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说越无力,到最后,只能靠在软垫上喘息。
祁宴是虚弱的,看上去的精神抖擞,不过是他凭借过人的意志力强撑出来的。
他远比夏薰更需要休息,可他还有一堆烂摊子需要料理。
祁回走进来,服侍着他躺下,替他放下床帏。
祁宴隔着朦胧的床纱,对夏薰说:
“你也去休息吧,我总觉得你脸色不太好……”
夏薰在原地站立片刻,迎着初升的朝阳踏出门。
他还有一件事没有想通:
夫蒙檀查在其中,到底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祁宴在这个小村镇,一停留就是好几天。
他的伤分明已经收口,早已行动自如,过不了几日都能骑马了,可他就是不走,连房门都不出。
刚开始夏薰乐得清闲,没事做,就到县衙的水池边看鱼。
脂归陪在他身侧,她的心情不太好,一旦没人注意,就露出一副忧愁的表情。
夏薰宽慰她:
“别着急,不管耽误多久,祁宴终归会到庆州去,你肯定能见到家人。”
她点点头,表情还是没变,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又过了几天,祁宴还是没动静,夏薰没耐心了,去他房里找他。
他进去的时候,祁宴正在擦拭佩剑,祁宴看他气色好得很,没有半分病容。
夏薰张口就问:“我们何时动身?”
祁宴收起剑,示意他过去:
“我这几天才知道,这里的醴酒很好喝,你来尝尝,度数不高,入口是甜的。”
桌上摆着一碗乳白色的酒,夏薰端起来闻了闻,浅浅尝了一口:
“好了,我尝过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祁宴无可奈何道:
“这么清甜的酒,给你喝真是浪费。”
他端起碗,对准夏薰刚才喝过的地方,一饮而尽。
喝完酒,还故意看了夏薰一眼。
见他一脸不耐,祁宴差点笑出声:
“真等得不耐烦了?我们不急着走,我已经让祁回上报京城,说我遭遇刺杀,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怕是要不行了。我不能确定陈县公还有没有后手,干脆先骗过他,让他以为自己得手,待他松懈下来,自会露出马脚。”
夏薰冷冷道:“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祁宴反问他:
“我是陛下派去庆州处理公务的大臣,我受了伤,陛下却没有任何慰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夏薰一愣,思索道:
“陛下也知道这是你的计策?所以这段时日,他会派人在京城盯住陈县公,不给他机会再次对你下手?”
祁宴笑着说对。
“什么时候陛下询问我的伤情,就是在给我信号,待到那时,我们就能继续赶路了。”
三日后,皇帝的消息还没到,县衙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一身鹅黄色的衣服,身披一件带兜帽的斗篷,骑马赶到府门外。
马还未停稳,就跳下来直直往府衙里冲,看门的侍卫拦都拦不住。
彼时夏薰正坐在院中的长椅上,百无聊赖发着呆,亲眼看着来人一路横冲直撞。
那人见到他,猛地止住脚步,把兜帽一掀,朝他大喊:
“夏公子!!”
——竟是陈景音。
她冲着夏薰飞扑而来:
“夏公子!你也在?!祁大人伤势如何?严重吗?他人清醒过来了吗?!”
夏薰被她问得愣住:
“你、怎么……?”
陈景音着急地说:“我一知道祁宴受伤,就想来找他!可是我爹拦着我,死活都不让我出门!装了几天乖,让我爹以为我打消了出府的念头,昨天夜里,趁家里人不注意,我翻墙出来,骑了一整夜的马,这才赶到!”
夏薰眨了眨眼,不知该说什么:
“你……真勇敢……”
祁回从祁宴房里出来,走到陈景音面前,向她行礼:
“陈小姐,大人醒了,请您过去。”
陈景音立刻抛下夏薰,跑进房中。
夏薰很诧异,祁宴对她从来不冷不热,他还以为他会把她请走,怎么今日祁宴不顾礼节,特意将她请进去。
他愣神之际,又有一个年轻人,在府门外下马。
那人身材瘦高,生得斯文白净,下马后,还不忘向牵马的侍卫道谢。
侍卫问他:“你是何人?”
