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众人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想笑又不敢。
看到大家的反应,池奕内心一串哈哈哈哈。刚才太累了,还是说骚话比较快乐。
然而他也就快乐了这一下,负责牢房的太监将他领进去,先经过值房,炭火烧得很足,接着便进到关押犯人的区域。
这地方经年照不着太阳,更不会点火,室内竟比外面还凉上几分。池奕打个哆嗦,瞧瞧两侧的牢房,里头充满了干草垛子,别说棉被,连床都没有。
池奕明白过来。今夜的事虽说结果是好的,但贺戎川毕竟被折腾得够呛。除了在主角光环之内做的事,其它那些只要随便一查就知道是池奕搞的鬼。
然后就会知道整件事都是他安排的。以暴君的个性,被算计了必然极度愤怒,连温柔药丸都挡不住。
池奕无奈叹气,跟着那太监一直走向牢房深处,对方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有些慌,问了句:“我到底住哪间?”
太监朝他笑笑,不做声。
池奕暗自盘算,在这鬼地方睡一夜肯定感冒发烧,不过在这个时代也不是疑难杂症,只要明早及时去太医院就没关系。可贺戎川这么搞,大概就是想看自己流鼻涕抹眼泪的样子吧?要不就多病几天给他看,让他满足一下,说不定还能滋生同情心?
胡思乱想之时,那太监走到牢房尽头,却又忽然原路折返。
池奕:溜我玩??
从牢房深处又走回来,离开关押犯人的区域,穿过审讯大堂,池奕被带到旁边的房间里。那太监笑道:“方才只是带您逛逛这大内牢房,这里是给您预备的住处。外头整夜都有人,您有何需要叫我们就是。”
池奕愣怔地打量这房间,牢房里的地方豪华不到哪去,但是有床有被子,屋里还点着两个火盆,让人全然不记得方才的凉意。
原以为今夜要在牢房喝风的池奕顿时感到无比满足。他还没回过味来,又听见外头一阵骚动,将窗户开个小缝看去,这大半夜的,外面居然在升堂审犯人!
忙活了一夜,池奕浑身都是困意,软在床上,就算外头有说话声也不能影响他的睡眠,结果刚合上眼,外头却传来……
惨叫声!
这可是没法睡了,他再次开窗,堂前有个人被扒光了上衣倒吊在房顶,一旁的小太监用烧红的烙铁往他胸前怼,烫出凄厉叫声和满堂焦糊味。堂上坐的人似乎也不着急审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在这到处充满死亡气息的时代生活了三个月,池奕的胆量却并没长进,听到这叫声还是魂不守舍。他顿时清醒不少,逐渐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他被带来牢房转一圈,又被强制旁听虐待犯人,无非是贺戎川生他的气,警告他如果再搞事情就会落得这般下场。
而池奕却唇角微勾。要是贺戎川真想整人,有一百种方法不伤他一根手指就让他痛不欲生。可他到牢房走了一遭,又在这听犯人惨叫,自己却好端端地躺在暖融融的屋里。
是因为……温柔药丸么?
渐渐习惯耳边的嚎叫,池奕重新躺到床上,回忆发生的事,突然觉得不对。
贺戎川刚才的确流露出了感伤,表明温柔药丸一定是起效了。可他连徐检的猜疑都能容忍,自己只是小小地算计了一下他,他就要把自己弄来牢房吓唬?
不对,他不是想跟自己发火。——他是想把自己支走,想独自待着,不愿让自己看到他难过的样子。
他想起刚才,徐检非常委婉地请求,让他池奕去关心一下贺戎川的状况,最好能说点安慰的话。
因为在徐检眼里,自己这个像模像样的皇帝男宠,是贺戎川最后的情感寄托。倘若连自己也是装的,那就没别人了。
慢慢把这些事连起来,池奕心头蓦然一紧。
虽然暴君活成了孤家寡人,完全是他自作自受;虽然自己是来做任务的,系统又没让改善原书主角的心理健康状况;虽然以当前的身份,这事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
可他如今已不是读者了。书中人物鲜活地出现在他面前,和他有了关联。
现在告诉他那个一起生活了几个月,虽然总在欺负他但偶尔也发发善心的人状态很糟糕,如果他不管就没人管了,他还要装作不知情的话,他日贺戎川进一步黑化大开杀戒,他一定会无比内疚。
想至此,作为充满爱心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新时代好男人,池奕本着拯救一个人就是拯救世界的理念,掀开被子跳下床,推门而出。
总不能在这个世界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完成任务吧。
门外惨叫连连,他没忍住,抓了个守在一旁的小太监问:“这是在审什么?”
