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薰听到自己的声音依旧冷静:
“你伤得很重,我要是走了……你会死的。”
祁宴喘了口气,然后弯起眼睛,冲他一笑。
重伤淌血的时刻,他看夏薰的眼神仍旧深情如水。
“不会的……我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怎么舍得死……”他语带笑意,眼睛却闭上了:“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同你说……我……”
他身体一软,从夏薰怀中滑落,歪倒在地。
他的脸贴在地上,被尘土无情沾染。
第28章 衡皋暮
夏薰看着祁宴。
纵然他包扎得很紧,祁宴肩膀的伤口仍然在渗血,从夏薰袖子上撕下的布条很快被血浸透,变成黑红色。
如果夏薰置之不理,抛下他离去,他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晕厥。
假如追兵在那个时候赶到,他必死无疑。
可如果夏薰带着他一起走呢?
追兵追来,他们还是要死。
无论怎么想,夏薰都应该扔下他,独自前往前方的村县,寻求官府保护。
至少他能活下来。
夏薰明明,是这样想的。
等他回过神,他已经把祁宴从地上拉起来,背在身后了。
他长高了一些,祁宴只比他高半个头了,但他身形比他大一圈,陷在深深的昏迷之中,整个人非常沉,重重压在他身上。
乡间小路又湿又软,十分不好借力。
夏薰背着他,每走一步,就在泥泞的土路上踩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他走得非常慢。
他想快些,他分明已经尽最大努力迈腿,可他的速度毫无增加。
走了没几步,背上的祁宴慢慢下滑,他不得不停下,将他背高一点,再往前走。
如此这般折腾了好几回,祁宴居然被他颠醒了。
他重伤淌血,还有心情取笑夏薰:
“就你这个、背法……就是死人,都能被你弄醒……”
夏薰浑身都在用力,他牙关紧咬,脸颊都发酸:
“……少废话!有本事你自己下来走!”
祁宴对着他耳朵轻笑一声,他的气息吹得夏薰一痒,差点把他扔下去:
“你——?!”
他没来得及发怒,祁宴又晕过去了。
夏薰抬起头,望了望头顶那片连绵成荫的树冠,喘了口气,继续往前挪动。
他眼睛盯着地下,一步一步艰难前进,全然依靠本能行动。
林间或有鸟叫声传来,风时不时吹过他的脸,汗珠从他额头滑落,掉在地上恨不得摔成八瓣。
夏薰什么都感知不到,唯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他很累。
他的身体没有从前那么好,换成十六岁的他,估计能背着祁宴健步如飞。
但现在,他只能佝偻着腰吃力前进,还要忍耐从腰背传来的阵阵刺痛。
夏薰走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走出这片树林。
恍惚间,他怀疑他是不是迷路了,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直到面前出现一条小溪,他才敢相信,他是真的在往前走。
祁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醒了,他抬起发抖的手,用手背蹭了蹭夏薰的额头,那里布满汗水。
“休息一会儿吧……”他气若游丝:“你……累了……”
夏薰没打算听他的:
“我……还能走!”
祁宴不言语,胳膊重重落在夏薰肩头。
夏薰侧头看他,他眼窝深陷,脸色青白,嘴唇爆皮,神情异常淡漠。
夏薰在自己脸上见过这种表情,这是只有重伤濒死的人,才会有的样子。
祁宴快要坚持不住了。
夏薰将他放在溪边。
他本想慢慢放下祁宴,谁知他脱力了,浑身一软,和祁宴一起摔倒在地。
他摔得头晕目眩,耳鸣不止,半天才爬起来。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体质竟然这么差。
他扶起祁宴,让他背靠一棵大树坐好,捧起一抔清水,送到他嘴边。
冰凉的溪水顺着他的指缝,流到祁宴的唇瓣间。
大部分的水都流走了,只有一点点浸润了祁宴的嘴唇。
祁宴闭着眼睛,轻轻舔了舔,用沙哑的声音问:
“你给我……喝了什么好东西……?”
