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风没料到陛下会突然搬出陵州水患的事情来,有些惊愕。懵了半晌,又连忙道:“安抚流民自是臣分内之事,只是陛下,这立后一事__”“好了,今日就议到此处吧。”南文卿看向林尚德,挥了挥手。
“陛下__”“退一一朝!”林尚德识趣地掐着时间打断了文官的挽留,陛下昨儿整整一晚都未休息,哪还经得起他们唇枪舌剑。
这雪下了约有三日,却丝毫未有见停的样子,皇宫的琉璃瓦上,已经看不到一点色泽,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厚厚积雪。
“这个冬天很快就会过去的,对吧?”回御书房的路上,南文卿忽然开口道,也不知是在问谁。
“陛下如此贤明,陛下说会,自然是会的。”林尚德恭敬道,他其实也知道陛下是另有所指。
“哦?贤明,朕贤明在何处?”南文卿苦笑道。
“陛下果决持重,在天下与丞相之间不会有失偏颇;陛下从谏如流,虽不喜大臣喋喋不休,却从不曾堵塞言路;陛下励精图治,自陵州开商阜后,四方商运皆从此过,更南端的一些小国都慕大南物阜民丰,如今大有万国咸通的气象。”林尚德笑着细数道。
要谈及陛下的好,自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
若说先帝开国壮举足以颂扬万世,陛下的文治之德也是千秋功绩。
“贤明......这些年,朕得以坐稳皇位,其实少不了他的帮扶。”夏翌忽然开口道。
“从前什么都不懂,只觉得他同朕不对付,便也处处同他对着干。现在想来,倒真是朕在无理取闹。”南文卿顿了顿,又笑道:“可你看,就算是朕无理取闹这么久,他也从未怨怼过,他从来都一声不吭地守在朕的身后。”
林尚德跟在南文卿右侧身后看着,一言不发。
陛下就站在离御书房不远的连廊上,大雪飘进来砸到睫毛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雪水,似乎正沿着陛下的眼角往下滑落。
“丞相失势,钰州兵符也回到了朕的手中,他操劳了这么多年,最后只是送了五万私兵,自己名下所有的商铺,和一片繁荣的商阜给朕。”
“你们却都说,他要反。”南文卿摇了摇头,苦笑着问道“你说,让朕拿什么去相信?”
林尚德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若是记恨朕当初打了他,那他打回来就好了,朕受着;若是恼朕自作主张,朕认错朕改;若是,若是怪朕贪玩不勤政,朕以后也一定做个他满意的好皇帝,可是……可是他究竟有什么苦衷,不能告诉我?”南文卿有些无力地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飞雪,胸口痛得要命。
林尚德看着,不免心疼,却最终掐了掐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气开口道:“陛下......莫要在宫中失了仪态。”
林尚德看着陛下憔悴的样子,就像是看见了先皇当年也同样站在这个地方,问他“朕是不是做错了?”
该是怪机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
“陛下!”夏翌还未开口,便见一个小侍卫挥着手,匆匆忙忙地向这边跑来。
“如此莽撞做什么?”林尚德见状皱眉,连忙挡在了那小侍卫的身前。
“林公公,陛下,丞相,夏翌他,逃,逃走了!”仔细瞧瞧,才发现这个小侍卫是看守天牢的。
南文卿闻言身形一颤,险些没站稳:“你说什么?夏翌......”林尚德转身看了看自家陛下,脸色煞白,连忙走上去将人扶住,却不料南文卿立马将他推开,什么也没说,只自己踉踉跄跄地朝天牢方向跑去。
“陛下!”林尚德瞧着心里着急,连忙吩咐道:“此事不得同第二人说起,若宫里宫外生了什么不该有的言论,可是诛九族的罪名。”
“诺。”林尚德的恐吓果然管用,这小侍卫一看便是刚任职不久,被林公公这一下吓得不轻。
第60章 你们将朕当做什么
“陛下,陛下勿要”“滚开!”南文卿将身前阻拦自己的狱卒踹开,也顾不得什么贤君的形象,急匆匆往那座牢房走去。
锁链依旧系在木门上,四周都是木粧的裂痕......他并没有撬锁逃走,而是直接将门给踢开了。
南文卿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走近寻找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如果是光明正大地将门踢开,这里这么多狱卒,必然会有所行动,自己不应该这个时候才收到消息。
这样想来,应是有同谋在此之前便将狱卒都打晕了。
可是夜里宫禁守卫森严,他又会从何处离开?
