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的客人,也大都是些贩夫走卒。也有几位少爷,怕是吃惯了嫩豆腐,想来换换口味。
莽夫不会讲情话,动作也粗鲁。此处的妓子,怕是要吃不少苦头。
“这儿不错,比刚才那儿舒服。”丁盛伸展着胳膊,“味儿也没那般呛人。”
“都是卖皮肉的肮脏地方,哪有优劣之分?”张涣说道,心里强忍着难受,嗓音微微发颤。
丁盛只好说道:“咱赶紧买酒问话,赶紧就走,行不?”
张涣正要点头,却见大堂角落一阵响动,引得堂内客人都伸着脖子往那儿瞧。
原来是三个壮汉饮了些酒,引了些欲火,抱着那陪酒的小倌就要当场把事儿办了。
那小倌像是假意挣扎了几下,也从了。
衣服被扒掉,细白的双腿被举起。
围观者叫好,又有两人脱去衣裳,将那肮脏之物往那身子上凑。
那小倌被压在长椅上,面上是做作的欢愉,嘴张着却不出声,眼里包着泪。
那壮汉给了他一耳光,又啪啪大力顶弄几下,吼道:“给老子叫几声!妈的贱种,丢老子的脸!”
丁盛见张涣呆呆看着,忍不住捂着他的耳朵,扳过他的脑袋:“莫要看了。”
谁知张涣一把挣脱,踏着桌椅几步跃过人墙,将那小倌身上五人狠狠推开。
“你们莫要欺负他!他……他不愿的……”张涣想出声呵斥,但看到那小倌眼神惊恐,心里一酸,泪也流下来。
那几人抡起拳头:“哪来的小孩,坏你爷爷好事儿!”
张涣见那小倌闭上双眼,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便下意识将他护在身下,任那拳头打在自个儿身上。那几个壮汉要将他拉开,他却紧紧抱着那小倌,死赖着不放手。
“莫怕,莫怕……”张涣察觉怀中身子颤抖,不禁出声安抚。
丁盛见场面失了控,便叫来龟公与护院,将那几人拉开。
可张涣像是生在哪小倌身上一般,无论怎么拽,都死死抱着,生怕被人抢去似的。
丁盛见他情绪激动,像是着了魔,只好与那龟公道:“这……这人我们买了。”
那三位壮汉自是不愿,骂了几句,举起拳头就要抢人,被丁盛几个推拉放倒。那几人也是欺软怕硬不讲理的,如此被教训一番,也就灰溜溜走了。
龟公领着三人进了房间。丁盛见张涣还是那副魔怔模样,只好独自与那龟公谈价钱。
那龟公走后,丁盛关上门,见张涣还抱着人家傻站着,便狠狠拍了拍他的脑袋:“撒手!”
张涣木讷着摇头:“不……”
丁盛想着他俩方才在人前丢人的模样,也憋了一肚子火。此时又见他紧紧抱着那妓子,一副丢了魂的模样,怎么叫也叫不醒,心里气急,一拳冲上他面容。
张涣疼得松了手,向后倒在床上,那小倌吓得尖叫一声躲到一旁。张涣听闻那声叫喊,却只能无力地躺着,喃喃道:“别怕,我……”
我保护你。
他说不出口。
他知他迟了。方才他眼睁睁看着那人受辱,身子像是被定住一般动弹不得。
无论之后多么努力地护着,也……也来不及了。
那人还是遭了侮辱。
一股无力的酸楚涌上心头,眼泪冲破眼角。
丁盛见他如此,也知他是受了刺激。他见过许多惨烈案子,却也仍然不忍直视那景象。更何况这初出茅庐的小孩?
他拍了拍张涣的脸,企图用正事让他回神:“起来了,咱不能留夜,子时之前就得走。赶紧把枣玠的事儿办了,便能早些离开。若是又没办成,明日还得来一趟,还得受今夜这般的苦痛。”
张涣听到枣玠二字,总算是有了反应。他缓缓坐起身子,转过脑袋对着那小倌,脑子里酝酿着该说些什么。
那小倌看他呆愣愣望着自己,便主动走到他跟前跪下:“多谢两位侠士相救。……红蕊定会让二位满意……”
说着,便将那双玉手放在两人小腿上,缓缓向上抚摸。
张涣吓得收了脚,缩在床上。丁盛则一把捉住那双正卖力挑逗的双手,示意他坐到椅子上。
红蕊不知他要玩些什么,只能听从吩咐低头坐下,又忍不住朝那因他挨打的少年望去。
他还是头一次见这般奇怪的客人。想着那少年像是第一次来一般,比他初次接客还要紧张,对他不禁好奇。
这少年方才那般护着他,又不碰他身子,莫不是……喜欢他?
