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外面放烟花了!”紫菀手里攥着一小束燃着的火花,簇簇的火苗映照着她的脸红扑扑的。萧琢正同德清围坐在房里烤火,看见她欢喜地跑进来,便起身往外走去:“看看去。”
府里厨房正准备着晚膳,回廊里来来去去的俱是穿着新衣,端着热气腾腾的炖菜的丫鬟小厮们,平白让本有些冷清的侯府多了些人气。侯府在皇城的西南边,站在院子里能清楚地看见漆黑的夜幕里撕裂开的一道一道花火,明艳的,热烈的,璀璨的五光十色承载着万千百姓
期盼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心愿。
他们仰着头,期盼着这些焰火升得高些,再高些,直让那些端坐天庭的神兵天将,玉帝王母都看得明明白白,听得清清楚楚的。萧琢裹着裘衣盯着那些最后如同流星一般滑落的烟花,一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不知是看得时间久了,还是又生出了些思乡的愁绪,在这阖家团聚的热闹里,无端添了客居异乡的悲凉来。
那边紫菀忙里忙外的挤出点时间来看完了烟花,又跑回厨房里看晚膳准备的如何,此时一路小跑地赶来喊萧琢去吃饭:“侯爷,晚膳准备好了,来吃饭吧。”
侯府里正经主子也就萧琢一个,这大过年的就他一人上桌不免太过冷清了,他便喊着紫菀德清,并一些平日里活跃些的丫鬟小厮们一道上了桌,十几双筷子此起彼伏,倒真有个团圆的样子了。
第28章 彩头
“这也算是我在晋国过的第一个年,平日里大家都辛苦了,给大家准备了些小玩意,添个彩头。”
萧琢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荷包,给厅里的众人都一一分了,除紫菀和德清留下外,眼看着时间也不早了,便催着其他人各自回了家去。过年的日子,总要同家人一道守岁的。
“这是给你们的。”萧琢捏着最后两份,里面是南梁过年包的银锞子,上面还印着先皇的年号。
“陛下……”紫菀眼眶红红地看着那几个银锞子,颤着手接了过来,头一个忍不住哽咽地小声抽泣起来:“陛下……来年……”她顿了一顿,道:“来年定会越来越好的。”
“傻丫头,这大过年的,是喜事,哭些什么。”德清笑眯眯地将荷包揣进袋里,紫菀应言点了点头,抬起手用袖子揩了揩眼泪,破涕为笑:“怪奴婢,没什么可哭的,大家都还在,奴婢这是开心呢。”
萧琢强忍着眼睛的酸意,挤出一个要哭不哭的笑来:“这不还没吃饺子么?看看厨房饺子准备好了么?”
“哎。”紫菀点点头,不久就端进来一盘饺子,笑着摆在桌上说:“师傅说了,里头照例有两个彩头,吃到了有彩头的饺子,来年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说完,紫菀轻轻碰了碰萧琢的手肘,道:“侯爷先选。”
“唔。”萧琢随手夹了边上的三个,放进碗里,“你们也选。”
萧琢吃完了一个,见紫菀与德清都没反应,忍不住笑道:“都没有彩头么?”
“还剩两个呢。”紫菀又夹了一个道:“说不准这个便有。”
萧琢晚膳吃的多,此时也饱了,便搁了筷子,抬眼等着她,见她吃完了剩下的两个,依然是普通的白菜猪肉馅,连个咸菜都是没有掺的,便眨眼打趣:“看来明年德清要发财咯。”
“侯爷说笑了,老奴也没有。”德清耷拉着眼睛摇了摇头,萧琢一愣,紫菀趁机起哄道:“看来今年侯爷可是连中双彩?”
