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官员如释重负,纷纷望向门口的方向。
而手持弯弓,银甲白袍凛凛而立的救命恩人,竟是平日里被他们口诛笔伐的孟将军。
夏翌剑被打落,不出多久便被几个御林军给架住了,孟奕瑶见小皇帝心神恍惚,摇摇欲坠的样子,也来不及跪拜,立刻上前将人扶住。
“朕无碍,幸得你及时赶到。”南文卿定了定心神,转头看向孟奕瑶道。
“护陛下周全,是臣的本分。”孟奕瑶连忙搀住他的手臂,哪里没事,分明都快站不稳了。
“你......丞相可有话要说?”南文卿不敢看他的脸,只是低头讷讷地看着地面,呆滞道。
他终究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他怕极了他脸上的戏谑与嘲讽。
“阿,若臣说,方才只是同陛下开个玩笑罢了,陛下就会放过臣吗?”夏翌哂笑道。
“会。”南文卿没由头地果断应道。
夏翌愣住了,直直的僵在原地。
他本是想火上浇油的,奈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他当然好想告诉他,他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夏翌紧紧攥住拳头,想要用疼痛来让自己保持理智。
指甲没入手心肉里,温热的血丝丝流出,灼烧着他的心。
“那爱卿,是在同朕开玩笑吗?”南文卿抬头,对上夏翌震惊骤缩的瞳孔。
“陛下觉得呢?”夏翌深吸一口气,冷冷道。
他懂他的小皇帝,不会是非不辨地,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偏袒他这个谋逆犯上的罪人。
他的陛下,永远都站在天下百姓的身前,站在文武百官的身前。
夏翌忽然想起十多年前他初见那时的太子殿下,也是这样熠熠生辉,被百姓敬仰,官员信服。他伸手牵自己起来,小手软软的,暖暖的,明明是个小孩儿,却还要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或许那时起,他们之间注定就隔了千山万水。
是他太贪心了,贪恋他的温暖,可爱,明媚......是他太自私了,妄想同天下万民去抢一个人......可是他好想,好想让小皇帝,只属于他一个人。
富贵浮名,平步青云,高官厚禄,弒君夺位......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他只是想要一个人而已。
可如果他不是太子,不是皇帝,他会遇见他吗?
他那看不到一点光的,烂透了的一生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
怎么偏偏就喜欢上了,最不该肖想的人。
“将他押入天牢,听候发落。”南文卿愣了片刻,不出所料道。
“诺。”
第57章 不该怎样
入夜,大雪纷飞。南方本就潮湿,加之孟冬时节,天牢里阴冷,寒气更甚,体内的毒也不知会何时发作。
夏翌闭目盘腿坐在石床上,等着孟奕瑶将他带走。
小皇帝定然舍不得杀他,未免节外生枝,倒不如自己先离幵。
再也不见好了。
“嘎吱一一”正想着,便听到木门被推开的声音,锁链噼里啪啦地晃动着响......听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
夏翌心生疑惑,凝神听起那边传来的动静。
“你们都下去吧,朕一个人便好。”
!
夏翌心里一惊。
他没想到小皇帝会这个时候来天牢看他。
南文卿驻足在牢房门外,看见夏翌安安静静坐在石床上,冷得发抖,却只皱着眉头,连眼睛都不想睁一下。
“你听到了。”南文卿看着他,轻声道。
牢房安静,声音极小,却足以听得清清楚楚。
“除了钰州的私兵,在十四州,在朝堂,你究竟还有多少势力?”南文卿沉声道。
夏翌调整了一下心绪,思索片刻,笑道:“臣为什么要告诉陛下?”
