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向来没什么口腹之欲,他嫌麻烦,说人一天要吃那么多顿饭,一辈子里近十年估计都在吃饭了,实在浪费时间,所以向来是饿了就用,风卷残云,用完便撤。
所以以往谢遮都不愿同他用膳,他讲究细嚼慢咽,几乎每次都是萧昀用完了人溜了,留自己一人在宫人无数双眼睛的殷切注视下,僵着脸继续细嚼慢咽。
这倒还是好的,常常是自己吃了一半,皇帝人才来,结果最后最先走的也是皇帝。
“愣着干嘛?快来。”萧昀朝他招招手。
谢遮匪夷所思地过去坐下,如坐针毡:“微臣可得罪了陛下?”
萧昀皱眉:“何出此言?”
谢遮小声道:“陛下莫非是摆鸿门宴,要毒死微臣?笑脸相迎,是送微臣最后一程?”
萧昀怔了下,笑骂道:“滚。”
“谢才卿给朕做晚膳呢。”萧昀说。
谢遮恍然,原来是正在劲儿头上,笑道:“那微臣还能沾一沾口福?”
“是啊,”萧昀笑意浓了,“你是不知道,他第一次熬汤,就不比宫中御厨差多少呢,朕说了让你尝尝就让你尝尝,不过也就让你尝一回,让你知道到底有多好喝罢了,下回就是你想也没有了,他只能给朕一人做。”
“……微臣荣幸。”谢遮说。
“真的你是不知道,”萧昀说,“那天他给朕送汤,朕听说他是第一次,真的做了多少准备才下口的,结果你知道那个一下子从地狱到天上的感觉吧。”
“……微臣可以想见。”谢遮说。
“不不不,你想不出来的,”萧昀说,“朕跟你描述一下……”
“……”谢遮摆出假笑,恭恭敬敬耐耐心心地听着皇帝描述他的惊奇经历。
好容易听皇帝一人兴致高昂地说完,谢遮欲言又止,轻声道:“……他是陛下的人了?”
萧昀匪夷所思看他:“他才来几个时辰?朕像是那样的人么?”
谢遮:“……”
可为什么皇帝已经像娘子怀了孩子,叽里呱啦出去炫耀的傻丈夫。
谢遮想起陛下热得快冷得也快,勉强接受了,强颜欢笑道:“那预先恭喜陛——”
门边谢才卿进来了,萧昀咳了一声,谢遮立马噤声,微笑着回头看谢才卿:“今日麻烦状元郎了。”
谢才卿眉眼一弯:“不打紧的,指挥使与我有恩,做顿膳理所应当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
谢才卿点点头。
萧昀往他手上看,谢遮也往他手上看。
谢才卿手上空空如也。
并未端着老母鸡汤。
谢才卿替二人布好筷子,出了门,朝后头挥手,很快,七八个宫女太监一人端着一道菜排着队进来了。
萧昀愣了下。
他只是叫谢才卿熬个汤,他竟做了一桌子菜?
谢遮心下也有些感叹,不得不说,谢才卿对皇帝是极好的,事事上心,人也温其如玉,善解人意,极会伺候人。
不过这样的,有些太百依百顺了,皇帝怕是过段时间就觉得没劲儿了。
宫女太监将菜摆上。
萧昀说:“状元郎未免太隆重。”
“要的,”谢才卿腼腆一笑,“毕竟是陛下请指挥使用膳。”
萧昀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怎么老指挥使指挥使的。
谢遮心下熨帖,笑道:“状元郎看得起我,之后我请状元郎,状元郎也得赏光才是。”
谢才卿声音清雅:“不敢,才卿定当登门拜访。”
萧昀看着他二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暗暗磨牙。
是当他不存在么?
谢才卿见了自己是羞羞答答的,那才是崇拜喜欢仰慕,谢遮那算什么,谢才卿对着个太监也这么笑,萧昀这么一想,顿时舒坦了,笑道:“揭了吧。”
谢才卿暗往桌上瞧,压下不听话的嘴角,悄然瞥向萧昀。
“看朕作甚?”萧昀笑吟吟道。
谢才卿立即低下头,面皮微红,交叠在身前的手微攥。
谢遮见他二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心道自己真是多余。
“才卿献丑了。”谢才卿低声道。
宫人揭了菜肴上的盖,萧昀瞧了一眼,笑容满面:“状元郎未免太过——”
他又仔细瞧了一眼,表情骤变,脸色倏然黑了下去。
谢遮瞧了一眼,惊讶道:“状元郎未免太过——”
他又仔细瞧了一眼,表情骤变,瞧了眼萧昀,面部肌肉开始不听话地抽搐,捂住嘴,假模假样地咳了两声,憋着笑:“状元郎未免太过隆重了,微……微臣受宠若惊啊,不过状元郎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谢才卿脸色更红。
桌上是烧鹿筋、黄焖鱼翅、佛跳墙、爆炒禾花雀舌……
那张纸条上写着的所有菜,全含括在内了,另外还加了好几道在这稍热的天里看着就油腻的大菜。
谢才卿的手在袖子里掐着自己的手背,低着头,沉默不语。
谢遮瞥向萧昀,咳了一声:“这些都是陛下喜欢吃的菜——啊!”