萧琢笑了笑,夹了一个饺子放进嘴里,果然咬到了硬硬的一块,是厨子放进去的铜板。他将最后一个也吃了,照样是一块铜板。
“真的是!恭喜侯爷,开年大喜,明年一定双喜临门!”紫菀瞧着比她自己吃到了铜板还开心,面上尽是盛的满满的笑意。
“那就,借你吉言吧。”
萧琢的眉眼笼在暖黄色的烛光中,温柔的像是要化成银河里的水。
今夜厅里的烛光点的亮,外头是接连不断的千星流彩,朦胧岑寂的夜月为着这一年一度的人间烟火似乎都烫了起来,将千门万户的人们捧在祝福涌起的热潮中。
无论过去的一年如何多灾多难,希望永远在前面,就像万古不变的启明星,纵使长夜漫漫,黎明总会到来。
紫菀起身收拾碗筷,萧琢拨拉了一会炭盆,倒了点热水在杯里,便坐回一旁的榻上,盖了张毯子,同紫菀和德清一道烤火守夜。
“侯爷。”侍书叩了叩门,探进个脑袋道:“太子府里送了些东西。”
“快传进来。”萧琢掀了毯子,穿上鞋走到门边,是个太子府里常见的熟面孔,那小厮提着个盒子,见了他行了礼,恭恭敬敬地道:“侯爷,殿下特意嘱咐奴才将他交到侯爷手上呢。”
“辛苦了。”萧琢给了那小厮一个荷包,小厮千恩万谢地走了,他捧着盒子进了殿,小心地打开了。
里面是一张红纸,写了个福字,运笔遒劲锋利,萧琢看着那字,便可以想象出贺暄紧抿着唇,用他那上好的紫毫笔沾墨时线条凌厉的侧脸。萧琢不禁笑了笑,一时只觉心里熨帖得紧,立马便让下人准备了浆糊,就要去把那福字贴在自己寝殿外面。
似乎这样让萧琢有一种,他暗暗守护着自己的意思。
第二日正是大年初一,萧琢在晋国既没有亲戚,也没有什么需要维持关系的同僚朋友,相比较贺暄忙的脚不沾地,他直接堂而皇之的补着昨夜落下的觉,这一睡便已是日上三竿。
“侯爷醒了吗?”紫菀知道萧琢今日定是起不来,早便准备了稀粥并一叠糖糕酱瓜,放在食盒里进了门。
萧琢迷迷糊糊地靠在软垫上,紫菀给他面前摆了一张小桌子,他就坐在床上,打着哈欠等紫菀把粥端上来。
“我听早上门口吵吵嚷嚷的,是发生了什么事?”
紫菀细心地给他领口垫了个巾子,忍不住笑道:“是上安京衙门的差役路过,听说昨儿半夜柳府的三公子突然得了急症,那柳府拘着莳花馆的花娘不肯让她走呢。奴婢听外边传呀……”
紫菀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萧琢疑惑地瞥了她一眼,紫菀这才轻咳了一声,像是才想起来不好意思,话到嘴边,又支支吾吾地说不清:“都说那柳三爷,那什么……”
萧琢还没醒过神来,此时也没觉出紫菀话里的意思,愣愣地问道:“哪什么?”
“哎呀。”紫菀跺了跺脚,见萧琢真没明白,这才咬了咬牙,说道:“都说许是那柳三爷马上风!”
萧琢一口粥含在嘴里,听得此话,那口粥被他一惊,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梗着,紫菀一边哎呀哎呀的给他顺着气,一边嘴里仍是忍不住嘀咕,隐隐透着幸灾乐祸的劲儿:“奴婢看那柳三爷平日里在脂粉堆里呆惯了,竟是有朝一日阴沟里翻船,闹出个大笑话,真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虽说紫菀不知道他后来之事,不过那天在西江月被柳文耀欺侮却是没忘的,如今听得这柳文耀闹出此等事,只能说是大快人心。
萧琢也忍不住弯起眼笑了笑,他捏着勺子舀了一口粥,心不在焉地放在嘴边吹着,想象着贺暄听到这个消息的样子,会不会跟他一样?
当然不会了。
隐星跟贺暄汇报这个消息的时候,贺暄刚在门口接待了一帮赶来拜年的宗亲朝臣,他焦头烂额地好歹将他们都应付走了,转过身用戴着皮手套的手呼了一把被风吹的僵硬的脸,面无表情地往屋里走。
“殿下,那莳花馆的花娘已经按照吩咐得手了。”
贺暄顿了顿脚步,他眼神一暗,将戴着的手套粗鲁地扯了下来,“便宜那个杂种了,留他一条命。”
说完,贺暄随手将手套扔到一旁的书桌上,像是个百战不殆的将军,丝毫没有得胜还朝的邀功之心,十分平静地伏案继续谋划下一场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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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李福海敲了敲门,“宫里送御膳的人来了。”
每年的初五初六,祭祖赐宴之后,最忙的时候便算过了。接下来便是贺蘅给各个宗族赏赐御膳,通常是一道腊肉粥,因为开国皇帝当年最爱吃的便是腊肉粥,这一传统也就这样延续下来,以表国祚永存,山河安泰。
贺暄不喜欢宫里御厨做的腊肉粥,总是有一股奇怪的腌菜的味道。小时候先皇后便亲自给他做,只是之后就再也吃不到合他口味的腊肉粥了。
“孤知道了。”贺暄兴致缺缺地搁了笔,他本只是松垮地披了件外衣,不过如此迎接宫中御使不免有些怠慢,他又换了件庄重些的长袍,束了腰带,才走了出去。
“辛苦了。”贺暄接过使者提的食盒,用红色的荷包包了点银子给他,那使者得了银子,点头哈腰眉开眼笑地谢了恩,回宫去了。
他正要打开盒子,听见小厮过来通报说:“殿下,侯爷来了。”
贺暄一顿,隔了半个院子,看见萧琢裹着搭着一圈白色毛茸茸领子的披风,脸颊被风刮的红扑扑的,一说话便冒出一片白气,消散在冬日的晴空里:“殿下。”
“来的正好。”贺暄笑着打开了盒子,“喜欢喝腊肉粥么?”