“陛下,孟将军今日一早从南城门赶来,说,说....”南文卿正想着,听一个小侍卫又跌跌撞撞跑进来,支支吾吾不明所以,又满眼的惊恐。
“说什么?”南文卿静下心来沉声道。
“说在南城门,发现了丞相的,的......尸体。”
“你说......尸体?”南文卿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忙撑住身侧的木粧借力站稳。
他怎么会死,他这么聪明怎么会死?
“朕不信,不信......带朕去南城门!”南文卿颤抖道。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有多狼狈。
众人哪见过素来端庄的陛下如此失态过,被吓得不轻,生怕他精神失常就一个下令诛谁九族,连滚带爬地跑起来带路。
南城门距此处不算太远,等到时,只见孟奕瑶守在城门口,那厚厚的白雪堆里,似乎正压着......一个人。
孟奕瑶已经将雪清理开了不少,鲜红的血渍已经没有了温度,却因雪水迟迟没有干涸,大片大片从雪堆里往外渗,那人的身上还插着几支箭羽。
“陛下......”孟奕瑶看着双目空洞的南文卿呆滞在一旁,轻声唤道。
“他是,谁?”南文卿踉踉跄跄地走进,方看清那已被染成红褐色的囚衣。
“夏翌越狱,欲从南城门逃走,被当值的数名侍卫发现......中箭身亡。”孟奕瑶蹙眉道。
南文卿讷讷地蹲下身,想要去触碰那尸体,却被孟奕瑶一把抓住:“陛下请冷静点,您是大南的皇帝,便该做您该做的事情。”
“朕要......看看他的脸。”南文卿声音颤抖道。
孟奕瑶遵旨去翻转尸体,许是雪下得太紧风声太急,她并未注意到小皇帝的另一只手正抓着尸体的一处,“撕拉__”扯开了一块布料。
尸体翻转过来,正是那张他最最熟悉的脸,精致又温柔,好像三月的春风。只是早已没了血色,嘴角边还有干涸的血,十分渗人。
但在他眼里,怎样都是好看的。
南文卿没有说什么,只是攥着手,死死盯着这具尸体。
“将他葬了吧。”良久,南文卿道,也听不出情绪来。
孟奕瑶对他平静的反应有些惊愕,旋即听见南文卿冷冷道:“你随我来御书房。孟奕瑶蹙眉,她自诩尸体已经没有什么纰漏,玉山的易容术也极少有人知道。
“阿瑶你知道吗?先皇曾经同朕闲聊时,谈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经历。”回御书房的路上,南文卿忽然幵口道。
“臣愿闻其详。”孟奕瑶跟着身后道。
“漠北从前的二皇子贺风出使大南,曾扮作先皇模样,在大南皇宫招摇撞骗,没成想被先皇捉了个正着。”南文卿顿了顿,又叹道:“当时可把漠北使团吓得不轻。然先皇并未治罪,反而找其习得这易容之术。”
孟奕瑶心里一惊,自然听出了南文卿另有所指。
“陛下......”进了御书房,温暖的室内敞亮开阔,往里走,正是小皇帝处理政事的龙椅,身侧的几个瓷瓶里,装着数十幅卷轴......而御案上,正摊放着一卷丹青,是那人的眉眼如画。
“昨日南城门,约是侍卫都被撤下,只有你和他两个人吧?”南文卿轻轻摩挲着画卷,问道。
孟奕瑶心里一紧,“噗通__”跪下。
小皇帝难道不应该失去理智抱着夏翌的尸体痛哭吗?
怎么理智得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朕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的易容术做得不错,只可愔......漏算了而已。”南文卿却并没有透露究竟是如何看出来的,见孟奕瑶没有说话,又道:“朕只是想知道,你和他是什么时候合谋到一起去的?是在......上元节之前对吗?”
从当时孟奕瑶闯进来救驾时他便觉得奇怪,她从来不喜参加这种宴酬,这么多年,倒还是见她第一次在上元节出现在了王城内,又这么巧地阻止了夏翌谋逆。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朕?”南文卿沉声道。
孟奕瑶看着小皇帝故作镇静的模样,索性心里一横,快刀斩乱麻道:“想必丞相,有他自己的苦衷。”
“苦衷?他有什么苦衷要这样做?”仿佛最后的堤防轰然崩塌,南文卿忽然吼道。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不告诉朕!”瞧见小皇帝似乎被自己一句话激得失去了理智,孟奕瑶也没开口,就听见他一个劲地喃喃着“凭什么......”“晔一一!”南文卿气急,将身侧的玉杯向地上砸去,碎片散落一地,却一块也没落到孟奕瑶身上。
孟亦瑶跪在地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看着小皇帝发泄。
他却连发个脾气,都总是克制着自己。
“你,夏翌,父皇......你们每一个人都说是为了朕,都说有自己的苦衷,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来问问......问问朕的感受。”
“你们究竟将朕当做什么?是值得信赖的朋友?是一心一意服侍的君王?还是只能为了大南而生的傀儡!”
