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阵,白朗果然奋起,待侍卫们反应过来,已是箭步冲出殿外。
几个人忙跟上去,一边护其周身,一边恭敬相劝,可白朗却毅然稳步,途中经过一处防垒,将上面插着的皇旗取下,一路高举,直奔祭奉白氏先祖的一统堂。
那里也是大内皇宫的至高处,白朗立于堂前祭坛,如此空旷至远,他却毫无忌惮地将自己暴露于众人之上,此时东方破晓,晨阳刺空,万丈光芒,如神明普世。
白朗一袭龙袍加身,长发在晨风中扬起,手中旗杆拄立身侧,威严皇旗在他头顶飘摇。
那一股浩然正气,那一身帝王威仪,矗立于晨光中的男子,不动不语,却通身散发着令人由不得的震慑和圣明。
身后苦苦追随的侍卫们都不敢上前,近处打杀的逆贼都不禁畏却,白朗却仍面容沉郁稳重,目光扫视皇宫四处,眼眸忽而一凛,旋即将手中旗杆举起,杆底朝前抛了出去。
顷刻间,但闻一声惨叫,只见东南一隅十丈开外,一人自屋角檐间轰然坠地。
众人皆是骇然惊呼,坠地者的心口被白朗抛出的旗杆尖端贯穿,那人手里还虚握着一副弓箭。
原来这贼子藏于远处檐间,意欲趁白朗站在空旷处而射箭杀之。
他藏得虽隐蔽,却被白朗一眼识破,而白朗将百余斤重的旗杆抛出十丈开外,又极精准地取其心门,足见白朗绝非那些顽固逆贼口中的不堪,反而是武功精奇,气魄更是动摇天地。
这一举着实震慑,竟令一片乱象堪堪息止。待众人皆战战兢兢仰视过来,白朗负手矗立,声如洪钟:
“大周江山,天命神授。白氏社稷,天下正统。顺我者,民昌世盛;逆我者,人神共诛!”
一语既出,回声激荡,众人不由得臣服跪拜,山呼万岁。
***
白朗亲躬统筹,蒙千寒尽心辅佐,着力处置这场宫廷哗变;
期间有人惊惶来报,大通殿内未见王缜与小凡,二人死生不明。
蒙千寒心下揣测了片刻,擅将此事压下,待着人又仔细寻了半日,确是寻不得了,才上报了白朗。
都是明朗人,是故白朗与蒙千寒心照不宣,此举定是那聪慧过人的小凡所为,想必是他用尽了心思,趁宫中乱变,白朗等人无暇他顾,便助王缜逃出皇宫。
然则小凡手无缚鸡之力,就算再聪慧过人,又怎能凭其一己之力,助已成废人的王缜逃脱升天?
再一想来,宫廷哗变,这么大的乱子,生性好惹是非的百里斩竟未曾出手搅和,那么这一阵子里,不堪寂寞的妖郎又在做什么消遣?
白朗意味深长地瞟了眼蒙千寒,只见这魁梧汉子竟有些讪讪,脸颊飘起了层层绯红。
白朗哼笑了一声,闲闲地道:
“唉,也罢也罢,想这王缜狂傲自居,现下已成废人,就算活着,也是心有不甘、内怀郁郁,又定是再搅不出什么风浪的,朕便放过这个奸佞,也放过助这奸佞逃脱的人吧。”
此话一出,白朗偷觑蒙千寒脸色,果然见他松开了紧锁的眉头,还明显地吁了口气,一时欣喜过头,便不择言道:“多谢圣上。”
白朗立马抓住:“咦?朕赦免王缜及其同党,蒙将军缘何言谢?
”
“呃……”蒙千寒顿时语塞,面上又现惶恐。
正自不知如何圆说,抬眼一见,白朗正清风和悦地看着他笑,蒙千寒便知这昔日风流太子擎等着看他笑话,难免微愠之余,却也放宽了心。
遂正色道:“皇上适才所言,有失偏颇。”
白朗蹙眉:“哦?”
“皇上,草民已不再是什么蒙将军了。”
此话一出,白朗不禁怔然。
不曾想蒙千寒顾左右而言他,将君臣对话从王缜逃脱之事,转至了他的郑重请辞。
白朗兀自沉吟,面上明显的感怀之意。
蒙千寒也有些伤情,才欲出言相劝,白朗抬手将他话截住:
“蒙将军……哦,蒙大哥无需挂怀,朕都懂得,如今奸佞已除,你助我将这江山完好无损地夺了回来,是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又狡黠一笑,道:“更何况,就算朕留得住你,也惹不起尊夫人哦!”