“喜欢。”萧琢眯起眼睛,小跑着凑过来看了一眼,贺暄叫下人又拿了一个小瓷碗,给他盛了几勺,“御厨做的,趁热吃些。”
萧琢应言接了勺子,吹了吹吃了一口。
“如何?”
“唔。”萧琢微微蹙眉,像是在搜寻些委婉的说辞,还没等他想出来,倒是贺暄笑了,接过来尝了一口:“是不是有股腌菜的怪味儿?”
萧琢一愣,他眼睛粘着贺暄拿着的勺子,一会儿自欺欺人的想着许是贺暄一时忘了,一会儿又禁不住生出些自己都说不清的旖旎的心思来。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对贺暄到底存着什么样的感情,只觉脑子里乱成了一团乱麻,他手足无措徒劳无功地死死攥着一根线,却如何也理不清了。
“嗯?”
贺暄见他发愣,又问了一句,萧琢这才回过神来,他已然忘了方才贺暄说了些什么,只得低着头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不是有股腌菜的怪味儿?”贺暄坐了下来,又舀了一勺吃了,像是确认似的点点头,“孤确是觉得有股怪味。”
“有的。”萧琢也点点头,“腊肉处理的方法不对,就会有点这个味道。以前宫里……”萧琢一时说漏了嘴,抬起头瞟了一眼贺暄的眼色,见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这才说道:“做的也有这怪味,我不愿意吃,还是母后……我娘不知从哪搜罗来的法子,让御厨改了改,便好多了。我当时好奇,还特意问了法子呢。”
“哦?”贺暄饶有兴味地道:“不如你告诉孤,孤去吩咐厨房按你的法子做一份试试?”
“好啊。”
第29章 计划
大约到了晚间,菱香过来说腊肉粥做好了。
贺暄正批着公文,萧琢盖着毯子缩在旁边的小榻上,手里捧着一本列国志,房里的炭火暖融融地熏的人昏昏欲睡,他脑袋一点一点的,倦意升腾的眼皮都有些撑不起来了。
“殿下,侯爷,腊肉粥做好了,奴婢现在送过来吗?”
贺暄伸手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菱香偏头看见了窝在榻上的萧琢,会意地放轻了脚步,贺暄点点头,小声道:“放在桌上。”
待菱香走了,贺暄又低头看了一会卷宗。索性室内暖和,这腊肉粥一时不会凉,他估摸着萧琢也快醒了,便把瓷碗上的盖子一掀,顿时肉香四溢扑鼻。萧琢在梦里似乎也闻到了,他强打起精神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问道:“可是粥做好了?”
“好了,来尝尝。”这回菱香还送来了一个小瓷碗和两个勺子,贺暄给他盛了一碗,萧琢迷迷糊糊地摸过去,放嘴里尝了一口,烫得他小声嘶嘶喘气,贺暄被他逗得哭笑不得:“烫着,你可慢些。”
萧琢点点头,这回仔细地吹了,这才品出味来,“殿下也尝尝,这回好吃着呢。”
“确实,你这法子甚妙。”贺暄眯起眼睛回味了一番,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这味道与小时母后做的一模一样。”
萧琢一愣,像是隐隐觉得触碰到了贺暄遮掩的严严实实的那方天地,却又害怕一旦贸贸然闯了进去,那本就朦胧的云山雾罩便直接像海市蜃楼一般消失的一干二净,连寻路的青鸟也领不得他进门了。他一时有些紧张,不知是装傻充愣还是顺着他的话找到那扇门,寻思了半晌,才慢吞吞,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的母后,是什么样子的?”
许是这一碗似曾相识的腊肉粥让贺暄稍稍收敛了身上的刺,得以让萧琢短暂地窥探到他柔软的腹部。贺暄靠着椅背,沉默了片刻,就在萧琢懊悔地打算岔开去的时候,才轻声说道:“母后是京城有名的世家闺秀,很小便被先皇指了婚,及笄就做了太子妃。她与父皇一直伉俪情深,恩爱非常,父皇登基后,便顺当地做了元后。”
萧琢嗯了一声,贺暄没有看他,自顾自继续说道:“母后性子温柔,说话从来是轻声细语的,也很少责骂下人,只是身子骨一直不好,孤开蒙不久便……”
贺暄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孤时常想,若是母后一直还在,孤能日日进宫看她,陪她说话,逢年过节了就腆着脸讨赏……”
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贺暄的话头猛地止住了,他自嘲般的扯了扯嘴角,轻声说道:“孤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其……”萧琢本想张口安慰,听见这话,又意兴阑珊地咽了回去,他垂下眼沉默地不知想了些什么,半晌才憋出几个字来,“殿下再吃些吧,我便不用了,有些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