南文卿僵硬道:“你觉得你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那陛下觉得呢?”夏翌立即反问道。
南文卿怔住了。
夏翌没有半点心虚,而是看着自己笑,笑得他心寒。这位曾今的大南丞相,摆明了是在戏耍他。
“夏翌,你以为朕不敢动你?”南文卿攥着自己的袖口,深吸一口气道。
“嘶__陛下要对臣用刑?”夏翌也毫不退让,佯惧道,眼底满是讽刺。
南文卿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回答。
空气忽然安静起来,二人都未再开口,只余下石缝间滴水的声音,“啪嗒一一”打在地上,溅起混着污垢的水花。
良久,才见南文卿走近他,边靠过来边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稳稳披在了夏翌的身上:“我不会对你用南文卿贴得很近,暖呼呼的体温将他包裹了起来。
“你知道,我舍不得的。”南文卿声音有些颤抖,说话还夹杂着鼻音,疲惫与委屈,全都落入了夏翌的耳朵里。
“我不冷。”夏翌鼻头一酸,声音有些沙哑道。
夜里天寒,从天牢到寝宫的距离并不近,若将披风留在这里......这么长一段路,小皇帝怕是会着凉。
而夏翌身着囚衣,更是单薄极了,双手冰冷,早已被冻得发紫。
南文卿才不理他,将他的手也顺带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虽然他的手要相对小一些,包不住他。
离得很近,夏翌甚至可以瞧见他脖间被自己用剑划伤留下的痕迹,才结痂不久。
明明不久前才针锋相对,夏翌脑子一团乱麻,竟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愣愣地由南文卿捂着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若有什么苦衷,可以告诉我的。”南文卿轻轻哽咽道。
“没有苦衷,臣蓄谋皇位已久,众所周知。”夏翌道。
“那为何当初在相府的那个晚上......你不动手?”南文卿又道。
“孟奕瑶在王城,禁军也被她把控,臣忧心失手,自不敢轻举妄动。”夏翌头疼得紧,小皇帝这是又幵始套他的话来了。
“那你为何在酒楼的时候没有一剑杀掉朕,反而耽搁了这么久,为的就是在等孟奕瑶赶来?”南文卿猜测道。
夏翌一愣,片刻镇静应道:“漏算了而已。”
“从同州到王城路途迢迢,你若存心要杀朕,要夺皇位,不知有多少机会,丞相心思缜密,又怎会漏算这么多?”南文卿步步紧逼。
“陛下也知道臣机会多,说不定臣就是觉得大南天子俯首低眉,撒娇讨好的样子有趣得紧呢?玩腻了,再挑个好时候动手也不迟。”夏翌怕他再逼问,狠下心道。
“所以夏翌,你不讨厌我,对不对?”南文卿却忽然道。
夏翌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心猛地一颤,有些无措。
“或许吧,陛下也可以当臣,更喜欢江山。”夏翌一动不敢动,沉声道。
“但我不能,不能让你将我锁起来做你的皇后。大南的天下是先皇打下来的,朕没办法将它送给你。”南文卿将他抱住,哽咽道。
夏翌怔住了,喃喃唤道:“陛下......”“阿翌,你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南文卿往他怀里缩了缩,搂着他的脖子,像极了去年深秋,他在相府赖着不走,因为怕冷一个劲地往他怀里缩。
他还记得那时夏翌对他说:“陛下,您不该如此。”
夏翌也忽然想起了那个浓浓的秋日,他不知怎的竟将陛下给......然后南文卿笑着回答他:“不该怎样?不该和你睡了,还是不该喜欢你?”
是不该......遇见我。
已经快要触碰到小皇帝腰间的手忽然顿了顿,反而抓住了他的手臂,将向皇帝与自己拉开了距离。
“阿……翌?”南文卿愣了愣。
“陛下回去吧,臣这下树倒猢狲散,明日朝堂上,少不了一番唇枪舌战。”夏翌道,说着,将披风解下,抬手扔了回去。
南文卿却并没有伸手去接,好好的狐裘披风,落在地上扬起了一地的灰。
第58章 以此稽首,拜别吾君
“你想好了?”待南文卿离开后不久,一阵清冷的声音响起。
一袭清冽的白袍,还有从来不离身的长剑,以及素来喜欢听墙角的癖好。
只是上战场总是带着面具,世人便将这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传得俊美,以战场之上无威慑力故。
不知骗走了大南多少闺阁女子的芳心。
“你怎么老喜欢躲在一旁看戏?”夏翌叹息道,抬眼便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大牢内的孟奕瑶。
孟奕瑶摊摊手,笑道:“这不是再给你一次机会吗?真打算留那个小可怜,一个人在这深宫中?”
夏翌摇了摇头道:“不是还有你吗?陛下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去忘了我。”
孟奕瑶无奈,将怀中的包裹扔给他:“换身衣服,然后......走吧,我只将你安全带出宫,再将这里伪造为自尽,其余的,你是死是活,我便不管了。”
“好。”夏翌起身揖首谢道。
夏翌本以为要想出宫,怕是会周旋一番,没想到孟奕瑶处事如此干净利落......残暴。
只是不知道那些狱卒再醒来,能不能承受得住天子怒火。
“师父,我能问你个问题吗?”马车内,夏翌道。
孟奕瑶的手顿了顿:“说了别叫我师父。”
夏翌笑道:“以后你就算想听,怕也听不到了......咳咳。”
见他忽然捂嘴咳嗽了起来,孟奕瑶蹙眉道:“你毒发了?”