蒙千寒一愣,白朗登时爆笑仰合,近旁侍候的小顺子都忍不住掩面偷笑。
蒙千寒好不窘然,遂又想着,就算这白朗在臣下面前何等威仪,骨子里还是那个雅痞风流的性情公子。
***
蒙千寒打算平息了这场宫变后再正式还以官职,就这样夜以继日地忙活了三天,才将皇宫上下打点妥当。
第四日晨,蒙千寒一早便被召入乾祚宫,行礼后,细看白朗,顿觉他面色微变,似是心事凝重。
蒙千寒与白朗多年默契,才察觉得到这点微末异常,而白朗表面上一如既往,公事口吻向蒙千寒道:“你看看这个。”
已擢升御前太监的小顺子将一道文书递了过来,蒙千寒捧在手里看了片刻,便明白了白朗的心事。
那是自胡夏呈过的公文,除却邦交礼制的客套,主旨便是询问一个波斯舞娘之下落。
信中措辞极其微妙,说是那名叫柯娅的舞娘,竟在中原皇宫内失了踪迹,可见中原皇室圣权不再,皇帝白朗安危难定,赫连邪罗为兑现坤华遗诺,便须得继续向中原腹地挺进。
白朗声音低沉:“蒙将军,这信中言辞冠冕堂皇,然则赫连邪罗真实意图,你我都心知肚明,他这是在要挟朕,若不寻得坤华,那便会直杀向我圣京。”
蒙千寒愣了片刻,又看了眼小顺子,遂难掩怒意道:“白朗,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
小顺子惊惶,白朗却有些讪然。
“你这几日都在挂念着坤华,早就想去寻他,你便坦白将心事说与我听,还绕什么弯子?难不成我蒙千寒也会学那些酸儒文官,谏言皇上男色误国、不成体统?”
白朗被蒙千寒好一阵数落,不见怒色,反而感激,迫切道:
“蒙大哥,你快快寻些可靠的人来,就说……就说是为了向邪罗证明我皇室体统安好,是以要寻得那个叫柯娅的舞娘……”
蒙千寒截话道:“行了,这点小事,我做得了体面的!”
***
这日自辰时起,蒙千寒便领着禁军中十几个水性好的,下了凝月轩的深潭里打捞尸首。
白朗连日来事必亲躬,此事涉及胡夏邦交,他便有了说辞前来督办。
自始,白朗便静默坐于潭边青石之上,面前置了面棋盘,他沉着闲远地自博自弈,却又时不时地出神,
似是对面坐着个只有他才得见的人儿,正自与他调笑切磋。
那情那景,竟是有几分超脱,又有几分凄美的。
蒙千寒不禁想到,白朗之所以连日来都不提寻找坤华之事,并不全是国事所托,也并不全是皇威所累。
正所谓“近乡情更怯”,越是挂怀的人,越是想要个结果的事,却偏偏越是拖延着不敢去触碰;
未见真相,尚可如他这般在心中怀念,若真相大白却不如人意,弄不好便是五内俱焚,再也活不下去了。
是以蒙千寒特令手下将潭底仔细摸了个遍,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敢上前告予白朗:“皇上,未寻得尸首。”
白朗正手执棋子琢磨落处,闻言眼眸一晃,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再探。”
蒙千寒深知多说无益,便又吩咐下去,令属下再下水摸察。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潭底的淤泥都被逐寸刨了几番,直搅得清澈潭水泛起浑浊,蒙千寒才又上前禀报:“皇上,确是不见尸首。”
白朗的手忽而一抖,那久久不曾落下的子儿,便在棋盘上撞出一声叮咛脆响。
白朗忽而站起,张狂大笑,却又眼含泪光,盯着这片浑浊潭水,高声叹道:
“不见尸首!不见尸首!那便接着去寻!定要将他……将他……”
却是哽住了声,身子都有些支撑不住,蒙千寒忙上前搀住,近身看去,才见白朗额上已激出一层密汗。
白朗贴近蒙千寒耳边,粗重地喘息,颤声说道:
“蒙大哥,我就知道,小凡他骗我,坤华不会死!他不会死的!蒙大哥,助我……寻他!”
