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琢几次想要张口,又找不着合适的时机,他进退两难地呆立在旁,手心里都冒出了汗。
“殿下……”等贺暄搁下笔喝茶的时候,萧琢忙见缝插针地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因为紧张微微有些颤抖,“我有东西想给你。”
贺暄这一盏茶的工夫压根没看进去一个字,他垂眼扫过方才随手写的批注,没头没尾,不知所云。他不着痕迹地微叹,抬眼道:“是什么?拿来给孤。”
萧琢抿了抿嘴,有些紧张地将手心的汗擦在帕子上,上前将那食盒开了,小心地把第一层拿了出来,贺暄瞥了一眼,看见下面放着的用金色绸布裹着的方形物件。
“殿下请看。”
贺暄隐约想到了什么,他上前解开了那个绸布,露出了一个镶着龙纹的盒子。贺暄抬起来掂了掂,挺沉的,“这是……大兴的玉玺?”
萧琢点点头,“当年哀帝后人带着这玉玺逃到了南梁,后来玉玺就留在了皇宫里。”
“哦?那为什么给我?”贺暄没有打开盒子,他退后一步坐回了椅子上,神色冷淡,目光沉沉地看着萧琢。
“如今……晋国一枝独秀,连年征战,百姓也早已厌倦了。分久必合,如若晋国能统一四国,也是百姓之福。”
贺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是么?那于你有什么好处?”
“希望殿下能借此将南梁如今的情况同陛下说说,镇守使一职……”萧琢垂下眼,声音小了些。
“就凭这个?”贺暄敛了笑容,他手指虚虚地搭在那精雕细刻的盒子上,微微眯起眼,眸光晦暗不定,“大兴亡国已久,末年贪官污吏当道,百姓易子而食,大失民心。大兴的玉玺,我晋国不屑要。”贺暄定定地看着萧琢苍白的唇色,往前走了一步。
“你是因为那句谶语吧。”贺暄的吐息间裹挟着凛冽的寒意与势在必得的傲气,“天下自有其运势,怎会系于一死物?”
他压低了声音,若是旁人听来,仿若情人间缠绵的耳语低喃,“我贺暄要的,自会凭本事拿来。”
说完,他二指并拢,将盒子往前推了推,“可还有别的事?”
萧琢怔怔地望着贺暄,神色难以抑制地坠入沮丧。他来之前本就抱着被拒绝的决心,可真的站在贺暄面前,他不知为何又生出些不该有的妄想。就像小时候无论他有什么想吃的糕点,想要的玩物,只要他在父皇母后面前讨个巧卖个乖,就连九天辉月也唾手可得。
可是人总是要长大的,离开了南梁的极乐殿,他就不再是那个心想事成的小殿下,他成了被困在笼中的鸟。
他蓦然间有些难言的失落,萧琢轻轻摇头,复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头,语速快了许多,好像生怕一停下来就没了继续的勇气,“玉玺……不过是表示了我的诚意,殿下若是看不上,便罢了。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同殿下说,我虽比不得殿下,不过到底是学了些本事的,日后愿为殿下出一份力,为殿下分忧。”
“分忧?”贺暄眯着眼像是看什么新奇的外藩神物似的盯着他半晌,突然笑了起来。他起身带着几分轻佻狎昵地抬起萧琢的下巴,目光在他嘴唇上流连了片刻,直到萧琢有些羞恼地往后挣扎了一下,才低头蜻蜓点水般飞快地在他唇上掠了一个吻,声音透着些情欲的沙哑,“这样分忧么?”
“殿下!”萧琢愤然地往后退了一步,书房内的炭盆分明烧得旺,他却觉得浑身那样凉,像是四九寒冬坠入了冰冷的湖底,水草纠缠着拽住他的四肢,暗影一般的水鬼嬉笑着要将他往深不见底的深渊里拖拽。
他惶然地想要挣扎,他想要上岸,想要到那触手可得的光明中去,可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浪将他拍倒,他已经感到有些无力了。萧琢在这一刻清晰地认识到,他就像是贺暄掌中玩弄的雀鸟,只要啼鸣的好听便好了,雀鸟而已,为什么要飞呢?蓝天早就离他越来越远了。
贺暄垂下眸子,欣赏着萧琢脆弱而白皙的脖颈。他好整以暇地又戴上了之前那个温柔缱绻的面具,像是迷途知返似的叹了口气,揉了揉萧琢的头,轻声安慰道:“狸奴。”
萧琢微微一颤,他咬着下唇抬头瞟了一眼贺暄,猝不及防地被贺暄一把拉进怀里,他不自觉地嗅了嗅,依旧是他惯用的熏香,清清凉凉的,隐隐多了些檀香味。
“孤知道你想帮南梁,只是……你如今势单力薄,如何帮得了孤?出谋划策的事,孤自有谋士,哪用得着你?”