这般想着,不禁心跳不已。
没想到他这残柳,也有人真心爱护。
丁盛故作严肃咳了两声,对那红蕊说道:“你们这儿,有青梅酒吗?”
红蕊收回心思,回以笑容:“这般甘冽的酒,不会来事儿,妓馆是不卖的。”
丁盛与张涣对视一眼,两人均是疑惑。
“若是想饮青梅酒,只能客人自己带进来。”
“枣玠会不会记错了?”丁盛小声问张涣。
张涣摇头,说道:“枣玠在洛阳饮酒,也得是五年前的事儿了。也许那时有青梅酒,如今又没了。”
红蕊听他俩嘀咕,试探问道:“枣玠,可是那位……枣玠吗?”
张涣方才还瘫软着,一听那心上人的名字从他人嘴里说出,立刻冲到他跟前:“你知道他?他可是这儿的常客?他……他也、也常常来狎妓吗?”
红蕊见他突然凑近,一张脸涨得红了。又见他满眼焦急,却是为了他人。红蕊欢场混迹多年,早已心思玲珑,此时便知这单纯少年早就心里有主,这火热的身子也凉下来。
“他曾是这儿的刺青师。这红仙居的妓子,身上总要纹些花纹。”说着,脱下自个儿衣裳,露出右肩后的图案来。
是一簇梅花。不同于那花卉工笔,而是如图腾一般簇成一团。张涣抚摸着那绘笔的痕迹,喃喃道:“这不就是……那梅花花钿么?”
丁盛也凑过来看着,问道:“真是枣玠画的么?”
红蕊点点头,说道:“这梅花团便是枣玠替我所绘。”
丁盛摸了摸下巴,问张涣道:“那他怎卖香粉去了?”
张涣答道:“虽是香粉铺,面上饰物都卖的。枣玠卖得最好的不是香粉脂膏,而是花钿,是贴在额头面颊上的图纹。”
红蕊补充道:“这红仙居里的胭脂水粉,之前也是枣玠来调制。”
“为何他要在这妓馆做这些事儿?”
丁盛不禁问道。
他想着枣玠也是如此貌美,又在这妓馆混迹,心里有了猜测。如此一问,便是要验证那心中想法。
“听说是欠了红仙居不少银子,只能在这儿做些杂事还债。”
“他……欠的可是那渡夜费?”张涣试探着问道,一双眼睛似乎充满祈求。
“莫要问了。”丁盛制止他道。
张涣方才受了刺激,此时那脑子定是十分脆弱。若是让这小子知道他心上人曾经是那倌儿,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不如等日后,寻个机会慢慢与他说。
红蕊见张涣如此关心那枣玠,知枣玠便是他喜爱之人。这般懵懵懂懂摸到这妓院来,看来是还不知情。
他只道是那枣玠故意欺瞒这单纯少年,心里不禁同情那枣玠来。
想来,他也是爱极了这少年,才这般隐瞒。
但转念一想,枣玠用那不存在的青梅酒,将少年引到这儿来,不就是想借他之口,与那少年说了明白?
他轻轻抚摸着后肩那梅团。心道:你与我这恩情,便是要我这般还你。
面上笑道:“我没见过。但……他自己就是妓子,如何能与妓子买春?”
第36章 噩梦*
枣玠躺着床上,心悸难眠。
张涣那封信被他扔在桌上,又如上次一般看也不看。
他知如今看了也无用。
就算……就算他真想要留下,那租驴的钱也付了,干粮也做了不少。这要是留下,得浪费多少银子,白白生多少麻烦事儿。
但明日要出行,他今晚总要安睡才好。读一读那信,也许就能入睡。
这般胡乱找了个理由,才下床去拿信。
一展开那信纸,看到那笔迹仍然工整,暗自松了口气。
应是还未去那红仙居。
枣玠看着那亲热信头,心里泛起一股柔情,不知红晕上了双颊。
张涣说他已捉了贼,隔日便快马加鞭回来。
枣玠翻到信末,见落款日为正月十四。
那温情烟消云散,一时间只剩意乱心慌。
今日正是那“隔日”正月十六,张涣今日启程回来。若是骑马,二日便能到濯阳。
就是明日,那小子就回来了。
他得赶紧走。
心里又庆幸,还好他提早一日去了衙门。要是晚上一日,他就真走不了了。
明日赶个早,城门一开便走。
继续读那信,又见张涣写着“明日”要去那红仙居替他买酒,一颗心又提起来。
若是他昨日便去了,那今日……他可还会回来?
