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那人骂道,是张涣的声音。
枣玠吓得全身颤抖。他怕被人欺侮,又怕遭人嫌弃。一时间,竟然是不知该推拒,还是该迎合。
那人对他失了兴趣,掉头就走。枣玠连忙叫道:“别走!”
这一叫便惊得醒来了。枣玠看着漆黑的屋顶,知方才是梦,却仍心有余悸。
“娘子……嘿嘿……”
枣玠这才发现自个儿胳膊已被压得没了知觉。低头一看,发现张涣正枕着他的胸口,微微张着嘴儿,口水流了他一身。
睡得如那痴呆一般。
枣玠看着他那憨痴模样,心中怜爱不已。轻轻将那沉重的脑袋放到一边,听着他娘子唤不停,心里又甜又苦。
他为何……非走不可呢?
枣玠抚摸着张涣的面容,见他没心没肺地睡得正香,丝毫不懂自己内心的苦楚,又想到方才梦中那副绝情模样,心里气恼,想狠狠捏他一把,却又怕吵醒他。
他为何非走不可呢?
枣玠又觉得鼻头一酸,胸中的苦闷化作眼泪。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单音,如这悲情无法发泄,眼泪便落得更凶了。
他轻轻靠着身旁那人,听他打着鼾,听着他嘴里呢喃着混话,内心纠结不已。
“我不想走……”
他嗫嚅说着。
回应他的是张涣平稳的呼吸与鼾声。
“但噩梦总在做,闹得我心慌不已。”
他想要结束这痛苦。
“为何我非走不可呢?”他嗓音发颤,不知是在问谁。
是谁在逼枣玠离开?
丁盛躺在床上,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答案。
他明日就要远去洛阳,负责的案子却悬而未决。自己那份保文,也不知能拖住枣玠多久。
这几日对枣玠进行跟踪,也没发现他与谁不和。樊威也调查了,但那登徒子这几日一直在马厩安分守己,与枣玠并无太多交集。
这事儿现在被梁大人接了手,丁盛便想着今晚能再想出些线索来,好减轻他查案的负担。
但抵不过深夜倦意,终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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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玠醒来时,身旁已没了那温热身子。
“张涣。”枣玠唤了声,却无人回应。
他摸索着被褥里的衣物,却发现指尖绕着两缕发丝,还被人煞有介事地用红绳缠了。下意识摸摸脑袋,果然摸到那短短的发茬。
不知张涣又是从哪儿学来的,怕是以为这般便能保佑两情长久。
傻小子,这没用的。
枣玠残忍地想着。
第33章
初三之后,枣玠又开门做起了生意。
那些被他刻了字的香粉,被他藏在库房里。
若是不小心将这些卖了出去,该有多丢人。但若是丢了,又觉得浪费。一时不知该怎么用,便先收了起来。
元夕将近,花钿这类耗用得快的饰物,都相当紧俏。
这几日,枣玠边绘花钿边收银子,倒也自在。
张涣的消失,倒也不是事儿了。
“和你说个好消息。”李俊当值路上与他打了个招呼,径自说起来,“你那第三份保文,梁大人说亲自给你写。”
你看,这好事儿接二连三,他有何理由不高兴?