夏薰又捧起一抔水,倒进他嘴里:
“山珍海味,炊金馔玉。”
祁宴用鼻子笑了一下。
两抔水灌完,流到祁宴衣服上的,远比他喝进去的多。
祁宴抬起颤抖不停的手,想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伸了几次手,连衣襟都无力翻开。
夏薰扯开他的衣服,在他怀中摸索:
“你想要什么?”
他触碰到一块冰凉的硬物。
祁宴说:“……就是这个。”
夏薰拿出来,原来是一枚玉带钩。
他问:“你不系在腰带上,放在怀里做什么?”
祁宴奄奄一息地说:
“此行不可太过招摇……临走前,我卸了下来……”
他抬眼看夏薰,努力把涣散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你拿着它……走吧……”
夏薰面无表情:
“拿着它,我也不可能走得更快,有什么用?”
祁宴轻轻摇头:
“拿着它,回岭南去吧……这东西,足够当你的路费……”
话未说完,他再度陷入昏迷。
夏薰看了看手中的玉带钩。
它做工精致,刻有两只夔龙,一看就身价不凡,拿去典当,不知能换多少银子。
别说回去的路费,应该都够夏薰回岭南买一座大宅院。
夏薰将它小心塞进腰带里,然后背起祁宴,继续往前走。
夏薰不是善男信女,也不想当活菩萨。
他只是想把祁宴送到官府,让县令大人收留他,给他找大夫医治。
等把祁宴送到县衙,他自会另寻机会离开。
这回,他没有能走太久。
山间微风带来马蹄的声音,夏薰意识到,有追兵赶来了。
这条小路偏僻无比,他走了这么久,连一个活物都没有撞见。
此时传来马蹄疾驰之声,只可能来自那群百越人的后援。
夏薰走得再快,也绝对快不过他们。
他不是没想过藏身于林中,可这里的树很奇怪,树冠上的枝叶相当茂密,树干偏偏又细又长,连只猫都挡不住。
夏薰举目四望,不免有些绝望。
他们是来杀他的吧,他们估计也不会放过祁宴。
夏薰能猜到他们杀人的原因,却着实无从知晓,他们究竟受何人指示。
他不怕死,却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夏薰忽然想到一个东西。
临行前他特意把它带在身上,没想到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玉珠去世当晚,行踪诡秘的胡人给了他一枚鸟哨。
他告诉夏薰,这个哨声人听不见,只有鸟可以。
他还告诉他,只要他想好了,就可以吹这个哨子,不管天涯海角,他都会赶来。
如今夏薰远在邠州北部,距京城百里之遥,他还能赶到吗?
不知为何,夏薰非常笃定,他一定会来。
因为夏薰渐渐反应过来,与百越人不同,胡人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祁宴。
胡人在祁宴去岭南的时候,就盯上了他,并且一路尾随他来到京城。
他对祁宴的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他肯定知道祁宴出城了。
岭南到京城有数千里,他都跟来了,祁宴前去庆州,他怎会不跟从?
夏薰站在原地,在越来越逼近的马蹄声中,掏出鸟哨,深吸一口气,用力吹下。
没有任何声音。
树梢泛起涟漪,风卷走脚边的落叶,骑马而来的百越人出现在视线里,他甚至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猜错了吗?
祁宴从他背上滑落,倒在地上,夏薰再也没有力气背起他,膝盖一软,跪倒在旁。
马上,百越人在交谈。
他们说,要砍下两人的头,送到京城去邀功,这样不仅不会被那位大人治罪,还能获得一大笔赏金。
夏薰跪在地上,上下喘着气。
京城?
他迷迷糊糊想着,指使他们的人,竟然在京城。
他很想回头,看清那几人的面目,他想弄明白他究竟死于何人之手。
难道在田野间身首异处,就是他和祁宴的死法了?
祁宴那么好看的一颗头颅,也会和身体分离,然后渐渐腐烂吗?
夏薰愣愣想象着那个画面,对外界的变化浑然不觉。
他没有觉察到,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密林里,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肩上架着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手里漫不经心地提着一把弯刀。
这种从西域传来的兵器,装饰华丽,金色刀鞘上,镶嵌着数颗红宝石,即使在没有阳光的树影里,也仍旧耀目得不能直视。
夏薰感觉到百越人的对话突然停顿,慢慢抬起头,这才看见了他。
他神采奕奕,朝夏薰露出笑容,而夏薰像疲惫的老骆驼一样,跪伏在地只顾吃力喘息。
他问夏薰:“你想好了?”
