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他要给桑桑积德,不能随便杀人。
坐在膳桌旁,没有了桑枕乒里乓啷用勺子筷子的声音,段景突然发现,安静是这么让人难以忍受。
吃完饭,他习惯性地倒了一杯茶,放下后才发觉,没有人要喝它了。
以前桑桑吃不了咸,每顿饭吃完都要喝茶,段景还笑话他喝茶的时候像小狗。
段景的手指捏紧了杯身,似乎这样,就能握到他曾经也握着这杯子的手。
茶水滚烫,可他的心里彻骨的凉。
他从没觉得大邺有多大,从前这里小到连他的野心都盛不下,但现在却大到让他找一个人都找不到。
第45章 聘人
“起来。”
段景看着眼前的跪在地下的男子,虚扶了他一把,后者赶紧拍拍膝盖上的土站起来。
“我今天召你来,你也知道原因。”
“你手下的马队分作三批去找,城外,南蛮,北夷,我还安排了镖局,你们谁先找到,我就许谁三族高管,赏银千两。”段景盯着面前这个南蛮人,淡淡道。
呼延卓激动的满脸通红,声如洪钟地答应道属下一定竭尽所能,找回桑公子。
他平时不过是段府一个管事的远亲,又因为不是大邺人,不能参军也不能科考,一直没机会出人头地,于是干脆成立了个马帮,平时帮人运货,经常出入南蛮北夷等地,算个事事通。
昨天他舅舅突然来他家告诉他,段大人要见他,一家人顿时都高兴坏了,舅侄俩喝酒喝了一晚上。
时运就是这么回事,贵人看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气。段家这棵高不可攀的大树,就算落下根枝来,谁接着了谁就能飞黄腾达。
段景交代完就让他下去了,这些日子里事情多,他忙得焦头烂额,先是皇上病重,时常说胡话,丞相认为皇帝这是田猎受的惊还没恢复,主张给皇上请个大师驱邪,结果法事做到一半,皇帝就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整个太医院心照不宣的表示,皇帝这是忧思过度,时日无多了,于是大臣纷纷请立新帝,国不可一日无君,气得老皇帝在昏睡中还流下两行浊泪。
六皇子最近在朝中活动很频繁,他要找个由头先把他摁下去。
前些天,有个线人告诉他,桑枕找到了,在苏杭的一家烟馆里,似乎是染上了大麻。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几乎是天旋地转,骑马花了两天一夜赶去那里,赶路时,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滚上又冷又硬的砂子,钝钝的疼。
他甚至都想好了后路,先戒,要是真到了戒不了的地步,他就找人炼丹,直到炼出解药为止。
等到了那里,他喝退线人,独自进去,这一趟他没带人,因为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看到桑桑狼狈落魄的样子。
抖着手掀开帘子,段景看见那个委顿脏臭的骨头人,心脏好像被钝器割了一下,他快步走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后背,直到后者慢慢转过脸来。
那双眼睛浑浊无神,脸更不是桑枕的脸。
段景松开了手,从屋子里走了出去,线人看到他的表情,才知道屋里那个不是桑公子,登时就跪下了,但段景并没有罚他,甚至还给屋里那个瘾君子叫了医。
看到线人惊讶的表情,段景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个不是桑桑,那我的桑桑在哪。
没有消息,或许是最好的消息,又或许是拖延的宣判。
这些日子里,桑枕每天都有活干。
“桑枕!把这些布染了去。”管事来后院一趟,正好看桑枕坐在屋檐底下没事干,于是将将一捆生布交给他。
桑枕抱着布去了后排的染缸处,先将布送给生火房的大师傅,师傅把布扔到锅里煮好了,布才能染色。
“哎,你是前几天进来的吧?怎么来后院帮忙了?”大师傅往嘴里丢了把苹果片,嘎吱嘎吱地嚼着。
桑枕蹲在灶边替师傅看着锅,心里装着事,也没听见他说什么,闻言呆呆地抬起头来看他。
“唉,”大师傅了然地叹了口气,明白了原因。
“怪不得呢,你看着也不是个伶俐的。”谁要个锯嘴葫芦当跑堂伙计啊。
桑枕话不多,干活却很勤快,杂事从小做惯了,扫地擦桌子之类的活做起来也很趁手,等大师傅把布捞出来,扔到篾篮里晾上一会儿。他就把竹篾里的布叠上几下拎出去,搭在杆子上晒了。
虽然布已经晾了一会儿,桑枕的手还是难免被烫红了,于是就在空中甩上几下再去拿。
等他把布晾好了,再放进调好色的染缸里,推着缸棍子不停的搅拌,一圈又一圈。
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后,他把布捞出来放在担缸板上,摘去上面的浮渣,拧了几圈后再把布搭到晾布架上才算完。
他做的很仔细,天已经很热了,等桑枕把布搭好,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
才半上午,他已经把掌柜吩咐的活干完了,于是就打算去伙房领饭。
在这里他不敢交朋友,于是到现在,即使是和同屋的伙计也只是点头之交,本来领饭这种事,大家派一个去就得了,可是桑枕不好意思麻烦别人领,于是干脆每天早把活做完,然后去把一屋人的饭全领回来。
去的早,饭就是现做的,虽然有时候领回来的剩饭比给下人现做的饭好吃,但是师傅总是不经心,几样菜混在一起,汤汤水水,就只能当拌饭吃了。
今天膳房的师傅还没开始忙主子们的饭,于是他一来就给他装好了。
桑枕闻了闻味儿,是鸡蛋炒萝卜。
今天吃鸡蛋!