只是这天公不作美,这两日阴沉沉的,还飘起了小雨,冻得他手足僵直,一日连花钿也画不了几只,耽误他挣钱。想着此次出行需要租的驴子,需要买的干粮,所花的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夜里睡前,硬要点灯看那地图志,非要看得困了,才吹灯睡去。
这样便不会躺着空想那混小子。
不知不觉,今儿是初九,各大酒楼都做酬宾,日里夜里都挤满了客人。
枣玠今儿也歇业一天,赶来凑这热闹。
面上是凑热闹,实则是来取保文。
初一那日他登门拜访,求那对他知根知底的房东唐员外替他写一份,便约着初九到那唐记酒楼取。
枣玠在外边排了许久的队,等轮到他了才知不买酒就不能进去,气得他暗骂一句商人本性,又不得不掏钱随意买了一壶价廉的,护着那保文回家去。
心里琢磨着将这酒送给李俊,让他替自己打点打点,让他从驿站便宜租个马啊驴啊什么的。
谁知那李俊当晚便提了两坛子酒到他家里,说要与他畅饮,这壶酒只能堆在库房里了。
李俊狠灌了一口酒,舒服得长吁一声,不禁感叹道:“若酒楼日日酬宾,该有多好啊。”
“那不知要喝死多少买醉之人。”枣玠回道。
“你——”李俊指着他,又叹道:“也不知张涣那小子怎受得了你的气。”
“走了的人,你提他做什么。”枣玠压下心中的波澜,平静答道。
李俊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张涣托人带的。”
枣玠看着信封上枣玠二字,笔迹清秀,忍不住轻轻抚摸,仿佛……仿佛能看到他一笔一划,小心翼翼写下他名字的模样。
他暗自松了口气。
只道这笔记端正,并不是暴怒之下写的,想必……他还未去那红仙居。
“啧啧啧。”李俊感叹道:“那小子怎不给我写一封,好歹是我徒儿。弄得我在衙门好没面子。”
李俊的大嗓门将枣玠拉回神。
他不禁笑笑,心道有什么可担心的,就算里边写的是骂他的咒他的,他也能一烧了之,就当没看过。
李俊以为枣玠在取笑他,心里更是苦闷,大吼一声:“喝!看咱俩谁能喝过谁!”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坛子酒都见了底。
李俊醉得话也说不清了,含糊到:“你怎么……一点没醉?平日也没见你喝,怎么酒量比我还大?”
枣玠拍了拍他的脸,问道:“你还走得动么?要不今夜在张涣屋里住一晚?”
李俊却坚持要回家去。
枣玠知这醉酒之人固执得很,便放了他出门,谁知他没走几步,就咚地一声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叫个半天,也没爬起来。
枣玠叹了口气,将他扶起,说道:“你还是在我这呆着吧。”
谁知那李俊推开他的手,含糊道:“回家……回家!”
如此反复推搡了几次,那李俊像是着了魔般喊着要回家,又没走几步就倒下。
枣玠看他那副模样,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一丝酸涩。他说道:“起来,我送你回去。”
他扶着张涣慢悠悠走着。漆黑的街道少有行人,连风也不吹了,静悄悄的。
枣玠察觉有人在跟着他,慌张回头,却只发现一只黑猫,从那灯影下走过,两只黑亮眼睛盯着他。
他心跳不已,拖着李俊快步往前走。
走了一阵,又怀疑有人在身后。他不敢再停下,只是用力掐了掐李俊,想让他清醒些。李俊疼得大叫一声,惹得民居屋里狗狂吠不止。
街道上瞬间热闹了些,枣玠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把李俊塞进屋,枣玠正准备回家,看着那漆黑寂静的小巷,他却不敢踏出一步。
心里再三权衡下,决定在李俊屋里将就一夜,等明日天明再回去。
这李俊与他年纪相仿,也未成家立业,一直都是一人居住。枣玠虽不是第一次来做客,但往时只是在院子里闲扯,不曾进他屋里。
枣玠进了屋里,本想寻个角落睡了,却没想到这屋里竟摆了两张床。
虽然心生疑惑,但见左右无人,便和衣睡了。
第二日,枣玠被一阵打斗声吵醒。睁了眼,见屋外人影闪烁,衣袂生风,以为出了事儿,慌忙出屋去看。
原来是李俊在练拳。
李俊见他醒了,寒暄了几句,又说道:“刚好,我把保文拿给你。”
枣玠见他从那凌乱的桌上翻出那张保文,心里暗叹:张涣怎的学了他这毛病去?
“昨日张涣给你的信,写了什么?有没有托你给我带话?”
“我还没拆呢。”枣玠说着,摸了摸衣兜。他一脸惊诧地看着自个儿从衣兜里掏出那封信,没想到居然还真让他贴身携带着。
他想着无论张涣写什么内容,都不会让他的心再波动一分,便将信给了李俊,说道:“你要是想看,请便。”
待李俊接过信拆开,他才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夺了过来,双手紧紧捂着信纸,生怕漏出一个字。
他还是从指缝中看到那信头:
亲亲夫君娘子
吓得他差点背过气去。若是让李俊看到他枣玠被这样称呼,不知会如何想。
李俊嘟囔道:“我说你怎会这般好心。”
枣玠尴尬笑笑,将信塞到怀里藏好。
李俊打完一套拳,说着要上衙门去了,将枣玠赶出屋去。
两人顺了一段路,枣玠便趁机问他:“你屋里怎会有两张床?”
