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没告诉我过这份情意,居然指望我了解你的心情,并且心生歉意?戴公子,你会不会太自作多情了一点?”
“你说你喜欢我,那你了解我是什么人吗?我何曾说过我是什么君子,是什么好人?我白雨信就是这样唯利是图,做好人有什么用,能赚几文钱?戴公子做好人做得够多了吧,敢问至今为你挣得了几分产业?”
“你喜欢的不过是一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人,幻想破灭了,便指责我不是圣人......这种一厢情愿的感情,你也敢称为喜欢?你懂什么叫爱吗!”
戴子濯起初满脸怒色,渐渐地面孔苍白了起来。
白雨信看着他,犹如在看一只被丢弃在路边的烂肉,嫌恶无比。
“你不是喜欢我,你是喜欢当初那个情窦初开的自己,敢问——我凭什么要为你歉疚?”
第118章 睁眼
戴子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没有料到,这份隐瞒许久的情感一旦说出口,受到的却只有羞辱。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堪。
白雨信因为说得太激烈,胸口不住起伏,压抑了许久的负面情绪如同拉开闸门,倾泻而出。
看着戴子濯涨红的脸,白雨信一阵快意。
与此同时,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地说:“何至于说到这种地步?好歹留几分情面。”
脑海里又出现另一个冷漠的声音在说,是他自找的,为何要留情?
戴子濯克制住了想哭的感觉,点了点头:“行,我明白了,是我看错了人,是我眼瞎,够了吗?”
“你怨我可以,但茶农是无辜的。你单知道他们要跟我走,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白雨信冷笑:“你又要指责我冷酷无情了?”
“你也是穷苦长大的,为何没有半分怜悯之心?”戴子濯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正因为我是穷苦长大的,方才知道,能有今日,全是我一手一脚拼出来的,你这种锦衣玉食的大少爷怎么会懂?慷他人之慨,当然最容易了!”
白雨信从未如此失控过,好像特别容易被激怒,一旦被否认,立刻疯狂地为自己辩解。
这不像他,他不该这样冲动......为什么会这样,他到底是怎么了?
白雨信握着椅背,努力平复情绪,却感到一片茫然。
戴子濯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眼里的光全数熄灭。
“你方才说,我不懂什么叫爱,那敢问白公子,你又认为什么是爱?”
“你是很厉害,也很努力,但你得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聪明,更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的境遇与幸运。”
“我不觉得一个不会为他人着想的人,会懂真正的爱。”
这句话宛如一柄剑,直直地刺进胸膛,霎时间鲜血淋漓。
白雨信惊愕地睁大了眼。
戴子濯似乎懒得再与白雨信多说半句话,转身便走。
走到门口,他忽然又站住,侧过头道:“那些被你告上官府的茶农我不会放弃,白公子,你的确手段了得,可你不懂人心。”
戴子濯走了。
白雨信慢慢地坐了下来,感到体内的力气已经被方才那番争吵消耗干净,只留下难以言说的疲惫。
他靠在椅子上,用手背遮住眼睛,不住喘息。
他做错了吗?
不,没有,戴子濯无故攻击,他予以反驳,再正常不过。
他说错了吗?
也没有,是戴子濯有毛病,自以为是,自恋过人。
既然如此,为何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阿才在门口听到他们吵架,不禁担忧地推开门:“少爷,你没事吧?”
过了好一会儿,白雨信方才拿开手,问他:“那些茶农都是什么背景,为何会选择跟着戴家?”
“这......小人没有仔细问过。”
“去查。”
阿才张着嘴巴,非常意外。
他算是白雨信手把手教出来的,熟悉了白雨信阴谋诡计、冷酷无情的那一面,从没见过他会花费多余的时间精力,放在不必要的地方。
今天居然......
阿才出去了,白雨信坐了好一会儿,发热的脑子冷却下来,终于开始转动。
为何他要那么易怒?是因为戴子濯说对了吗?
为何他要拼命辩解?是因为没有底气,所以心虚了吗?
白雨信再坐不下去,牵了匹马,亲自赶往郊外。
湛蓝的天空,有云遮住了太阳,显得阴沉沉的。
在给叶家当管家的那些日子里,叶家佣农他都记得七七八八,虽然时间过去许久,也并没有遗忘多少。
但没想到的是,居然还有人记得他。
一个刚从地里出来的佣农走过来,扛着锄头,看见白雨信愣了下:“白管家?”