他说:“我是刚才那位小姐的亲眷。”
侍卫就放他进来。
他缓步走入,经过夏薰时,把他成祁宴的侍从,朝他一拱手,温和道:
“陈家小姐多有叨扰,还请您家大人不要见怪。”
夏薰懵了:“您又是……?”
年轻人有些羞涩:
“在下与陈小姐是旧时,小时候曾养在一处,长大后也常有来往。在下了解她的脾气,也知道她对祁大人……她知晓祁大人受伤,定会千方百计奔赴而来,我便早早备下马匹,等在陈府院外,昨夜见到她翻墙出来,一路护送她赶来。”
夏薰点点头,他心里明白,年轻人还有一个理由没说。
陈景音逃家、和陌生男子私会,都是辱没家风之事。
此地穷乡僻壤,孤男寡女共处,传出去,谁都说不清楚。
她自己豁出去,可以什么都不顾,可她毕竟是陈县公之女,她爹娘若是得知,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她。
年轻人特意陪她前来,也是为了替她遮掩。
等到东窗事发,他估计会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保住陈景音的名声。
他明知陈景音一心倾慕祁宴,却愿意为她牺牲至此,着实令人意想不到。
夏薰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年轻人十分谦和,说话点到为止,再次向他一拱手,转身朝陈景音所在之处走去。
他也不贸然进屋,只等在门前阶下。
夏薰观望片刻,跟了过去。
不像那人的谨慎,他几步就迈上台阶,隔着半开的门,看向房内。
只这一眼,他就明白,祁宴到底为何要请陈景音进屋一叙。
第31章 画楼芳
祁宴半躺在床上,又变回伤未好时,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陈景音担忧地看着他,满脸都是心疼:
“我从家里出来得太急,什么伤药都没带!大夫有没有说缺什么药材?我这就去给你买!啊,不行……我连银子都没带……”
她垂头丧气,不一会儿又振作起来:
“我还有身上的首饰!我可以拿它们去换药材!”
祁宴轻轻地说:
“陈小姐无需费心,在下这里什么都不缺,还请您即刻回京,陈县公必定十分担心您。”
陈景音咬着下唇,眼泪都要流出来。
“你就别管我了,赶快把你的伤养好!看着你现在的样子,实在……”
顿了顿,又说:
“你也不用替我爹操心,他最近不知遇上什么麻烦差事,成日愁云满面、闷闷不乐,要不就是躲在书房唉声叹气,我也帮不上他的忙,他也没工夫惦记我。”
祁宴又回了几句话,而夏薰不愿再听,掉头离去。
夏薰看懂了。
祁宴故意装出虚弱的样子,只是是为了引起陈景音的同情,好从她嘴里探问陈县公的消息。
他以前也是这样对夏薰的吧。
祁宴注意力始终在夏薰身上。
夏薰一走,他马上察觉,与陈景音交谈时,余光一直黏在夏薰背后。
直到夏薰消失在视线以外,祁宴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他略有怔忪,陈景音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夏薰逃到池边,望着池底金鱼发愣。
脂归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位置,神思恍惚。
二人各怀心事,谁也不说话。
过了没多久,陈景音从祁宴房里出来。
祁回要带她和那位年轻人去另一侧的厢房歇息,经过夏薰身边,陈景音径直朝他走来:
“夏公子,听祁大人说,是你从刺客手里救下他?您真神勇,我佩服极了!”
夏薰缓了缓神,淡淡道:“他骗你的。”
陈景音愣住,不知该怎么接话。
夏薰捡起几片落叶,洒在池中,引得金鱼都来啄食。
他直言不讳地问:“你为什么喜欢祁宴?因为他长得好看?”