“无妨,一会儿便好了。”夏翌虚弱道。
孟奕瑶沉默了半晌,平静道:“你想问什么?”
夏翌看向她,思索了片刻道:“你当初,为何会选择出山追随陛下?”
孟奕瑶微怔,抬手轻轻摩挲着手中剑鞘雪白的长剑,沉思道:“因为我师尊,要我保护好这个国家。”“肯定不全是。”夏翌笑了笑,戳穿道。
孟奕瑶回头,见夏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有些无奈。
“或许吧。其实一开始我打心底瞧不起这个小孩儿......可后来发现,陛下他,真的是个好皇帝。”孟奕瑶侧头看向竹苓外,大雪飘飞,同师尊抱她回山的那一日一样。
她当然不喜欢这个小孩儿,他的父亲,害死了她的师尊。
虽然她一直不明白......师尊为何一定要赔上性命。
可她后来似乎渐渐明白,师尊那番话的意义。
“所以,我心甘情愿永远效忠于他。”孟奕瑶道。
“那你呢,什么时候开始的?投入二皇子门下做幕僚的,当今圣上的心上人?”孟奕瑶又故作好奇地问。
夏翌笑了笑:“很早很早了,在遇到你之前。”
孟奕瑶有些惊愕,却揣着剑,不再问他。
西城门的守卫早已被孟奕瑶撤下,如今空无一人。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不停,将车辙的痕迹逐一掩去,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不知去路,也没有归途。
“我是不是该说一路保重?”马车停在了城门口,孟奕瑶将他扶下来,调笑道。
夏翌也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望向高耸的城楼。
天黑寂静,只剩寒风摧打着城楼,四下一片暗沉,往里却隐约可以瞧见灯火通明的宫殿。
这座庄严肃穆的皇宫里,住着他的爱人。
“让我再看一看吧。”夏翌轻声道,倒着退了几步,这个距离,刚好可以看到西城门内的直道尽头,那被白雪堆满瓦顶的宣政殿。
“噗通__”夏翌理了理衣衫,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地上,衣摆掀起的微风扫开了几根细碎的杂草,他却未动,白雪落在肩头,很快就堆积了起来。
“臣,惟愿陛下......盛世安泰,海晏河清。”夏翌低沉哽咽着,拱手高举,却迟迟不肯至地。
“你若不舍......回去便是。他不光是皇帝,更是你所爱之人。若是我,宁可见她为我劳民伤财,四处征伐,也不会留她一人熬过茫茫后半生。”孟奕瑶看着他呆滞在雪地里,摇头叹息道。
“可他不光是我所爱之人,更是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不是我一个人的,更不该是我一个人的。”夏翌苦笑道。
泪水划过脸颊,被寒风割得生疼。
“吾皇__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后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以此稽首,拜别吾君。
第59章 朕一直都信他
“陛下!大南无储君,这才给了贼子可乘之机,此番夏翌谋反之事便是前车之鉴啊!”
“漠北在边境蠢蠢欲动,尔等不忧心边关军情,百姓生死,反而在此进言封后纳妃?安的又是什么心!”
“攘外必先安内,前相专政之患方除,此时便应早立储君,以防后患!”
“臣请陛下早立储君!”
“臣附议!”
“臣附议!”
夏翌越狱之事还无人发现上报,宣政殿内,大臣们争得如火如荼,南文卿坐在龙椅上听得脑仁疼,却懒得打断他们。
他现在一门心思都在夏翌身上。
细细捋了捋前因后果,南文卿总觉得他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似乎还在端王府的时候,他便总是欲言又止。
天牢伙食这么差,他会不会挑食......冬日里寒气重,自己给的披风他又不肯要,会不会着凉......他到底有什么苦衷是说不得的......“陛下!国不可无后啊!”阶下一声哭诉将南文卿的思绪拉了回来,定睛一看,怎么又是当初逼婚的那个户部尚书林晚风。
这老头声音真是洪亮。
南文卿沉昤片刻,道:“立后一事,朕自有考量,林卿不必忧虑,倒是近来陵州突发水患,流民无处安置,还须林卿多费些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