萧琢唔了一声,他被包裹在贺暄温柔的怀里,竟一时有些怔忪,此时贺暄褪下了全身的刺耐心地安抚着他,萧琢的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下来,“我自有旁人比不得的地方,殿下以后便知道了。”
“是,那帮谋士哪比得上你。”贺暄只当他在赌气,轻声笑了笑,低头在他耳边哄道:“好了好了,方才是孤不对,这几日在朝中受气,脾气不好,孤向你赔罪。”
“殿下不必如此,我本也没有怪殿下。”萧琢知他不信自己,此时虽没有办法,但日子还长,他总能找到机会,徐徐图之便是。
“乖。”贺暄将他手里捧着的盒子拿了过来,“这玉玺放孤这儿,你府上不安全,孤帮你保管着。”
“本是给你的。”萧琢也没推脱,顺势递给他。
贺暄便将那盒子放在了桌后面的一个暗格里,萧琢跟了他过去,见书桌上放着一副红色的对联,有些惊奇地问他:“这是什么?”
贺暄回头看了一眼,“春联。”
“啊。”萧琢眯眼瞧着那红底,上面洒了些金粉,感慨道:“真快啊,都过年了呢。”
“是啊。”贺暄放好了盒子,走过来道:“你初来晋国时还刚入秋呢。”
自出生以来,萧琢还是头一次不在皇宫里过年,不仅不在皇宫里,甚至故国也不在了。他一时心下戚戚,垂眼盯着那副没写的春联出神。贺暄瞥了他一眼,大概是猜到了他想什么,自己磨了墨,偏头问他:“来,想副春联,孤写了挂府上。”
“嗯?”萧琢一时没反应过来,贺暄蘸了蘸墨,提笔道:“快想副春联,孤送你挂府上。”
“唔。”萧琢回忆了一番以前宫中常见的字样,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说道:“万劫历尽成铁骨,经霜乃知秋水明。”
贺暄下笔的手一顿,浓厚的墨汁在红色的春联上泅出了一个深深的墨痕,他蹙眉将那张春联团成一团扔了,又扯过旁边的一张,正要张口,萧琢抢先说道:“方才是我胡说的,殿下别往心里去。百年天地回元气,一统山河保太平。横批便写国泰民安吧。”
贺暄看了他一眼,照着他说的写了一份,放在一旁风干了递给他道:“你拿回府挂着吧。孤的墨宝可是一字千金,你可要好好保管。”
“理当如此。”
萧琢笑着接了过来,小心地卷起来用细绢捆了,听得贺暄道:“春节里宫里发的年货什么的很多,也时常摆些宴席什么的,大体上跟南梁也差不多,到时孤送些年货过来。”
“嗯,多谢殿下。”
说着已到了中午,贺暄本想留萧琢用个午膳的,只是朝中有些事,萧琢不便同他过去,便先回府了。
第24章 冰嬉
来时还没发现,如今被贺暄这么一提醒,回去的路上萧琢确是看见了许多干果店已经开始上年货了,成衣铺门口也挤满了人,想来都是来裁一套过年的新衣的。
萧琢独自在街边走着,街上的百姓俱是喜气洋洋地提着大包的年货,他也觉得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往事稍微松动了一回,仿佛也感染了些晋国百姓的年味。萧琢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甚至有些怀念地哼起了南梁的儿歌,一路回府里去了。
临近春节,宫里时常送些棉服瓜果之类的年货,因着得了贺暄的照拂,内务府送来侯府的俱是上等。
这段日子萧琢在府上无事,左右去太子府的路他都已是混熟了,便去的勤了些,他格外喜欢朱雀大街上新开的卖蒸糕的店,每回去都要带点热乎的蒸紫薯糕。
贺暄多数时候都在批文书,萧琢便缩在他书房里挑几本晋国的杂书看,在暖烘烘的书房里吃一口甜丝丝的紫薯糕,简直堪称是神仙日子。贺暄每每瞧见了,便让侍女给他泡杯他爱喝的茶,算是默许了。
如今天气更冷了些,护城河的水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人马走在上面也相安无事。萧琢被紫菀里三层外三层地套了厚厚的狐裘,又给他拿了顶帽子,他出门的时候从镜子里瞥了一眼,被自己那副白熊似的样子逗乐了,笑得直冒白气。
紫菀见他仍成天的往太子府跑,明里暗里地便有些担心。
“侯爷,又去太子府上?”