陈景音的脸唰地红了。
她张了张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过了好久,她一横心,红着脸对夏薰说:
“那我就告诉你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陈景音是陈县公庶出的女儿。
不像嫡出的姐妹,有郡主的封号,她什么都没有,最多算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陈县公妻妾众多,孩子也多,嫡出的女儿不过两个,庶出的却有一大堆。
这些女儿间的明争暗斗,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陈景音的娘不是高门贵妾,她出身普通,人也单纯,没有坏心思,在府里不算得宠,也没人嫉恨。
陈景音就不同了。
她从小就漂亮,长大后,甚至出落得比嫡出的姐妹还要美。
那两人被封为郡主,地位高出她一截,自然不把她放在眼里。
别人可不一定。
明嘲暗讽,暗中使绊,陈景音遇到过很多。
她性格大方宽容,从不把此等琐事放在心上,不生气,也不存心报复。
时间久了,大家看她不争不抢,觉得欺负她没意思,也就放过她了。
数月前,她遇到一件泼天祸事。
在她心急如焚、惊惶无措之际,是祁宴替她解了围。
陈景音娓娓道来:
“那时我嫡出大姐成亲,嫁的是皇后的侄子,我爹命令府中众姐妹亲手给她缝制嫁衣、制作花钗,我被分到的活,就是做花钗。其实匠人们早已打好纯金的头钗底座,我只要做几朵绢花,装饰其上,就完成了。
“我第一次遇到这么隆重的场合,不敢怠慢,熬夜做出一朵最大的主花,天刚亮就拿去给嫡母过目。她很满意,夸我的手艺是府里最好的,还破天荒赏我一盒珍珠。
“大姐成亲前三天,正好是我爹的寿辰,府里大宴宾客,也有不少女眷前来,我们身为主人家,自然要尽心招待他们,我就陪着嫡母和他们一起,在院中赏花。”
花没看一会儿,陈景音几个庶出的姐姐,突然提到她做的绢花。
她们说她的手艺精妙绝伦,做出的绢花华贵大气,是她们从来没见过的样式。
那些婆母姨娘听到了,很是好奇,陈景音的嫡母就命她取来,给众人品评。
陈景音不敢违抗,回到房中,小心翼翼取来新娘的花钗。
她紧紧抱着装花钗的木盒子,轻手轻脚往花园走,一路上走得如履薄冰。
还没到花园门口,那几位姐姐忽然出现在她面前,非说她头上有蝴蝶,要替她赶走。
几个人围着她团团转,不停用扇子朝她头顶扇风,还用手帕抽打她的头发。
陈景音谨小慎微,边慌张躲避,边恭恭敬敬地说:
“好姐姐!别闹我了!当心我手里的花钗!”
谁知几个姐妹变本加厉,不但不停下,还直接上手扯她的衣袖。
陈景音应付不及,一下没拿稳,手里的木盒“哐啷”掉落在地。
盒底都裂成两半,更别说里面的花钗了,绢花散落一地,金子做的钗头都撞歪了。
几个姐姐轰然变了脸色,纷纷指责起陈景音,说她闯了大祸,毁了大姐的婚礼,还说她早就对嫡出姐姐心怀不满,刚才是故意摔坏她的花钗。
她们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其中一个,按住陈景音的肩膀,要押她去嫡母面前告状。
陈景音吓得花容失色,望着七零八落的绢花,害怕得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被几个人连拉带拽,拖了老远。
眼看事情就要捅到所有人面前,路旁花篱的另一侧,忽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你们方才做的事,我全都听到了。”
花篱比人还高,几个女孩子看不清说话人的脸,短暂的慌乱过去后,为首的女子率先开口,她厉声质问:
“这里可是内院!你身为外男怎敢擅闯?小心我叫人把你绑起来!送到我爹面前!”
那人平静地说:
“你们几个忙着欺负妹妹,居然连路都不看?你好好瞧瞧,这里到底是不是内院。”
几个姐姐这才顾得上抬头看路。
方才她们忙着拖行陈景音,一时不察,竟然已走到外院。
来人又说: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陷害她,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一旦你们的嫡母知晓此事,她不会放过她,更不会放过你们。陈家大小姐成亲,嫁的又是皇后内侄,天大的事情,居然被你们几个搅了局?你们猜,届时那位说一不二的陈家主母,会放过你们当中的哪一个?”
几位姐姐只是想趁机教训陈景音,打压她的威风,从没有谁往深里想过这件事的后果。
被来人一语道破,所有人都哑口无言,才后知后觉感到害怕,盛气凌人的气焰顷刻间消退。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淡淡道:“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了,只要你们守口如瓶,我自有办法解决。”
姐妹们对视一眼,迅速达成共识。
此事罪魁祸首是陈景音,责任本就应该让她担着,眼下还有人愿意替她出头,她们乐得看好戏。
她们心里有了数,谁也不做声,抛下陈景音一哄而散,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