小太监支支吾吾道:“此人是行宫带回来的,说是……谋划什么兽皮的事,在审幕后主使。”
池奕一愣,皱了皱眉,“从行宫回来已有数月,还没审出结果?”
“嘴巴严,用了不少招数,都审不出什么。”
池奕点点头,存个疑惑便出去了。方才王禄只是将他带来,并没让牢房的人看住他,所以要走是没人管的。
到外头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去干啥?
就算贺戎川现在状态不好,自己去了又能帮到什么?金手指、历史知识、看过原书这三件事,没有一个能改善人的情绪。
可现在人都出来了,总不能再回去,他还是决定先去征怀宫看看。
徘徊宫道,可闻隐约更鼓,池奕数了鼓点,按照往常的作息,这时贺戎川应该已经睡熟了。
结果来到征怀宫,发现里头仍亮着灯,王禄就杵在门口。他悄悄摸过去,从后头拽了王禄一把,轻声问:“里面怎么样了?”
王禄一看见他,便轻哼一声,用方圆一百米都能听见的话音道:“不是给池公子安排下住处了么,为何又回来了?”
池奕现在恨不得掐死他。
“外头是谁?”
低沉话语果然从内室传出。
听见渗着寒意的声音,池奕打了个哆嗦:“我、我就看一眼……立刻就走。”
片刻静寂过后,屋里是一句淡得几乎听不清的“进来吧”。
这下他没法躲了,只得逡巡入内,绕过门口屏风,便未再上前。
却也没忘记大半夜跑来这里的目的,稍稍抬眼,望向远处侧身歪在檀木桌后的人。
灯烛点得晦暗,其实贺戎川平常也是这副淡漠萧疏的模样,此时也看不出什么。桌上通常摞满各式文件,现在却推到一旁,中间铺着一张纸,似乎是地图。
池奕半低着头,想起这人刚刚把自己送到牢里听惨叫,定然看见自己就很不爽,便讷讷解释:“今日之事确实是我所为,我……”
“为何回来?”声音裹着薄薄一层疲惫。
这个问题池奕一路都没编好借口,只得信口胡诌:“那边在刑讯犯人,我听着害怕……就回来了。”
贺戎川一手按着额头,一手在地图上摩挲出一条路线,凝神片刻,略略瞥他一眼,旋即别过目光,“今日不清算你,去吧。”
说罢,将桌上的地图一掀,起身踱至窗边,漆窗漏出丝丝凉意。
从池奕的角度望去,窗边那身影有些颓然。他当然不能走,听到贺戎川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便知道温柔药丸应该还在起效。
可按照他算的时间,六个小时已经过了。难道消退得比较慢?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见贺戎川吱呀一声推开窗子,话语刻意描得平淡:“徐检跟了朕十年,如今尚且这般。既然你什么都明白,便不该来搅扰。”
这话把池奕戳了一下,戳漏了他一包同情心。胸有城府的帝王出言很克制,表面上是说徐检的事,但池奕知道真正的意思是:连跟了他十年的将军都要怀疑他,那这世上还有谁能真正信任?
既然温柔药丸还在起效,那池奕就无所顾忌了。他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座,干脆道:“这有什么好难过的?人家不信任你,那是因为你性格暴戾,可正是因为你这样的性格,才能有今天的地位和权力。这可是你自己选的,怎么,后悔了?”
半晌没有回应,池奕见窗边那人身形在微微颤抖。
他在生气么?不对,人在温柔状态下怎么会生气呢。应该是难过得要哭了吧?
“你若觉得这样不好,现在改还来得及。别人我不知道,反正你要是答应以后都不杀我,我肯定……”
“砰”的一声,窗子被重重摔上。从池奕的角度看去,只能见到贺戎川紧握着拳,身体绷得僵硬。而面容却转到一边,藏起了神色。
池奕有些心虚,张了张嘴,还没想好说点什么找补一下,却先听见对方压得很低的话音:“池奕,你上次做的那种点心,还有么?”
“布丁?之前按吩咐每日都做,一直也没见您吃过,还以为是不喜欢……”
“南瓜……”贺戎川眉头微蹙,“不好,换些别的。”
虽然是半夜,但池奕还是第一次见他主动要吃什么东西,想着这人心情不好,是该给他弄点吃的,便扯出个灿烂的笑,跑出去做了。
待池奕的身影消失,贺戎川回了位子,一拳砸在桌上,震洒半杯茶水,污了桌上纸张。
即便以下犯上不知礼数已成为池奕的日常,他每次还是极为愤怒,想把那个人的头拧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