他赶紧把食盒提回去,回到后排,进门一看大家还没怎么回来,只有铺上躺了个,他叫了那人两声,后者才揉了揉眼起来吃饭。
过了半个时辰,大家都回来了,看到桌子上的食盒,纷纷谢过桑枕就开始大快朵颐,大家在不同的院子里干活,平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可是今天一个个却看起来都很激动。
“哎,明天就招人了吧?”
“是啊,我还听说今年李家要好几百个下人呢。”
“李家我没有相熟的,我婶子在赵家帮厨,早就安排我进去,明天就能直接走了。”
“哎呀呀……”
桑枕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于是好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明天城里开市啊,没有卖身契的下人,都有机会得聘。”
“像我们这种平时在布庄帮忙挣零钱的,户口都是自己的,当然能去碰碰运气。”
桑枕惊讶地问:“秦家让出去吗?”
“怎么不让啊,出去也是从咱布庄出去的,到时候荣归故里,还能给秦老爷子点孝敬,他巴不得呢。”
众人给他解释了一通,接着又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要去哪家当下人,哪家的管事比较好说话了。
桑枕坐在一边,突然灵机一动。
那,夫君的府邸,是不是也要招人了?
第46章 春闺梦中人
近来朝堂可谓是天翻地覆。
先是皇帝先前派人查的惊马事件,看马的太监屈打成招说是太子吩咐的,甚至太子身边的人怎么和他说,许了他什么东西,如何将飞燕草掺了进去,都一五一十说的条理清晰,真叫人佩服。
于是段景带人去东宫提审,太子冷笑几声,什么也没说。
柿子捡软的捏,这太监倒是精明。段景复又将他带回监牢,回去后这人希翼的眼睛哀求的看着他,好像盼着他看在自己招供的份上,网开一面。
他什么也没说,出去后吩咐狱卒挑个半夜勒死他。
有点脑筋,奈何骨头太轻。
皇帝多日昏迷不醒,无法处置太子,右丞相及都察院认为太子失德,一致认为应当废太子。而废太子之后该立哪位皇子,大家又都说不出来了,野心总是需要太平粉饰。
朝中无主,而大邺和北夷的战争已经打响,元永和段景,就在等这个时机。
如今太子手中兵权被夺,重新交还到骠骑将军手中,可骠骑将军是中立派,只替皇帝做事。
说起来明祺也是一样,咬定了太子,估计要是太子没肉吃,他能把自个的胳膊砍下一条来献上去,难道武将都是这么固执?
等明祺拿下北夷,手握重兵,凯旋归来却发现太子被软禁时,他是会选择继续拥戴太子还是投靠其他皇子?
