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撇撇嘴,不忿道:“我有这么好猜吗?”
夏薰又说:
“我不问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我只麻烦你一件事,把我们送到前面的县城。”
胡人耸耸肩,不愿意帮忙:
“我单枪匹马,可没有那么大能耐。”
夏薰指了指附近四散的几匹马。
这几匹马是百越人骑来的,胡人很有原则,只杀人,不伤马。
“不是有它们吗?不需要你亲自牵马,你只需跟在我身旁即可,我担心那些岭南人还有后手。”
胡人浅棕色的眼瞳中,有精光一闪而过,他坐直身体,对夏薰说:
“我之前把鸟哨给你,是想要你跟我合作,杀掉祁宴,谁知你把我叫来,却是要我救祁宴?不干不干,我可不干亏本的差事!刚才替你杀那些人,我都没收钱,已经亏大发了,可不能再亏下去!”
夏薰望着潺潺而过的溪流,缓缓道:
“我没说不跟你合作,但不是现在,眼下不是合适的机会。祁宴和他的随从约定,天黑时分,要在太昌县城汇合。一旦他发现祁宴没有及时赶到,定会带人返回,沿着这条路寻找,说不定现在已经出发了,你在这个时候动手,很快就会被发现。”
夏薰的手心里渐渐渗出冷汗。
这套说辞,是他现编的,他从来没想过要和胡人合作。
他没有那么天真,这些年在岭南,他学到许多东西。
其中一件,就是不要与不知底细的人合作。
胡人来历诡秘,夏薰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绝不会轻易相信他的鬼话。
可夏薰需要利用他,至少要让他保护他和祁宴前去前方的县城。
夏薰一定表现得极为诚挚,胡人听完他的话,斟酌半晌,居然相信了:
“好吧,我同意你说的,我可以送你们到前面的村县。但我也明确告诉你,我的耐心有限,我只再你一次机会。下一次,当你再度吹响鸟哨,我定会来取祁宴的性命。”
夏薰松了一口气,他踉踉跄跄站起来,从附近签回来两匹马。
胡人扛着祁宴放到马背上,夏薰牵起缰绳,拉着马,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胡人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他也不催促夏薰,就让自己的马跟在夏薰身后慢悠悠往前。
他坐在马上,欣赏着月色,时不时喝上几口小酒。
走到县里的官衙,他的酒也喝完了。
而祁回竟然真的如同夏薰所说,带着人一路找来了。
县衙灯火通明,祁回带着许多举火的官兵,立在门前。
胡人见状,从马上下来,对夏薰道:
“送佛送到西,我也算是送你上西天了吧。”
夏薰不计较他荒唐的用词,向他道了声谢。
胡人点头致意,一缕烟似的,轻飘飘消失在夜色中,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临走前,留下一句话:
“我叫夫蒙檀查,可别忘了。”
夏薰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直至祁回发现了他和祁宴,带着官兵激动地冲上来。
祁回眼里只有他的主人。
他看都没看夏薰一眼,跑到马前,飞快将祁宴抱下来,又紧急张罗着,叫县官去找大夫。
如此,便又是鸡飞狗跳的一夜。
夏薰又累又饿,祁回帮着大夫给祁宴处理伤口,他就坐在一旁,吃光了县官准备的晚膳。
其实都是一些清粥小菜,但他闷头苦吃,话都不说,像是八百年没见过精粮。
脂归在旁边伺候,不知怎的,她看上去有些紧张。
等到夏薰狼吞虎咽吃完,她才出声,问他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薰摆摆手,一言不发,拖着脚步走到床边。
他把自己重重往床上一扔,眼睛一闭,立刻陷入昏睡。
破晓的第一缕光跃出地平线,照在夏薰脸上。
他的意识逐渐清醒,他感觉到有谁的目光正灼热地盯着他,倏地睁开眼睛。
——是祁宴。
他正靠着床头的软垫,一眼不眨望向夏薰。
夏薰移开目光。
大夫还在,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
祁回端着一碗黑色的药汁进来,大夫接过闻了闻,才递到祁宴手里。
祁宴一饮而尽。
他嘴唇依然没有血色,但精神明显好了很多,眼睛又亮又锋利,一点都不像受了伤的人。
他挥挥手,屋里所有人都下去了。
夏薰也准备离开,被他叫住。
祁宴的体质比他好太多,流了那么多血,不过休息了一晚,就变回从前神采奕奕的模样。
夏薰不过背他走了几里地,到现在后背都还是痛的。
祁宴招手,让夏薰坐过去。
夏薰勉强走了几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
祁宴柔声道:
“昨天……是你救了我?大夫说,我身上的伤都处理过,抹了上好的伤药,血都止住了,要不然我早就死在路上,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
他顿了顿,又问:“你是从哪里找来的伤药?”