南文卿无力地抽泣着,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无力过:“朕也有心啊,朕也有喜欢的人......”“凭什么不告诉我,凭什么自作主张,凭什么......”南文卿瘫倒在御案旁,抽泣得不成样子。
凭什么......要一声不吭地丢下我。
第61章 月照残霜君入梦/番外(中秋)
这是夏翌在皇宫里过的第二个中秋。
分明只是家宴,却也成了皇子间明争暗斗的角逐场。二皇子将他带入宫中赴宴,说白了不过是在众人面前涨涨他自己的威风,讨个好印象。
酒筹歌舞,将月饼的香气统统掳掠去,只剩下令人厌烦的逢迎,宫内宫外皆是热闹欢愉,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满城灯火不啻琉璃世界,夏翌却提不起丝毫兴致。
不过多久,他便找着了由头离席,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御花园。
凉亭明月,倒是别致,至少他一个人可以躲开那嘈杂。
那皇帝似乎看出了自己的不情愿,竟也没说什么,倒也没旁人说得那般不近人情。
只是方才在宴席上......又拂了太子殿下的面子,他该是很生气吧。
“锵锵一一”玉佩清脆的撞击声随着秋风流过湖面,抬眼望去,大南最尊贵的太子殿下正站在桥头,静静注视着凉亭里的少年。
那个小太子,不知何时也溜出了宴席,他也不喜欢那里的氛围吗?夏翌假装没有看见他,心里想着。
“你说南晚乔是如何结识此人的?我总觉得他......似曾相识。”桥上,南文卿皱了皱眉,问向身后的沈谦。
他晓得这个少年郎策论写得不错,对政事也见解独到,只是不知昤诗作词竟也这般精警奇肆,今日在宫宴上又是大放异彩。
“臣不知。臣听闻此人孤僻,恃才傲物,连二皇子都讨不到几分好脸色。”沈谦应道。
“哦?说起来我上次同他攀谈,还是去年深春,也没说上几句话。今日倒要见识见识这位奇才。”南文卿笑了笑,便叫沈谦在这儿瞪着他,自己阔步走去。
夏翌注意到了那人正在朝他走来,抬眼望去,恰好对上了太子殿下清澈的目光。
“拜见太子殿下。”夏翌起身工工整整地行了个礼。
南文卿觉得这个人其实并没有旁人说的那般乖僻,只是待人总是透露着一股疏离。
“先生,许久没有同先生谈心了,可还记得我?”南文卿笑道。
“殿下高抬了,小臣怎会不知太子殿下。”夏翌顿了顿,道。
南文卿轻笑一声,掀袍入座:“先生不必拘谨,今日只有你我二人,便省去那些繁文缛节。”
夏翌应了一声,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这个时候众人也该是在猜灯谜了。先生这么早便出来了,怕是会错过很多有趣的。”南文卿抬手撑着额头,慵懒地倚在石桌上。从这个角度看去,眼前的少年郎虽然孤傲......在温和的月光下,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温柔。
他的眼睛真好看,南文卿想着,一扶手中折扇,道:“既是猜灯谜,我考你一个。真心相伴,打一字。”
夏翌摩挲着酒杯,推辞道:“恕臣愚钝,不知。”
月照残霜君入梦/番外(中秋)
南文卿大笑摇了摇头:“这天底下竟还有先生不知的?既然先生不愿说,我便也不说。”
夏翌笑着点了点头。
真心相伴的谜底,乃是一个“慎”字,他是在提醒自己宫中行事,万般由不得自己的心意,需得慎行。这般推脱离席,可是拂了皇帝的面子。
“殿下不也出来了吗?怕是会错过许多趣事。”夏翌淡淡道。
南文卿轻笑一声:“我在宫里过了十几个中秋,年年如此,自然是没什么稀奇的。”
“是啊,不若民间。”夏翌答道。
“民间的中秋,是什么样的?”南文卿有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