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那树枝参差的背后果然显出了一个人影,玉簪白袍,利落潇洒,正是孟奕瑶。
大将军跃入庭中,苦笑道:“观察力不错,神智尚存,也没有病得多严重嘛。”
夏翌笑了笑,知道她是在舒缓自己的情绪。
“你真的想好了吗?”孟奕瑶微微叹气,走上前去问他。
夏翌轻轻抬手,接住了空中飘零的雪花,看着它在手中化成了一滩冰水......“我如今便是这雪花,没得选了。”夏翌道,旋即又问:“将军会助我吗?”
孟奕瑶笑了笑,若无其事道:“师尊曾教导我,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自己的路,我不能替你选。”
但作为你的师父,大南的将军,于个人于天下百姓,我会帮你。
大南皇宫,静谧得只剩下风声。
雪纷纷扬扬下着,久不见停,不知怎的,今年的雪下得格外紧。
南文卿缓缓走至窗口,望着窗外鹅毛大雪,渐渐出了神。
还有不到一月的时间,便是上元佳节了,宫里也在陆陆续续操持了起来。
他这些日着实忙了些,抽不开身。阿翌说要去处理带入王城的私兵,毕竟如此庞大的军队潜藏在王城中,终归会落人闲话的,他们已经有些日子没见了。
南文卿有些期待,今年的上元节,他已做好了出宫的打算。
他后宫空荡,从前大小事务皆有夏翌打理,如今见夏翌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他便将上元节的安排全部揽了下来,礼部的奏疏进不了相府,届时夏翌就算不许他出宫恍也来不及了。
先前也有帝王在王城有名的酒肆宴请群臣,他也不是先例,有何不可?
他猜想阿翌又会劝他端持皇帝的身份,不可嬉闹,更不可不顾礼数。
不过......大不了他强权施压罢了,他是皇帝,夏翌还能抗旨不成?反正他的阿翌也不会怪他。
那个家伙,总是口是心非,表面上将礼数规矩时时挂在嘴边,实际上想得比谁都多。
就凭他敢肖想大南天子这一点,就没谁比得上。
他要和他手牵手去看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去清晖桥放河灯,看烟花烂漫,河中清光,温软绵长。
然后再偷偷摸摸亲亲他,就更好了。
南文卿想着,不自觉笑了起来。
林尚德在一旁看着,心里甜滋滋的。他发现自从陛下跟丞相腻歪在一起后,脾气都好了不少,你瞅瞅,现在都不在御书房动不动乱扔奏折了。
总是安安静静的,倒越发有了君王沉稳的气度。
林尚德不禁对丞相叹服,这调教得真好。
陛下自小丹青了得,他原以为陛下画得最好的是山水,春山澹冶如笑,夏山苍翠如滴,秋山明净如妆,冬山惨淡如睡。
四时不同,尽得精髓。
尤以御花园的景色,一动一静,被他描摹得栩栩如生。而最近他才发现,陛下画得最好的不是山水奇景,而是丞相大人。
且是一闲下来就画,这些日子少说也有数十幅。
“丞相近日有些忙,便不要去叨扰他了,届时吩咐礼部将请柬送至丞相府便好。”南文卿温声道。
小皇帝说起夏翌,声音总是软软的。
“老奴明白。”林尚德笑应道。
第55章 雪际花时,灯火银宵
银月照,柳树稍,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可谓国朝盛典。
蛾儿雪柳,瑞雪飘飞,满树的花灯璀燦,吹落星如雨。游人集街簇道,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王城各道中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吞铁剑,蹴鞠,药法傀儡......眼花缭乱。
阡陌纵横,各种各样的灯烛光彩争耀,繁华暄嚣,有宝骑驰骋,香轮辘辘,有五陵年少,满路行歌。
景色浩闹,灯火银宵。
而王城中最大的酒楼,已经被整个大南最尊贵的人承包了。
珠帘晃动,烛火灿烂,酒楼一派繁华热闹,只是百官都到得差不多了,却不见丞相,让气氛显得有些尴尬。座中不少人认为丞相大人是故意给陛下难堪的,这才迟迟不来。
但小皇帝丝毫不介意众人揣度,只是巴巴地看着门口,等着他心心念念的情郎。
丞相不在,陛下也未表态,众人只得干巴巴坐着......“丞相来了!”倒是小皇帝眼尖,瞧见了门口那人的身影,还未等人通报,便第一个惊跳起来,巴不得朝夏翌身上扑去。
毕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奈何群臣尽在,若他当真扑过去抱住他,阿翌定要说自己肆意妄为,于是只得按捺住内心的喜悦稳当当地坐着。
众官员汗颜,陛下也无需这般激动吧?着实有失身份。
不过奇怪的是,陛下方才似乎很是欣喜,并未因丞相迟到一事生气。每每陛下与丞相两相对峙,文武百官便成了吃瓜群众。
“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此盛典,场面上的礼数他自然做得很到位,却不料刚刚低头还未跪下,便被人扶住了。
小皇帝见夏翌要跪,终究是坐不住,三步并做两步,急匆匆跑下了高台,将他扶住,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夏翌微微抬头,有些惊愕。看得出来,这个小皇帝是怕他生气。
自作主张到宫外幵宴,夏翌还真一点消息都没收到,直到接到请柬的那一刻,他还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爱卿免礼。”南文卿愣了片刻才磕磕巴巴补充道。
夏翌直起双膝来,笑着看着他,还是微微俯身揖道:“谢陛下。”
说着,悄悄捏了捏小皇帝的手心,以示安慰。
南文卿一惊,连忙将手缩了回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
他要是把持不住了怎么办?