夏薰的表情渐渐冷下去。
祁宴不是关心他,他分明是在试探。
他不直接问夏薰,昨日究竟发生什么,非要旁敲侧击,问他药是从哪里来的。
明明是在旁敲侧击,说话的时候,嘴角还带笑,还要露出温柔的眼神,好像夏薰是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人。
多年前,夏薰就是被这样的表情蛊惑。
那时,他从没怀疑过祁宴,他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他。
夏薰慢慢垂下头,脑子不停地转。
他不能将夫蒙檀查的事告诉祁宴,这个胡人对他还有用。
他搜肠刮肚,临时编出一套说辞。
他告诉祁宴:
“伤药是我在百越人身上找到的,你晕过去后,追兵很快追来,我带着你藏在溪边的巨石后面,没有被他们发现。把你背来官衙的那匹马,也是他们,我躲过追兵后,背着你走了一段路,碰巧遇到一匹落单的马,就把你放在马背上,带来了到衙门。”
夏薰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救下祁宴这件事相当轻松,所有细节都不值一提。
说完后,他抢先开口:
“还有事吗?我要去休息了,我背你走了太久,到现在还很疲倦。”
祁宴轻轻摩挲手指,出神地思索,不看他,也不出声。
夏薰不再等待他的回答,转身就走。
走到门边,祁宴又把他叫住:
“夏薰!我一直忘了问,你从前见过那群百越人吗?我不是说这两日,我是说……在岭南。”
夏薰动作一滞。
祁宴果然聪明又敏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串联起这段时日发生的一切,然后迅速推理出最接近事实的结论。
想要骗过他,着实太难了。
夏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良久后,他不甘心地说:
“……见过。”
流放的犯人是要服苦役的。
夏薰还没到岭南,就身染重病,到了发配地窦州,没几天就假死脱身了。
可他大哥夏闻不行。
总不能夏薰前脚刚死,他后脚也跟着去了。
为了演得逼真一些,夏闻决定去服几个月的苦役,等风头过去,再找机会逃脱。
大多数犯人都受不了苦役的艰辛,干上几个月一命呜呼的,不在少数。
夏闻服役的地方,在一处矿山。
这是座玉石矿,盛产南玉,也是整个岭南唯一出产玉石的地方。
夏闻每日都在矿坑里服役。
贺琮那时还在窦州,他出钱,买下矿坑附近的一间破茅屋,把夏薰安置在那里。
夏薰的病很重,养了很多天才痊愈,贺琮衣不解带,尽心照顾他。
因为害怕夏薰的身份被人发现,他不敢请任何婢子侍从,从头到尾都只有他自己。
他这辈子没进过厨房,为了给夏薰做一口吃的,在厨房里憋了三个时辰,无师自通,煮出一碗泛着焦味的稀粥,勉强让夏薰填饱肚子。
这以后,他的厨艺神奇般大涨,后来都能给夏薰做出一桌子菜了。
矿山里的犯人不允许进出,但看守的官兵可以,他们经常会在轮休的日子,到矿外的镇子上吃喝玩乐。
他们每次出入,都会经过夏薰门前的小路。
那段时间,夏薰躺在床上养病,无所事事,时常看着窗外发呆。
他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那条小路,而那群官兵,是除了贺琮外,他能见到的仅有的活物。
夏薰仗着自己在房里,外面的人看不到他,总是肆无忌惮地盯着那群人瞧。
久而久之,他能记住他们所有人的长相。
后来夏薰身体逐渐康复,慢慢能下床走动,夏闻也找到机会,故技重施,假死脱身。
兄弟二人就离开了那间茅屋,住到了更偏僻的地方。
自此,夏薰再没见过那群官兵。
时隔七年,他都快把这件事忘了。
可就在昨日,他封存的记忆突然被重启,他重新记起那一张张面孔。
——跟踪他和祁宴的百越人里,至少有一大半,都是当初矿山里的官兵。
听夏薰说完,祁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问他:
“矿坑里看管犯人的官兵,为何要千里迢迢,奔赴邠州来杀你?”