元永不敢赌,但他知道,有一万全之策。
那就是明祺战死。
自从宋清回了合欢楼。嬷嬷没少给他白眼,被人接出去了又跑回来,这不是退货是什么。
虽说明小将军当初时花了银两将他赎成了自由身,可那张卖身契还在楼里放着,嬷嬷只当是有钱人懒得拿,在她眼里,宋清早就和合欢楼没关系了。
在明祺没消息的这些日子里,他静下心来,读那些书,那些当初他还住在合欢楼里时,他来看他时带过来的书。
大多是兵书,他不懂交地重地围地死地,不懂五虎群羊阵八门金锁阵九子连环阵,他只知道他的夫君在北方,或许缺衣少食,或许人困马乏,或许凶多吉少。
除了兵书,明祺还带过来了几本诗词,他说他从小就被要求熟读四书五经,年幼时除了演武场,呆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南书房,吟诗作对虽不在行,几句诗还是解得的。
现在,宋清每读一句诗,都想起他们的过往。
他曾在浓雾满天的深夜登上山,去善缘寺祈求明祺平安,他一阶一阶地攀上去,每登一阶,念一句佛,祈求佛祖保佑明祺平安回来。
缺胳膊,断了腿,都没关系,只要他能回来,我就嫁给他。
下山时他看到了段景,方丈亲自送他出来,他没理方丈,却回身朝佛像拜了一拜才走。
宋清的直觉告诉他,桑枕出事了。
他追上去问段景,桑枕去哪了,段景当时刚要上马,仿佛没看见他这个人,径直带着身后的车队走了。
宋清仇恨地看着他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喊道:“人不见了你不去找,在这里装什么深情款款,多上几柱香人就能回来吗!”
段景停下马朝他走过来,俯身冲他说。
“我一定能找回桑枕。”
他转身离开之前,又淡淡道。
“不知你是否已经得知,明祺的死讯。”
兴邺十五年,主将明祺在对战中被射中大腿,仍坚持厮杀,鼓舞士气。邺军以三万人马险胜北夷五万军,夺回失地,而明祺在与北夷将领巴特尔的厮杀中下落不明。士兵在北夷大帐前发现了一堆烧焦的骨头。
那些烧的如炭一般黑的骨头堆里,人们找到了镇北将军头盔上的那颗黑曜石。
猎犬终须山上丧,将军难免阵中亡。
若是带着烧焦的骨头回去,不管是对将军还是对大邺,都不体面,于是人们给那堆骨头,立了个衣冠冢,头七过后,军队由副将军带领回朝。
副将军在城外早与三皇子接应,他回朝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兵权交出,并表示投诚三皇子。
朝中风向大变,在太子被废,六皇子被夺爵等一系列事件后,三皇子元永以雷霆之势掌握大权,借老皇帝的御笔,一道圣旨便登了基。
自此官员班底大换血,一批新官上任,换掉了太子党和六爷党不说,段景也由刑部侍郎一跃成为右相。
长子明祺骁勇善战,身先士卒,明家因此被厚赏,但昔日的车骑将军明祺,似乎被人们彻底淡忘了。
他自小就被教导要效忠太子了。
明家就是皇帝的剑,皇帝要这把剑除掉谁,这把剑就要指向谁。
少年时他是太子的侍卫队队长,他那时候告诉宋清,明家世代效忠天家,太子去哪里,他就去哪里,誓死拥护太子。
宋清虽未参与他的过往,但却听他说过明家世代忠贤,誓死捍卫大邺的土地。
如今过往的桩桩件件都浮在他眼前,对于段景的话,他恍若未闻,一步步走下山去,下过雨的成峦峰台阶很滑,下去时跌倒了,可以滚得很远。
宋清几次打滑,都以为自己会跌落山崖,可是一次都没有。
于是他就跌倒了,念一句佛,再起来,跌倒了,念一句佛,再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合欢楼的,直到他坐到床上,看着床上散乱的书本,才意识到,明祺人已经没了。
他翻开那本明祺留下的唐诗宋词,封面有被他泼上的花茶留下的渍,内页还有两人调情时他印上的口脂。
不知怎的,翻开就是那一页,明祺教他读过的。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中人。
他是想哭的,可是已经没有眼泪了。
第47章 得聘
最近,桑枕总觉得自己身上哪处不太对。
先是吃饭比之前吃的多了,而且还老是饿,这他并没放到心上,毕竟干的活多了,要出力气,饿得快也正常。
到了后来,自己犯困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有时白天在染房盯着缸也能盹过去,为这个,和他一起当班的伙计差点没埋怨死他,这也太懒了。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桑枕拖着软绵绵的身子回了房间,夏天到了,大家换洗又不勤快,屋子里难免有股酸臭味儿,桑枕之前忍忍也就过去了,可最近几日他一闻到屋子里的味道就想吐,只能和睡窗边的那人换了换铺,人家还很高兴,以为这傻蛋是不知道夏天蚊子的厉害。
桑枕回屋后躺在床上等大家都睡下后,就拿上盆子和澡巾就去了后排的浴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