夏薰气喘吁吁地说:
“这群人,是来杀祁宴的……你要是还想要他的命……就替我、解决他们……”
胡人看了看身后,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附近?”
夏薰垂着头:
“不如,等你解决掉他们……我再、回答你这个问题……”
他想了一会儿,抽出刀,慢慢向夏薰身后走去。
夏薰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想听见他杀人的动静。
胡人的刀法很好,意料中的惨叫并没有传来,夏薰只听到几声闷哼,和随之而来的重物坠地声。
不过几个呼吸,他就重新站在夏薰面前。
夏薰见到他刀刃上的血,才确定他刚才是去杀了几个人,而不是在花园里摘了两枝花。
夏薰盯着他的刀出神,胡人得意地问:
“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
刀刃上,雕刻了繁复的花纹。
但夏薰的注意力不在于此,他脑袋发懵,眼前阵阵发黑,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听不见。
胡人以为夏薰在看他的弯刀,实际上,他只是在强撑着不要晕过去。
夏薰料定祁宴对胡人有大用,所以才向他求助。
可夏薰又担心,如果自己失去意识,他会不会趁机将祁宴带走。
这场乱局中,谁的意图夏薰都猜得到,只有眼前这个人,行踪成谜,他怎么看都看不懂。
脑袋陡然“嗡”了一声,夏薰知道,他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他伸手抓住胡人的衣角,用尽最后力气,对他说:
“不要杀祁宴……杀了他,你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扔下这句话,夏薰头一歪,重重栽倒在地上,再也不省人事。
第29章 神京路
夏薰是被胡人叫醒的。
他在他脸上重重拍了几下,丝毫不手软。
夏薰吃痛,唰地睁开眼睛。
他还在那条小溪旁边,背靠着一颗大石头坐在地上。
祁宴平躺在一边,他的上衣被脱光了,伤口全都重新处理过。
再远一些,就是百越人横七竖八的尸体。
夏薰略定了定心。
做这些事的只能是胡人,他替祁宴处理伤口,可见还不想让他死。
天色已经黑了,胡人坐在溪边,正在啃一块胡饼。
他边吃边问夏薰:
“现在你该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在附近了吧?我觉得我隐蔽得很好,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
夏薰张了张嘴,半天没力气说话,他头晕目眩,浑身冒冷汗。
胡人不满地“啧”了一声:
“你一个大男人又没有受伤?这么虚弱干什么?”
夏薰紧捂太阳穴,等待眩晕过去。
胡人掰下一块饼扔给他,他没有接住,掉落在地。
他从地上捡起来,直接送到嘴边。
胡饼又干又硬,夏薰使劲撕扯下一口,吃进嘴里嚼了很久,才硬着脖子往下咽。
谁知胡饼卡在胸口,半天下不去,噎得心口发疼。
他猛锤自己胸口,想把饼锤下去。
他不用看胡人,都能想象到对方的表情。
“真没出息!”
胡人嘟囔着,接下腰间水壶,扔过去。
夏薰抓起来,猛喝一大口,又被辣得全都呛出来。
里面装的不是水,是浓烈的葡萄酒。
胡人嫌弃地夺走酒壶:
“要喝就喝,不要浪费好吗?这一壶很贵的!”
借着几滴葡萄酒的润滑,噎住的饼滑落到胃里,夏薰终于止住干咳。
他擦掉下巴上漏出的酒,靠在大石头上,狼狈地喘着气。
胡人紧紧盯着他:
“饼也吃了,酒也喝了,你该说话了吧?”
夏薰舔了舔嘴唇:
“放心吧,你隐蔽得很好,就连祁宴都没有发现你,更何况我了。”
胡人挑起一边眉毛,好奇道:
“那你怎知——?”
夏薰开门见山:
“你曾经说过,你从祁宴到岭南那天,就跟上了他。你都能跟着他,从岭南大老远来到京里,肯定不会放任他脱离你的监视。庆州距京城不过数百里,你想要对他的行踪了然于胸,必定会暗中跟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