白雨信回过神,冲他点了下头。
佣户跟他闲聊几句,白雨信无心应付,正要从他身边走过时,又忽然改变了主意,扭头问:“李大头那几家最近怎么样了?”
佣户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知道白雨信肯定是为了戴家挖人这件事情来的。
他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造孽,李大头他媳妇七八个月的身孕了,娘又得了病,家里揭不开锅,实在没办法才.......”
“戴公子这事虽然做得不地道,但真不算是什么恶人,要的都是家里没米下锅的人。我听说惹怒了东家,白管家您行行好,帮忙说句好话,就饶了他们吧.......”
白雨信见他说得恳切,不禁问道:“替他们求情,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佣户也听得愣了:“好处、好处......不过是顺手帮个忙。唉,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谁也不容易,咱没有什么大本事,邻里总该相互帮衬的。”
白雨信定定地看着那名佣户。
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大冬天的,却有许多地方都破了洞,面孔黝黑,指甲皲裂,皮肤粗糙,肩上扛着一柄满是污泥的锄头,脚踩一双烂了底的草鞋。
明明过得不怎么样,他的神色却是祥和安宁的,没有分毫对生活的抱怨与不满。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一个陌生人,白雨信忽然发现,他司空见惯的世界并非只有他目光所及的部分,还有许多他所不知道的悲欢离合。
一阵风刮过,吹动白云,阳光从云层落下来,照亮了冬日干涸的田地。
眼前的景物分明还是先前的样子,却又截然不同。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身体里有一只眼睛忽然睁开了,正在仔细地、认真地看着世间万物。
而在这一刻以前,他仿佛从没看清过任何东西,眼盲心瞎。
风一阵阵地刮,云卷云舒,阳光骤然流动起来,从他身上掠过。
戴子濯说得不错,他的确不会为他人着想,因为他从未将旁人看在眼里。
世上没有人比他自己更重要,除了自己的痛苦,旁人的遭遇根本不值一提。
白雨信低头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感到一丝陌生,又有一丝茫然。
原来一直以来,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第119章 焰火
回去的路上,白雨信一直在想,那天他究竟为什么要跟顾明州吵架。
顾明州没有事先商量确实不对,但他们本就有一定的共识,各自做的事情互不相干,也不能全怪他。
是不是因为,那天听了萧豫说的话之后,隐藏在心里的不安与自卑全面爆发,才将怒火宣泄在他身上了?
很奇怪,顾明州分明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可仿佛时至今日,他才真正地正视着对方。
如果换个位置,他有没有自信能够放下自尊,时时刻刻地哄着一个玻璃心的爱人?
恐怕还没开始,他就知难而退了吧?
从十五岁,到二十岁,这种事顾明州却足足做了五年。
不安又如何,自卑又怎样,顾明州又不是活该要给他处理一切负面情绪。
明明就是他不够强,知道跟不上,就该多多努力才是,难道要怪顾明州太厉害不成?
方才对着戴子濯说得头头是道,觉得他那副“他弱他有理”的样子特别讨人厌。怎么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不记得了?
猛然回首,白雨信方才发现,自己从前竟然是那么任性、那么幼稚的人。
他贸贸然离开,一句话没留,若是顾明州这样做,他肯定伤心死了。现在顾明州是什么心情呢,会不会恨他,讨厌他?
他们吵了架,顾明州会不会在战场分心,会不会因此而受伤?
他不由得握住腰间玉佩,刹那红了眼眶。
笨死了,真的笨死了,为什么他会这么笨?
自我厌弃到达了极点,白雨信站在田埂上,不受控制地哽咽起来。
想见他,他真的好想好想见顾明州。
回到叶家,阿才也回来了,向他汇报情况。
白雨信听了一会儿,垂下眼睫:“告诉所有的茶农,明年不涨租。日子过不下去了只管向东家支钱,但谁敢跑,一个都别想再回来。”
“好,”阿才愣了片刻,挠挠头,“那衙门那边.......”