萧琢点点头,安抚她道:“临近年关,殿下平日里忙得很,难得能与我说上话。”
他哪里不知道紫菀想说的不是这个,只是虽说那场仗已经过去了快大半年了,时间非但没有模糊他的记忆,反而愈发敏感了,一个人睡觉时经常半夜惊醒,总觉得窗外那些经久不息的风声像是南梁死去的士兵们在地狱的哀哭。
他在自己房里整宿整宿的失眠,唯有在贺暄府上,听着他低头批文书时沙沙的声音,有种莫名的安心感。他不知道他如今对贺暄到底是什么心思,也不愿去想明白,有些时候糊涂点比清醒要好上太多。
说着他不待紫菀再说些什么,便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殿下今日早晨便出门去了。”那小厮颇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回答他,萧琢皱了皱眉,有些失落地点点头,“那殿下说了何时回来么?”
“这……奴才不知。”
“唔。”萧琢在迎客的前厅喝着茶,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终究是没等上贺暄。他将最后一点茶饮尽了,认命地拿过外套准备穿上,恰好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
“小琢来了?”虽说因为名字的关系,萧琢与小琢听着似乎也就是些许音调的区别,只是这点微不足道的音调的转弯,听上去却让人隐隐有些摸不着门道的亲昵。
“殿下!”萧琢眯起眼笑着,将外套放了回去,道:“殿下终于回来了。”
“待会儿可有事?”贺暄没脱手套,看着似乎一会儿又准备出门,“带你去玩冰嬉。”
“冰嬉?”南梁比晋国暖和的多,便是寒冬也不过是湖边的水面结一层薄薄的冰,萧琢之前只听过北边的冬日里百姓有玩冰嬉的传统,只是自己从未有机会试一试,此时眼睛都亮了,立马穿上外套,“好啊!我这么大还未玩过冰嬉呢。”
“也是。南梁怕是结不了那么厚的冰。”贺暄也笑了,朝身后的小厮扬了扬下巴,“给侯爷也准备一双冰鞋,要双齿的。”
说着向萧琢解释道:“你头一次玩这个,双齿的不容易滑倒。”
城外不远便有个冰嬉场,原是个不大的湖,边上设有垫着毛皮的座椅,案上还有着南边运来的水果,供休息时用。一旁有几个侍者,俱是着装整齐,许是为搀扶跌倒的客人所安排的。一看这冰嬉场便价格不菲,专为京城里达官贵人游乐。今日贺暄包了场子,只他与萧琢两人,本来不大的湖面倒显得宽阔了许多。
贺暄先让小厮给萧琢穿上冰鞋,看着他穿好了,让他在湖边扶着栏等着,他自己喜欢穿单片的,他自小时落水之后,很是下了一番苦功夫学游泳与冰嬉,年年冰嬉大会上也是拔得头筹的。
“害怕么?”贺暄见萧琢扶着栏杆,不太敢动的样子,笑着问道。
萧琢倒是好奇多过害怕,他摇摇头,刻在少年骨子里的争斗与野性在他的血脉里流淌着,他借着贺暄的力,慢慢沿着边沿滑了起来。
“身子低些,手配合着往后。”
贺暄在一旁跟着他,冰嬉这种游戏,放开胆子很快便能学会,萧琢很快便滑得像模像样的了。
一旦会滑了,冰嬉总是让人欲罢不能的。那种迎着风飞快的前进,无端给人一种献祭的快感。仿佛能挣脱了所有束缚,获得终其一生寻而不得的自由。贺暄见萧琢慢慢得了趣,便也不再跟着,让小厮在一旁看顾,自己往湖心滑去了。
萧琢渐渐也离了湖边,滑开了便有些停不下来,这片冰嬉场在郊外,冬日里四面的树都落了叶,举目望去能看见边缘深黛色的远山的轮廓和落日的余晖。
萧琢只感觉猎猎的风从耳边刮过,那种激烈而畅快的感觉席卷全身,他有些陶醉在这种放纵的自由与愉悦中,完全逃离了这个复杂的尘世,心里眼里只剩下呼啸的风与冰寒的空气。
贺暄滑过湖心的时候,正巧瞥见萧琢不受控制地越滑越快,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好,便顺着他的方向过去,果然萧琢没能把握好方向,拐弯的时候冰鞋在湖面上滞了一下,整个人便向前倒去。贺暄刚滑到他旁边,伸手扶了他一把,萧琢便猛地扑进他怀里,贺暄一时受不住他的力,两人一起向后倒去,幸得一旁看顾的侍者赶到,帮扶了一把,才堪堪逃过一劫。
萧琢气喘吁吁地脱下冰鞋,也知是自己玩心大,连累了贺暄,便过意不去地给坐在一旁休息的贺暄道歉:“对不住殿下,是我太心急了。”
“冰嬉摔倒是常事,况且你刚学会,哪有不摔倒的。”贺暄倒是没有很在意,他心神不属地想起萧琢扑进怀里时身上淡淡的杜衡的清香,和他的人一样,干净的晶莹剔透,道:“还玩么?”
“不了。”经过方才的事,萧琢已是有些累了,贺暄平日里冰嬉玩的多,今日本是为了陪萧琢来,见他摇头,便也起身要走:“那今日便到这里,下次孤再带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