他……他可还想见他?
但即使见了面,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孩子。
即使张涣如往常一般待他,他又如何能装作不知,如往常那般与他相处?
如此,不管张涣还回不回来,还愿不愿与他一起,他总是要走的。
窗外闪过黑影。枣玠唬了一跳,以为是张涣快马加鞭,将那两日变作一日,提早回来了。
他迅速掩住那烛火,想装作已入睡模样。听得窗外一丝声也无,心里正疑惑。又偶尔有那沙沙脚步声,惊得他大气不敢出。
如此这般耗着,多么折磨人。不如出门一见,若是被骂被打,也是他该遭的。
他披上棉袄,端着蜡烛缓缓推开屋门。见那屋外仍是一片黑寂,一个人影也没有,连风也静了。
“张涣……”他轻声呼唤道,嗓音颤抖着,“你出来,莫要藏着。”
右颊遭人轻轻一吻。
那嘴唇冰凉,带着湿意。
枣玠猛然转身,却见身边身后空无一人。
他不禁摸了摸那被吻过的面颊,指尖摘了半截雪花残片来。
仰首,见着空中零星飘着大片雪花。
原来是这雪落了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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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盛背着张涣回了客栈,将那昏迷孩子小心放在床上。一切妥当之后,一阵脱力感袭来,他便瘫在床边休息。
方才红蕊说出那枣玠便是妓子莲玉后,这孩子一时间又惊又怕,又哭又叫,一会儿抱紧自己不让他靠近,一会儿又自扇耳光,那失了理智般的,对着他拳打脚踢。
吓得那红蕊也哭叫不已。
他只好将这疯子敲晕,如此带了回来。
那张涣自躺下后,动也不曾一动,如死了一般。
丁盛叹了口气。
他如何不知张涣心情。
那般喜爱的人儿,居然是个残次的。即使气他欺瞒、想要因此弃他而去,这份喜爱又如何能轻易收回。
“麻烦啊,麻烦。唉……”丁盛揉了揉脑袋。
那张涣被他打晕后,他又问了红蕊关于枣玠的过往。
红蕊所说枣玠二十三岁才离开红仙居,这与枣玠五年前定居濯阳的时间吻合。
只是,红蕊被卖进这红仙居时,枣玠已经二十二,已不做小倌,那莲玉的名号,也少有人知晓了。
他那十年前关于莲玉的记忆,又是为何?
那时发生了什么事儿?
隔了这般久,连他对那莲玉也印象模糊。在这小妓馆里发生的事儿,可还有人记得?
那红蕊是妓馆里年纪较大的妓子,再年老的便少有了。
他虽想打探消息,但他不过是县城捕快,既无权势,又无县衙的搜查指令。
如此束手束脚,他又能查出什么?
但一想到莲玉,心里便悲哀不已。
他想知道,这份悲哀究竟是为何。自他见了枣玠真面目以来,便一直想弄明白。
只是,他们已经晚了一日,弟兄们正月十五便启程回去了。他们若是再晚些,怕是要被梁知县按渎职处罚。
明日不得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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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元夕夜,华灯映彩,车马如织,人声喧沸。
张涣立在梅花之下,等着丁盛从桥上下来。
他看着那梅与彩灯相映,天边一轮满月嵌在那梅枝中央,如那春末梅子,等他去采撷。
不禁缓缓伸出手去。
身边飘过一阵呛人的脂粉味儿,他掩住口鼻,转身避着。
这一转身,便与桥上那抱琴妓子对上视线。
那浓妆妓子冲他一笑。
他愣住了。
即使浓妆改换了面容,那双眸子他也认得出。
似悲伤、又似在祈求。
那嘴唇一张一合:
带我走。
心像是被人掏了,那脏器鼓鼓发疼。
“枣玠……”他喃喃道。
“枣玠!”他冲他喊道。
他推开人群,朝那桥上挤去。等上了桥,却不见那妓子身影。
怕是……被人买走了。
“不……不!”他握紧拳头,拼命挤下桥,在那人群中呼喊枣玠的名字。
求求了……
他心里祈祷着。若是枣玠因此遭人侮辱,方才他那一瞬间的失神,会让他悔恨一生。
瞥见那巷子飘过一片衣角,便本能地追上去。
张涣呆愣愣看着四周熟悉却模糊的庭院,才知是进了自个儿以前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