“不告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阿才听令下去,房间里再次空荡荡起来。
白雨信吃过饭,看书,睡下。
时间毫无意义地推移着,快要过年了,大家都不做生意了,叶家以茶叶生意为主,歇得更早,需要花费时间的事情少之又少。
孤独感就越发强烈。
除夕当晚下了雪。
叶星阑得了零花钱,在院子里欢呼不已,忽然冲进房间里。
白雨信被他扯得一愣,抗拒道:“我不出去.......啊!”
话音未落,后颈便被塞进一团又冰又凉的雪,转瞬化开了顺着脖子往下流。
白雨信:“......”
叶星阑得逞地大笑,跳下床就往外跑:“诶嘿,有本事来追我呀,你追不着~”
他贱兮兮的口气委实太欠打了,白雨信嘴角一阵狂抽。
叶星阑刚跑到外面,就挨了两雪球,当即哎呦一声。
叶书韵站在树梢,从树叶上捏起一团雪,阴森森道:“敢撩拨我,你不要命了!”
阿才在院子正中,笑眯眯地捏了个大的:“叶公子,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说是不是?”
叶星阑咽了口口水,连连后退,却撞到一个人的肩膀。
扭头一看,白雨信正慈祥地看着他。
叶正信捻着胡须远远地走过来,转头对罗绣织笑呵呵道:“年轻人就是有朝气啊,瞧瞧,多热闹。”
叶星阑吱哇乱叫,一路狂奔,紧接着一闪身,躲到假山后面。
一、二、三......扑通!
叶星阑心中大喜,从假山后探出头来:“哈哈哈,中计了吧,我可早就做好陷阱——”
话音未落,他便跟他爹来了个四目相对。
叶星阑:“......”
叶正信半个身子栽在地里,额头青筋暴跳:“叶星阑!!!”
片刻后,叶星阑顶着一头的包,口袋里的零花钱已经被收缴走,委屈巴巴地流眼泪。
叶书韵活动了下脖子,露出阴险的笑容:“傻子,过来,姐给你买了好吃的。”
叶星阑面露惊恐,立刻躲在白雨信身后:“救命啊,我姐会武功的,一拳下来我就死了!”
“叶小姐,你别吓唬他了,”白雨信说,“他胆子小。”
当时叶星阑眼眶就湿润了,想不到白雨信被捉弄了居然一点不记仇,他以前居然没发现白雨信是这种以德报怨的人。
好人啊,大好人!
只听白雨信诚恳道:“好歹打折一条腿吧。”
叶星阑:“......”
这院子里全员恶人,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啊!
别看叶星阑整日撩闲,好像很有底气的样子,实则就是个弱鸡,谁也打不过。
夜色渐渐降临,弦月方才升起,天空便炸开来了一朵朵烟花,明亮耀眼。
享乐子的事,叶家人自然是不能落了下风的。叶书韵手中鞭子卷起一根蜡烛,往外那么一甩,十几架烟花同时点燃,火焰冲向天空,旋即炸开。
叶家的下人都聚在一起,指着天上的烟花惊叹不已,四处都是欢声笑语。
明暗不定的火光照亮了整片漆黑的天空,驱散寒冷与孤独。
罗绣织歪着头,依偎在叶正信肩头。
叶星阑被绑在柱子上,仰起脸,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满足而快乐。
叶书韵一手执鞭,英姿飒爽,焰火的光芒描绘着她五官的轮廓,宛如画中人。
不远处,阿才痴痴地望着她。
一个年头的尾巴便这样精彩地、轰轰烈烈地结束了。
白雨信唇边掀起一个微笑,心情忽然好了许多。
从前他总觉得叶家人懒到极致,虽然不是什么坏人,可他们坐拥祖宗家产,却如此不知进取,简直愚不可及。
然而叶家所有人过得幸福安康,钱赚得够花就行,其余时间都用来做自己想做的事。
虽然白雨信并不认同他们整日遛鸟逗狗的生活方式,但至少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活。
那么他呢?
他一心赚钱,钱已经赚到不少,那之后呢?
绚丽多变的焰火下,白雨信不禁问自己,他究竟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不是随波逐流,不是盲目追逐,不是为了讨好旁人。
只是为他自己。
第120章 奸细
塞外。
距离营地还有很远,顾明州便看见汉人的一小支队伍,列队等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