“还不是因为张涣。”李俊想着就来气,“他还在你那儿卖香粉时就和我说,当了捕快就想要搬出来住,我便购置了一张床。结果他又变卦,说要继续睡你那屋。”
枣玠听他又提起那人,心里烦躁,说道:“和那小子有关的,就不用和我说了。”
李俊心下又嘟囔着。
两人走到一处民居前,枣玠想起昨夜便是在这儿遇见的黑猫,下意识脊背发凉,身子不禁挨近李俊。
“对了,你打算啥时走?”李俊问道。
“那得看过所何时能办下来。”
“这个不难。你祖籍何处干过什么都记录在册,梁大人都知道。保文不过是走个过场。”
枣玠听闻,心下一喜,说道:“那便是越快越好。”
李俊见他喜上眉梢,心里不禁担忧起张涣来。只道那小子向来喜爱枣玠,这若是一回来发现枣玠突然不见了,岂不是要发疯。
枣玠与李俊分别后,回屋收拾了办理过所需要的文书,又立刻出门往衙门走去。
此时他只想着快些离开。
濯阳这个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待下去。本来已没了留恋,如今这寻常街道又让他感到危机四伏。这让人不舒服的地方,他只想赶紧逃离。
到了衙门,梁知县收了那保文,告知他七日之后来取过所。
还有七日。
只希望张涣不要提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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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回屋准备入睡。此时看到那随意丢在桌上的信件,才想起确有此物。
何必浪费那蜡烛,点灯看信?
这般想着,他便装作没看见,径直走到床边躺下。
张涣会与他说什么呢?
枣玠被子将头一蒙。
说什么也与他无关了。
翻了几个身,只觉得心里焦躁不已。
若是……若是写信骂他的……
那也与他无关了。
又翻了几个身,只觉得身上燥热不已,踢了被子,又觉得冷。
想到今儿在李俊屋里不小心瞥到的几个字,那张涣这般亲热地称呼他,应该不是坏事。
枣玠心跳不已,一边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一边起身下床点灯拿信。
本想着看了信便能不再瞎想,安心入睡。不料那张涣写了满纸情话,看得他身子发烫,如何睡得了。
又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见张涣只是写了刚到洛阳之事,并无其他。
他不禁松了口气。
心里欢喜了一阵,又苦闷起来。
他何必如此自寻烦恼?
明明知道终有一封揭穿他的信,却无法坦然接受。
不去想那小子便好了。
但他又如何忍得住?
手中握着那封信,他想着要撕了、烧了,就当它从未存在过。
但看见那清秀小字,不禁想着那孩子,定也是红着脸儿,小心翼翼地写下这些动人的话语。
若是毁了,怎对得起张涣这一片情?
可他与张涣这般纠缠,早已将那孩子毁了。如今毁不毁一封信,又能改变什么。
自暴自弃地撕了手中的信,将那碎纸一片一片喂了烛火。
看着火苗尖儿冒出一缕灰烟,仿佛是将两人那股爱意毁去。
如此,他可不必再烦恼,张涣也不必……不必气他怨他。
如果真能如此便好了。
第34章 元夕*
“又给媳妇儿写信哪?”同屋捕快见他护着一豆灯火,埋头蹲在角落,便打趣儿道。
“你不是几日前才写过吗?”另一捕快凑上来问道。
张涣用身子挡住那信纸,说道:“这贼总算是逮着了,得报个平安。”
那捕快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你可真是个好丈夫。我倒是想明日后日再在洛阳待几日,上妓馆看看美人儿……嘿嘿。”
张涣听闻,皱眉道:“我倒是想赶紧回去,一刻也不多呆。”
说着,不由将此句写在纸上。
这日是正月十四。本以为得一个月才能回去,没想到事情顺利得多。
只是……他未立什么功劳,怕是还得留在濯阳做衙役,希望枣玠不要怪他。
丁盛坐到他身边,问道:“咱何时走?明日元夕,想不想看看洛阳的灯会?”
张涣摇头道:“我从小在洛阳长大,这灯会也是年年看,早就腻了。”
“但我想看。”丁盛说道。
“刚好我也要替枣玠带一壶酒回去,明日就再留一日,后日启程回去。”张涣答道。
丁盛见他一副郁闷模样,便一把捉过他,揉着他的脑袋:“臭小子,你弄得你老大我好没面子。”
张涣连忙讨饶,说道:“这洛阳衙门只让我们呆到今晚,明早就要赶我们走了。这住店要花不少银子,我便想着趁早走了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