谢才卿疑惑地抬起头。
谢遮涨红着脸,不动声色地捂住被踹的地方,道:“陛下可要好好用啊!”
萧昀脸色黑沉一瞬,表情恨不得杀了谢遮,谢才卿看过去时,他却又瞬间恢复了和颜悦色。
“难怪状元郎午间就去了,”萧昀说,“一下午能做出这么多,还色香俱全,味道定然也差不到哪里去,这些菜都不容易做,处理还费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陛下谬赞,微臣近来反思,微臣并无无可取代之处,若要长久地呆在陛下身边,总是得有所长叫陛下开心的,所以才钻研了一二,只是实在手笨。”
谢遮心说你叫陛下开心还不容易。
萧昀:“……”
谢才卿瞥了眼谢遮,低声说,“微臣怕伺候不好陛下,所以之前问了指挥使陛下喜好,还请陛下恕罪。”
谢遮看向萧昀,诚惶诚恐地起身:“陛下恕罪。”
“……你们何罪之有?”萧昀说,“都是一片忠心。那朕倒要尝尝了,朕好些日子没吃过了。”
萧昀瞧着满桌肥美鲜香、油光锃亮、汤汁黏稠的厚重菜肴,面不改色地夹了一块皮焦香肉油白的猪蹄,咬了一口,感受到滋了一嘴的油和唇齿上的黏感,笑道:“……朕就喜欢吃这些。”
谢遮:“……”
“味道不比御厨差,指挥使快尝尝。”萧昀说。
谢才卿松了口气,唇角绽开笑:“陛下若喜欢,微臣每日都替陛下做。”
第49章
用到一半,萧昀招呼谢才卿将御书房的奏折抱回寝宫了。
人前脚刚出去,萧昀立马撂下筷子,东张西望,将碗里的饭倒到窗外,回来时拿着空空如也的碗,懒散靠上椅背,指着桌上的全席大菜:“指挥使,朕请你吃饭,你可使劲儿给朕吃!”
“……”谢遮面色僵硬。
萧昀吃了一肚子油腻,有点反油,接过福安递过来的不冷不热的茶水,喝了两杯,才稍稍解了解腻,缓过气来。
他将茶盏放回,见谢遮仍僵着不动,拍拍手催促:“快快快!他待会儿就回来了!指挥使,你可以的!”
指挥使在萧昀的督促下,绝望地吃了一口又一口,总算赶在谢才卿回来前,完成了任务。
谢才卿回来时,桌上的菜已经被消灭了大半,萧昀的碗里空空如也。
“回来了?”萧昀舀了一勺勾了浓浓的欠的肉汤到自己的碗里,喝了一大口,餍足道,“这汤也甚好,指挥使尝尝。”
谢遮:“……”
谢遮低头看了看撑得圆滚滚的小腹,油得实在说不出话了,似乎只要一张嘴,就能流出油来,只能极为勉强地摆了摆手,示意实在是尽兴,吃不下了。
谢才卿展颜:“陛下和指挥使喜欢就好。”
萧昀说:“以后不用做这些了,朕是喜欢,但太麻烦——”
谢才卿坚持说:“微臣不嫌麻烦的。”
萧昀语气不容置喙:“一个状元郎大把时间弄这个,被朕拿来当厨子使,太委屈了,被旁人听了去,还要说朕牛嚼牡丹、暴殄天物的,朕不是嫌你,朕让你干些别的,人尽其用。”
谢才卿这才松了口气,仍有些拘谨不安:“微臣一切听陛下的。”
萧昀暗松了口气。
谢遮大松了口气。
萧昀说:“那朕先回寝宫批奏折了,状元郎待会儿也过去。”
谢才卿听到是寝宫,想着那句人尽其用,愣了下,若无其事道:“好。”
他倒是巴不得萧昀快些,他只是好奇,萧昀准备怎么把他自己无比自然地送上门,像他当初处心积虑的那样。
当初萧昀百般为难、差点杀了他,这次换到萧昀,他可得让他好好表现一番。
他总也得瞧瞧大宁皇帝于风花雪月的城府心计,知道自己当初到底输在哪儿。
谢遮见皇帝溜了,坐在原位上,一阵一阵打着油嗝,感觉油都要从脸上冒出来了,恨得咬牙切齿。
谢才卿关切地同他寒暄几句,出去后,在无人的地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止都止不住。
他就说萧昀怎么可能自己吃了。
……
寝宫里,萧昀正懒洋洋地逗着鸟儿,案边小太监念着奏折,翻开一本,突然放下,面红耳赤。
“念啊,怎么不念?”萧昀不耐烦道。
“陛下,这本还是您自己看,”小太监讷讷说,“奴才念下一本,可好?”