☆、靖南
皇室回归正统、王缜不知所踪,此番境况随着调兵虎符及一道圣旨传至了北境靖武镇。
除却少数顽固的,神扈精锐部众也被白朗降服。
白朗又派使节前往胡夏军营中,告知中原已然恢复了皇权威制,白朗择日便开举祭典、宴请邦国,将白氏皇统昭告天下。
至于波斯舞娘之下落,使节也递传了皇上口谕:生死不明,尚寻。
好歹是劝退了胡夏,白朗心知肚明,此举是赫连邪罗看在坤华的情份上暂且放过了他。
中原王朝才度过一场浩劫,最是难得能有个祥和太平的光景,新皇才得以休养生息,治理社稷恢复元气。
是故赫连邪罗不再拿战势为难白朗,可遣到中原的暗士有增无减,对坤华之忧挂、寻坤华之迫切,赫连邪罗丝毫不比白朗的少。
邪罗甚至焦灼暴躁更甚,才过了几日,见暗寻不得,索性不顾君王颜面,昭告了天下,万寿夜那晚堂堂王上瞒天作假,并未将刺客坤华杀了。
不但不认错,反而正大光明地下了诏令,普天盖地地发了文书,凡天下能寻得坤华者,便是加官进爵,赏赐无数。
亏了赫连邪罗威名盖世,西域政风又不似中原这般迂腐呆板,他这任性之举,才未招致官员微词和民心失向。
想来,坤华有绝世之美,论谁都是过目难忘,又动用王朝之力,寻他便不成难事。
可事实却令人大失所望。
***
动荡过后,百废待兴。白朗亲政,才知治国的不易。
他励精图治,事必躬亲,尤其顾念百姓疾苦,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又广施仁政,还兵于民,按部就班扭转王氏一族做下的乱象,力挽狂澜,令社稷民生归于正道。
期间,蒙千寒有心辅佐,可白朗却不忍再误他前程,是故如期收回蒙千寒官职。
良师益友,依依惜别,白朗百忙之中抽身一个晚上,与蒙斩二人畅饮达旦。
次日,蒙千寒便携百里斩,四海逍遥,共赴余生。
白朗新皇当政,天下又是乱象初定,朝政民生占尽了全部精力,再也无暇他顾。
只有在深夜孤枕,他才黯然神伤。
心里无时无刻不得好过,越是勤政为民,却越是歉疚自责。
坤华,你不知在这天地间哪个角落,你定是在苦苦等我,可我却不能弃百姓于不顾,更是被为君之道义压得喘不过气!
蒙千寒与百里斩辞别之后,白朗身边本就少有可用之材,治国安民用去了大量人力,是故皇帝私事便不得调派。
白朗只能遣出几十个暗士寻找坤华,即便如此,仍是惹着了那些个酸儒的文官元老,每每上朝,都要将这新皇好一通说教。
白朗无奈,却被相思与自疚折磨,他贵为天子,四海臣服,却是由不得腔子里跳着的那颗心。
***
岁月无声,光阴暗度,一晃便又是初春。
这一年家国太平,万事初兴,民生安宁,也不枉白朗勤恳开拓。
政绩斐然,朝廷上那些个酸儒元老,口中的奚落说教也减了不少。
他总算得着了喘息,一日里能腾出些片刻,静候自己的心意。
每当此时,他便只带着小顺子一人,前往皇宫西南的凝月轩。
这日难得偷闲半晌,白朗理完朝政,便令小顺子拎壶好酒,到凝月轩里赏园。
触景生情是免不了的,小顺子处处加着小心,生怕哪片花草抑或哪股幽香,便将主子的心抻出了血来。
好在白朗历经一年的政事,已然沉稳了不少,他将心事内敛,淡笑赏过园中每个角落,直到夕阳落上了矮墙,他便在一片朦胧余晖之中,坐在了潭边青石之上。
自饮自酌,身单影只,小顺子站在一旁,却知他并不寂寞。
时不时的出神,又时不时的失笑,小顺子知道,主子此刻,正在由着性子思念那个人。
即便现世里寻不得他,即便这形骸在凡俗里染尘,好在记忆深处无人叨扰,幽幽的心境还是一片澄明。
小顺子最爱看这时的白朗,他执意地认为,只有白朗在肆无忌惮地想着坤华的时候,才是他一小识得的那个翩翩佳公子。
白朗的手中兀自转着杯盏,冠玉也似的容颜挂着欣然的浅笑,朦胧的余晖将他伟岸挺拔的身子温柔围裹,小顺子竟是看得有些痴了,不知被哪股子心性怂恿,竟是脱口轻唤了声“哥哥”。
白朗一愣,回过神来,小顺子忙将目光自白朗脸上收回,羞涩地低下了头。
而回神后的白朗,又从痴情公子变成了天下人的明君。
“小顺子,你可知适才之举,有失体统?”
字正腔圆,一板一眼,真是讨厌!
小顺子腹诽,不平地嘟囔:“还不是你说过拿我当弟弟的?”
声音虽小,却被白朗听见了。
“朕几时说过这种话?”
小顺子撇撇嘴,冲口道:“皇上您没说过,是小狗儿说的。”
白朗蹙眉瞠目,小顺子这才知道怕了,忙伏地跪倒,大呼有罪。
白朗苦笑,打开手中折扇,怡然摇了片刻,目光放远,看着潭面,顷刻间换脸,变作一副泼皮相:“那么时日不早,不如,你随小狗儿去某处用个晚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