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琢点点头,便要将那画卷起来,被紫菀拦住了,“奴婢久居深宫,对宫里有些事怕是比侯爷知道的多。况且晋国南风远盛南梁,奴婢……”
“有什么事你说便是。”萧琢似乎预料到了紫菀要说些什么,他沉默了片刻,说。
“恕奴婢冒犯,太子殿下如今日日往这侯府跑,听说太子殿下向来荤素不忌,免不得太子殿下许是生了些那方面的心思。”紫菀小心地想着措辞,“侯爷心里如何想?”
“殿下待我很好,他……”萧琢张了张嘴,有些在心里埋了许久的朦胧的,像柳絮风花一样缥缈的理不清的情愫,在这一刻似乎就要破土而出,“他……”
可是这算什么呢?他们一个是背井离乡押在敌国看不到前路的亡国之君,一个是意气风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太子,况且贺暄对他……先不说他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只单单想到这些,他与贺暄之间横亘着跨不过的天堑,根本轮不到他来纠结犹豫。萧琢无力地闭上眼睛,有些颓唐地笑了笑:“照顾我本是他领的差事,我们之间地位悬殊,哪会发生什么?你别多想了。”
最后一句,萧琢一时竟不知是在劝紫菀,还是在劝自己。
“那便是了,奴婢也是一时糊涂想岔了,侯爷别往心里去。”听到萧琢如此,紫菀像是松了口气,将那画收了起来,出门去打水,“奴婢伺候侯爷洗漱吧。”
萧琢想到贺暄将画给他以后,并未像往常一般送他回家,他看着那车轱辘去的方向,倒像是往烟花之地去了。
“别自作多情了,萧琢。”
萧琢自嘲地扯起嘴角,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距柳光远领了南梁几镇的镇守使一职过去了一月有余,已是惹得南梁百姓怨声载道,到了恨不得啖肉饮血以食之的地步。
晋军驻扎之地,欺男霸女之事屡见不鲜,士兵在酒肆饮了酒,便窜进民宅里肆意抢夺财物,遇到阻挠更是砸缸断梁,比之土匪强盗更要无恶不作。
只是那柳光远于官场之道惯会做人,巡查南梁的都御使又是柳氏门下,与其可谓是一丘之貉,故每每上报朝廷,俱是言道晋军纪律整肃,偶有刁民作乱,不得以才镇压之,那贺蘅宠惯了柳氏,听得此种献媚之词更是深信不疑。
贺暄皱着眉看着底下人送上来的折子,字里行间俱是对柳光远的不满。连续几个折子看下来直让他心里冒火,燎得嘴上都要起几个泡似的。他探手拿过了婢女泡的花茶压了压火气,便听见小厮进来报说:“殿下,许大人求见。”
许昱行想来也是为此事而来,贺暄点点头,“让他进来。”
今日风大,许昱行戴了一顶毛毡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还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手里揣着一个暖手袋子,晃晃悠悠地进了门。
“你这幅模样,倒像是翰林院那帮没事逛逛花园的老爷子。”贺暄搁下笔,饶有兴致地瞧着他打趣。二人自幼熟识,许昱行知道他那嘴没个饶人的时候,也不和他一般见识,将大氅脱下给了一旁的婢女,道。
“那我可求之不得,整日里修修史,日子过得比现在定是滋润多了。”
“今日来,可是为了柳光远之事?”
“正是。”许昱行点点头,接过贺暄递给他的茶,他一路赶来口渴得紧,掀起盖子便灌了一嗓子,哪知那茶刚泡出来没凉多久,许昱行冷不丁被烫的一声哀嚎,扔了茶盏哭诉道:“好你个贺暄,可是想烫死我?”
“这是哪里的话。”贺暄眯起眼不厚道地嘲笑他,拿了毛巾十分随意地往他身上一扔,示意他自己擦擦溅在衣服上的茶水,转头让婢女重新去泡了一杯,揶揄道:“许大人如此国之栋梁,在下岂敢无故谋害?”
“哼。”许昱行鼻子里哼哼了一声,正色道:“那柳光远鱼肉百姓,为祸一方,实在可恶。不过他惯会媚上欺下的,上头那位许是还被蒙在鼓里。此番柳光远可是正儿八经的柳氏嫡系,若是让他罪行败露,少不得让四殿下喝一壶的。”
贺暄嗤笑了一声,他将案上的折子捻起一本,音色少见的带了些疲惫:“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贺暄闭着眼睛缓了半晌,方道:“过几日我递了牌子入宫,可与父皇一说。”
“也只能这样了。”许昱行此时过了被烫的劲儿,嘴又馋了起来,捻起摆在桌上的糕点吃了一口,吃相委实不算上佳,直吃的前襟满是碎屑,他倒也浑不在意,随手掸了一掸,被贺暄眼尖地瞧见了,刺了他一句。
“国之栋梁怎可做如此粗俗作态?被京城那帮小姐看见了,仔细你那京城翩翩公子的美名保不住了。”
许昱行无所谓地摇头晃脑的继续吃着,大着舌头反驳:“这你就不懂了,我这叫真性情,粗中有细,如今最是受欢迎。”
说完他像是想起什么,撑着脑袋,一副打听八卦的神色问道:“听说你最近经常出入南昏侯府?那南边来的小皇帝长得可俊?”