萧昀一怔,想到什么,笑容愈浓:“钱思圣的奏折?”
“是,”小太监红着脸回话说,“……他还在奏折里夹了画册。”
萧昀一乐,面不改色道:“行,你给朕放着,朕待会儿自己瞧。”
小太监松了口气。
边上宫女儿听见上奏折之人名字,都羞红了脸。
钱思圣是当朝著名的溜须拍马、献媚逢迎之徒,原名钱溢,后来为了表达对皇帝的仰慕,不顾家里祖坟冒黑烟,自个儿将名字改成了钱思圣。
皇帝不讨厌喜欢钻营、利欲熏心之人,用他的话来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付诸行动去做,已经比畏畏缩缩、生怕被人指指点点所以人云亦云、想做什么都不敢的人要好上百倍不止了,所以也不薄待他,由着他去,看他的本事。
钱思圣还真有几门绝技。
他做官不大行,又是贪污又是好色,弹劾的奏折一本接一本,但写淫词艳曲的本事真是一流,京城各处青楼都花重金请他写词谱曲,他也乐得如此。钱思圣不仅会吹拉弹唱,还会写风流话本儿,除此之外,还会画风月之图,画上男俊女美,姿势绝不重样,花样之多,令人眼花缭乱。
据说钱思圣前几年被罢黜在家,潜心钻研房中术,此言着实非虚。
他还给年轻男女启蒙,由浅入深,撰了不少适应不同阶段的人的房中书,在京城大为流行。
儿子女儿要嫁娶了,做爹娘的直接悄悄塞本钱思圣的书,便可省了亲自提点的尴尬。
京城浪荡淫靡之风,几乎可以说是钱思圣带出来的。
初生牛犊们,都尊称他一声老师傅。
钱思圣每月都会例行给皇帝上奏折。
因为陛下不喜欢看文字,嫌累,钱思圣便画。
奏折里所绘,栩栩如生,天下独此一份儿,内容比百姓间流传的要精湛细腻、新奇高绝数倍不止,陛下总是不动声色地受用了,当个乐子瞧。
“继续念,念快些。”
萧昀不耐烦吩咐着,小太监又念了两本,萧昀逗鸟儿,瞥见殿门口谢才卿进来了,手上动作一顿,扫了眼案上那本被小太监放下的奏折,嘴角悄无声息地扬了一下。
谢才卿一进来,萧昀瞥了他一眼,随口道:“状元郎来念吧,小太监读不懂,念得磕磕巴巴的。”
谢才卿怔了下,温声道:“好。”
小太监也松了口气,奏折念慢了念错了皇帝都要骂,偏偏不少武将为了显示自己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写奏折喜欢写生僻字,明明一个简单的意思,还喜欢绕来绕去,生怕被人看懂了,洞悉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所以念奏折绝对是个苦差事。
小太监忙撤了下来,谢才卿从两摞奏折中随便拿起一本。
萧昀手上逗鸟儿的狼毫笔戳鸟脸上了。
鸟儿扑腾着。
那根狼毫笔杵在那儿,再没动过。
萧昀倚在窗边回头瞧他。
是个武将的奏折,谢才卿瞧了两眼,面色微变,唇角微微发僵。
萧昀有点惋惜谢才卿怎么没拿起那本,耐下心道:“有不认识的字?不认识的你就跳过,反正那个字只是为了告诉朕,他认识那个字而已。”
“……”谢才卿看着好两页密密麻麻的生僻字,好半晌没吭声。
被替下去的小太监幸灾乐祸,往常他要是敢顿这么久,皇帝能骂他骂个狗血淋头了。
偏偏他等了又等,皇帝都和颜悦色地瞧着状元郎,态度之好,仿佛人被掉包了。
小太监满脸不可思议。
谢才卿念了起来,声音清雅,字正腔圆。
虽然观点太浅,太过想当然,太过情绪化,于实践并无丝毫裨益,但胜在条理清晰,意思明明白白。
萧昀不废一点儿神思就懂了,纳闷道:“谁的奏折,居然写这么贴心?”
“……张奎张大人的。”
“……”萧昀一听到这个名字,脸色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