夏薰相信,祁宴绝对能想到问题的答案。
他是在明知故问。
夏薰直直看进他眼眸深处,沉声道:
“他们杀我,是因为你。”
第30章 玉堂金
祁宴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重:
“你真的长大了,不像小时候——”
夏薰接过话头:
“不像小时候那么好骗,是吗?”
祁宴渐渐收起笑意,他问夏薰:
“那你猜,背后指示他们的,又是谁?”
夏薰没有多加思考,脱口而出:
“只能是陈县公,岭南是他的封地,只有他的利益会牵扯其中。”
祁宴赞许地点点头:
“你说得对。”
他坐直身体,对夏薰娓娓道来。
朝廷并不知道窦州的矿山出产的是玉石,陈县公多年来欺上瞒下,皇帝以及满朝文武,都以为那不过是座寻常的砂石矿。
陈县公将产出的南玉全部私吞,再掏出一点点钱,买下等量的砂石,上贡给国库。
砂石一石不过几十文钱,而一小块玉石,就价值连城。
这些年下来,陈县公靠着这座玉矿,不知赚了多少。
岭南地处偏远,陈县公只手遮天,无人敢走漏消息。
这样一本万利的生意,他做得得心应手,自是高枕无忧。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长长久久地欺瞒下去,直到两个月前,祁宴突然前往窦州。
陈县公不敢怠慢,沿途派人一路跟踪。
祁宴警惕性极强,几次将跟踪之人甩脱。
陈县公无计可施,只好在窦州当地埋下眼线,监视祁宴的一举一动。
祁宴只在窦州停留两日,陈县公的线人也无从得知,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奇怪的是,两日后,他离开时,却是孤身一人。
他的贴身侍卫祁回,没有与他同行。
陈县公不敢掉以轻心,让线人继续监视祁回。
不久后,线人传来消息,祁回也回京了,不过他从窦州带走了一个人。
——这个人,正是夏薰。
夏薰沉吟道:
“陈县公定然是以为,你知晓了玉石矿的秘密,而我,就是你暗中带回京城的人证。”
祁宴说没错。
“你的存在,对他如同芒刺在背,无论如何他都要杀掉你。为了撇清关系,他特意从岭南找来一帮手下,替他对你下手,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连我这个朝堂上的对手,也一同杀掉。在京里,他就尝试过几次,没有成功。如今我领命前往庆州,路途中,正是绝佳的下手机会。”
夏薰不解地问:
“既然你已知晓陈县公的计划,为何此次前往庆州,还是只带了祁回一个侍卫?为何当初又与他分兵两路?在客栈遇到百越人跟踪的时候,你不就应该派人去调查他们吗?”
祁宴笑着摇头:
“在他们动手前,我也无法断定,他们究竟是陈县公的手下,还是普通的生意人,没有确凿的证据,难道我能把他们抓起来全杀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夏薰没有听出任何漏洞。
想了想,他轻声说:
“……所以,当初你去窦州,就是为了彻查陈县公,你把我带回来,也是为了让我做你的人证。”
祁宴霍地直起身:
“不是的!不是这样!”
夏薰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不由得怔住。
祁宴的动作牵扯到伤口,他捂着肩伤,龇牙咧嘴地跌坐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
他靠着床头的软枕,合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颤抖的热气,嘶哑道:
“……不是的,我不是为了陈县公去的,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你交出去,交给任何人。”
他弯下腰,手握成拳,抵在额头:“我会保护你的,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夏薰看向窗外,又问:
“你打算怎么应对陈县公?你手里可有证据?”
祁宴的语气很疲惫:
“陈县公不能留,这也是陛下的意思,至于证据,只要陛下起了疑心,有什么是查不出来的?此前没有调查他,无非是看在他皇亲国戚的身份上,一旦陛下下定决心,我所探查到的消息,足够给他理由,让他下令彻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