贺暄一愣,抬起头挑眉道:“俊,比京城那些公子俊多了,毕竟南梁美人,别有一番风味。”
“哦~”许昱行拉长了声音,一脸不怀好意地笑道:“难怪难怪,想来我们太子殿下还未尝过圣人的滋味吧?”
民间有时为了避皇帝讳,也将其称为圣人,此时许昱行如此说,便带了点狎昵的意味,贺暄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与许昱行更是不必故作姿态,便大方地承认道:“确实,想来滋味应是上佳。不过几番相处下来,当是个榆木脑袋,还需一番手段。”
“就凭太子殿下这长相,这地位,便是天上的仙子也能手到擒来,区区一个亡国之君,自当不在话下。”许昱行唏嘘一番,笑道:“在下便恭候殿下佳音了。”
“滚犊子!”贺暄被他弄地哭笑不得,扔了座椅的靠垫过去,也笑了起来。
这日贺暄跟着公公进了宫,仍是孙得禄抄着手在那儿候着。见他来了,眯着眼行了个礼,低声说道:“陛下与四殿下在里头呢。”
“多谢公公。”贺暄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暗忖此行大概是无所收获了,紧了紧衣襟进得殿去。
柳后与贺旸都在,一人一边地坐在榻上,母子二人如出一辙地斜靠着椅背捻着甜糕,柳后时不时地还掰下一块喂进贺蘅嘴里,贺蘅坐在正中,十分享受地眯着眼。
贺暄在门口顿了顿,才道:“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贺蘅冲他点点头,“进来坐吧,这是御膳房新做的甜糕,暄儿试试。”
“多谢父皇。”贺暄顺着他的意捻了一块甜糕,他特意挑了模样最小的一块,放进嘴里嚼了一会儿,便被腻得受不了了,忙端起清茶顺了顺嗓子,方缓过劲儿来。
柳后瞥了一眼他的动作,没有说什么,倒是贺旸插嘴道:“皇兄,今日来可有什么事?”
“没……”这柳后在场,任贺暄如何舌灿莲花,便是将那些百姓一个个拉上殿来,想必也是无济于事,还惹得自己一身腥,贺暄本打算含混糊弄过去,哪知刚张口,便被柳后打断道:“虽说臣妾久居深宫,不过前几日母亲入宫,对三哥在南梁干下的糊涂事也有所耳闻,太子向来仗义执言,想来可是为了此事?”
贺暄蹙眉,如今柳后自己提起,他也难言否认,便接口道:“原是近日朝中有些风言风语,柳将军一世威名,岂能被那些宵小玷污?儿臣想,不如彻查此事,以还柳将军一个清白。”
柳后挑了挑眉,提着手绢掩唇娇笑道:“哪里便是这等严重了?三哥也不是酸腐书生,被人说几句闲话就寻死觅活的,何至于要大动干戈了?”
说完她取下右手镶着金珠玉石的尖长护甲,用保养得宜的纤手近乎撒娇似的轻轻推了一下贺蘅,道:“皇上说是也不是?”
“梓童所言极是。”贺蘅对她这套很是受用,眯眼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况且过几日便是旸儿生辰了吧?弄得鸡飞狗跳的不合规矩,此事便不要再提了。”
“儿臣遵旨。”贺暄垂下眼,灌了一口茶,听得贺蘅又说道:“旸儿可有什么赏心的?尽管说与朕,朕定为你寻来。”
贺旸看了一眼柳后,摇摇头道:“旸儿什么都不缺,只愿父皇身体康健,旸儿便知足了。”
“哈哈哈哈,你瞧这孩子!”贺蘅闻言大悦,“此次生辰定要大办,朕过几日便吩咐礼部。”
“多谢父皇。”贺旸得了好,有些得意地冲贺暄看了一眼,贺暄没理他,只闷头喝着茶。
“皇上莫要宠坏了旸儿,这孩子就是嘴甜~”
这一壶茶快要见了底,贺暄已是喝得嘴里满是那有些清苦的茶味,贺蘅方说得尽了兴,说要小睡一会儿,让他们都回了去。
“旸儿,别忙着走。”柳后见贺暄走远了,方叫住贺旸,“来含元殿坐坐。”
“是,母后。”贺旸低眉顺眼地点头,乖乖跟在柳后身边。
第18章 贺旸
含元殿里装饰的富丽堂皇,金漆玉柱横亘在大殿之中,上首是个绣着牡丹样式的榻子,一左一右侍候着两位婢女,柳后拖着长长的绒裙进了殿,贺旸便坐在她右手边,捡起茶几上的瓜果吃了起来。
柳后见他那低头吃的满嘴都是的模样很是不满,蹙眉冷哼道:“你就可劲儿吃吧,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回头被那老二啃的渣子都不剩,瞧你还能捞着什么吃!”