幸好灯火映射,酒光醉人,再加上室内人本就多,空气不流通,看不出什么异样,其实小皇帝的脸已经红了大片。
夏翌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为难小皇帝,自己转身落座。
虽然在旁人看来,未经诏允而落座,这分明是不顾陛下九五之尊的身份,狼子野心叫嚣皇权的行为。
不过在无视文武百官这一件事上,他们二人早已达成共识。
“开宴!元宵佳节,今日众卿家只论风月,不谈国事,哈哈哈哈!”到底是一国之君,南文卿捋了捋心神,大气挥袖道。
片刻,舞女列阵鱼贯而入,仙袂风飘,眉黛含笑,水袖撩人。
虽然每每上元宫宴,大将军的位置总是空出来的,却丝毫不打扰诸位雅兴,在朝为官者皆是国之栋梁,文采斐然,不一会儿便对起了诗词小令,赋诗不成者罚酒三杯。
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随着宴席升温,诸位自然也放开了,各自打堆聊起了家常,小皇帝的目光自然一直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夏翌没有饮酒,只是被诸位大人攀附的事情向来少不了,丞相面子上不好拒绝,只得陪他们絮叨了起来,弄得南文卿十分不爽。
这群老头,平时还不觉得他们烦人,怎么这时候话这么多?
众人见皇帝陛下心情似乎不怎么好,自然也没有哪个不要命的敢上前叨扰,良久,夏翌身边的人终于走得差不多了。
“阿翌。”南文卿心底一乐,轻声唤道,夏翌闻声转头,望向南文卿的表情却有些复杂。
“阿翌,你怎么了?”南文卿有些疑惑,走上前去。
这宴席都幵始这么长时间了,他一个皇帝找丞相唠唠瞌总没错吧?唠着唠着,再将人骗出去玩儿也不错。
“无事。”夏翌笑着看向他,一如既往的如沐春风。
室内是酒兴融怡,酒楼外却悄悄窜动着身影。
此次宴会是南文卿着手操办,酒楼周围的侍卫自然是宫里的禁军,可不多久,血腥味便在四下弥漫幵来。
王城人影纷乱,更无人敢靠近这酒楼,倒是给他们有了空子可钻,顺着月光与灯光的交织看去,那群人似乎带着钰州城防军的腰牌。
第56章 我只是想要一个人
“阿翌,让他们在这里自暍自的,我们悄悄溜出去好不好?”酒楼内,南文卿不知何时偷偷摸摸地挪到了夏翌身前,扯着他的袖口道。
“你我一个丞相,一个陛下,一齐消失,你当这满朝文武都是瞎子?”夏翌笑着弹了弹他的额头,满是宠溺。
幸好两人站在一根柱子后面,纱帘垂落挡住了夏翌的动作,林公公为了给陛下打掩护,也很机灵地支开了这方的人。
南文卿不满意地跺了踩脚,噘嘴道:“可是,我就是想和你一起去看灯山放河灯。”
“一会儿百姓要瞻仰圣颜,陛下站在整座大南最高的城楼上,还怕看不到烟火灯山?”夏翌劝道。
按大南习俗,每年的上元节,皇威浩荡,王城百姓都有幸聚在城楼下得见龙颜。
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
“可是,可是我想”“砰——丨”南文卿还没说完,酒楼这层的大门猛地被人踢开了。
“大胆!何人竟敢__噗!”