贺旸被她这横眉怒目地吓得一哆嗦,正往下咽的泡饼梗在喉咙里,他呛地猛咳了起来,幸得一旁的大丫鬟澜衣给顺了顺气,方臊眉耷眼地回道:“如今父皇这么宠儿臣,母后放宽心便是。”
“宠?”柳后嗤笑一声,“自古无情帝王家,仅仅宠这一字抵什么用?先皇后在世时,不也是伉俪情深恩爱非常,这不过几年工夫,便一代新人换旧人了,可见帝王无情。
如今皇上不过贪图本宫一时新鲜,那老二毕竟是他亲手册封的太子,又是元后唯一的嫡子,别看皇上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心里看重着他呢,朝中还有一帮老顽固为他撑腰。宠能宠几时,本宫年纪也大了,眼看着色衰爱弛,你还这般不争气!”
“母后,都是儿臣不好。”贺旸张了张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柳后,只得干巴巴地憋了这么几个字,柳后见他那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皱着眉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也是本宫没这个福分。”
柳后生了会儿闷气,问道,“这几日,听说老二跟那南梁的废帝走的挺近?”
“正是。”贺旸点点头,来了点精神,道:“那南梁的小白脸细皮嫩肉的,指不定两人干些什么。”
柳后没理他,摩挲着手上的挂珠沉默了片刻,道:“老二心思深重,想来必是有所图谋。你这两日也去那南昏侯府里看看。”
“是。”贺旸撇了撇嘴,心下对这差事不屑一顾,不过面上还是恭敬地点点头。柳后满意地褪下了手上的珠串,对他招了招手,将珠串放在他手心道:“旸儿,本宫就指望你了,日后可要争点气。”
“是,母后。”贺旸抬头的时候,才发现柳后的眼角已悄悄爬上了几丝皱纹,即使扑上了厚厚的脂粉,岁月终究是淌过便不再回头了。
“侯爷,四殿下来了。”此时正值午后,萧琢刚在寝殿小眠了一会儿,有些睡眼惺忪地被紫菀从被子里喊起来,他眯着眼揉了揉眼睛,声音里还带着些刚睡醒的慵懒的鼻音,“四殿下?他来做什么?”
紫菀抖了抖挂着的外衣给他披上,摇摇头道:“这奴婢也不知,现在正在殿中坐着呢。”萧琢皱了皱眉,这无事不登三宝殿,四殿下与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不对付,怕是凶多吉少。
他整了整衣襟,刚到正厅,便听见贺旸气冲冲的声音:“你这奴婢怎么做事的?倒个茶也倒不好?”
萧琢心中一紧,瞧见正厅侍候的小丫鬟秋葵吓得脸色都白了,浑身抖得筛糠似的跪在地上,哆嗦地求饶:“四殿下恕罪,奴婢一时糊涂,四殿下恕罪!”
那四殿下贺旸惯会挑刺儿,对下人也是毫不留情面,难伺候的美名可是京城人人皆知,原是那小丫鬟见了他紧张,故给他倒茶时手一抖,那茶水便泼在了贺旸的衣服上,倒也不是什么大错,不过落在贺旸手里,便也难了了。
贺旸此时气的跳脚,见萧琢进来了,便不依不饶地要讨个说法,他先是将那可怜的小丫鬟数落了一通,见萧琢在一旁只低声附和,到底是忍不住,露出条狐狸尾巴来。
“侯爷,你这府里可是没个可心的人儿,竟连倒个茶也是不得法的。我府上虽然人手不多,不过都是训练有素的,惯会伺候人,不如过几日我挑几个送过来,让侯爷赏赏心?”
原来是挖了个坑在这儿等着他呢。萧琢抿了抿嘴,这形势比人弱,这时若不答应,那贺旸肯定不依,便答道:“多谢四殿下美意。”
“今日这什么风,把四弟也吹来了?”贺暄今日穿了一件鹤氅,脖子旁边围了一圈白生生的绒毛,衬得他眉目柔和了许多。萧琢此时见了他便同见到那观世音菩萨一般,只觉得他脚踏莲花,浑身都冒着金光,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忙迎上去道:“见过太子殿下。”
贺暄冲他点了点头,道:“四弟刚才与你说些什么呢?”
“原是我府上丫鬟不得力,惊扰了四殿下,殿下好意送我几个丫鬟呢。”
“哦?”贺暄一挑眉,拍了拍手笑道:“那正好,孤此前也觉着这侯府的丫鬟不体己,不如孤也挑几个手脚利索的,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