开口的大臣话还没说完,就被来者一拳打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在座皆是文官,根本就手无缚鸡之力。
仓皇间,白花花的刀片就已经架在了诸位大臣的脖子上,舞女们吓得抱头蹲地缩在了一团,酒盏倾倒,一时间满堂鸦雀无声。
倏尔,整层楼就被一群黑衣人给包围了,南文卿一惊,连忙取出龙骨金扇走上前去:“尔等何人!”
广袖一挥,袖口的龙似乎跟着游动了起来,玄色金绣的龙袍在烛火映射下泛着粼粼的光。
大南天子,骨子里都透露着不容侵犯的威严,一群黑衣人死死盯着他,却无人出手,直至......直至南文卿忽然感觉一阵疾风划过,一把长剑已经毫不留情地抵住了他的后颈。
南文卿一惊,迅速展幵龙骨金扇,扇面的刀片锋利,身后的人没有防备,长剑旋即被扫开了,但那人也没有要收手的意思,随着南文卿一个闪躲,也顺势朝他心口攻去。
看见了持剑之人,南文卿心神一晃避闪不及,左肩被深深划开了一道狰狞的血口。
见那长剑寒光熠熠急促袭来,小皇帝不得已又持扇去挡,又生怕扇尖的利刃伤到那人,招式见皆有保留,远不及对面的迅猛。
一进一退,几轮攻防下,南文卿终是吃力了些,手中折扇被震落在地,再想闪避时,刀刃已然抵至喉间,若他再敢挪动片刻,便是血溅当场。
“阿翌?”南文卿的目光有些迷茫,愣愣地看着眼前持剑的人。
他唤得很轻,声音甚至因强忍着哽咽有些沙哑,夏翌却听得清清楚楚。
“陛下,交出御玺,或可保住一命。”夏翌声音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交出……御玺?”南文卿有些不敢相信,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挪脚步,夏翌却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思,剑尖割破了他的皮肤,渗出了一串血珠。
“陛下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的好,刀剑无情。”夏翌皱了皱眉头,冷冷道。
南文卿觉得有些头晕,心口疼得要命。
他攥紧拳头,强忍着不让自己倒下,文武百官都看着,他是大南的皇帝。
“这都是你的人?”南文卿问道。
“自然,皆是臣钰州的私兵,陛下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夏翌笑道。
南文卿身子一颤:“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是说丞相你一直都__”“臣觊觎陛下的皇位,天下人人皆知,是陛下太好骗了而已。”夏翌打断他道。
“好骗?”南文卿讷讷道。
“自然,这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局,为的就是将臣在钰州的私兵,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入王城,啧,陛下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吗?”夏翌答道。
“所以你说你喜欢我,也是假的,也是假的......”南文卿没有问他,只是自己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好像心底有什么东西,忽然被抽空了,只留下一个空落落的洞,被风割得生疼。
音日种种,只是为了消除他的猜忌,为了今日......筹谋夺权?
“啧,南文卿,你恶不恶心?我对男人不感兴趣。”大概是剑举得有些手酸,抵着南文卿喉间的剑尖退了退,夏翌戏谑地笑着,用剑挑起了小皇帝的下巴。
一国之君,当真是被羞辱了个遍。
南文卿却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还想再问他。
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对他说这种话。
问他从前种种到底何为真,何为假。
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心。
可是沉默了好久,他只是呆滞地轻轻问了句:“那花灯,还放吗?”
!
夏翌手一颤,险些没握稳剑。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也料想过小皇帝会大哭大闹,甚至想好了一连串的说辞来回应他的诘问。
可他只是淡淡问了一句“那花灯,还放吗?”
只是那眼底的光,渐渐暗淡了下去。
像是正在慢慢割裂着什么东西,带着他心底的那份喜欢,一起陨落了。
也对,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失望,死心,忘了他,然后做自己的皇帝就好。
夏翌没敢出声,也没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盯着剑尖,以防再伤到他,又不叫他看出端倪。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冲过去将他狠狠抱住,搂入怀中。
“瞍__丨”短暂的僵持后,一只长矢破空而入,将夏翌的剑直直打落在地,随着剑落地“眶当__”声响后,又是一批人马拥入酒楼内,室内亮堂,清晰可见来者,是皇宫御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