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好?”贺暄搁了筷子,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他心里惦记着萧琢的病,此时一起身,竟突然怔怔地不知要去做些什么。他心里像是刚熬好的小米粥一般扑扑地往外冒着糊糊的热气,一边担心萧琢的病,一边又气萧琢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一时愣在原地半天,眼见碗里的汤都凉了,李福海站在身后,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
“殿下,菜要凉了。”
贺暄像是才反应过来,他微微蹙眉,心头的烦躁涨了潮似的狠狠拍打着看似稳固的堤岸,那种说不出来的担忧与恼意变作一只只噬人的蚂蚁,成群结队地蛀空了垒砌的砖石。那横亘的堤坝终于溃决了,贺暄深吸一口气,耐着火气站起身来,拿起挂着的大氅披上,戴上帽子,吩咐门房备马,按捺不住地迫不及待地要去萧琢府上看看。
权当是兴师问罪罢,贺暄戴着皮手套的手攥紧了缰绳,心烦意乱地想到。
第31章 深渊
“老四也在里面?”贺旸那辆马车正停在侯府门口,贺暄远远地便瞧见了,只觉方才急匆匆地想要赶来见萧琢的心仿佛当头被冷水浇了个透顶。他一时间似是猛地被甜的发腻的糕点梗住了脖子,让他陡然生出了想要调转马头的心思。
贺暄在拐角处停了半天,直到外边呼啸的冷风安抚了他心里不断升腾难以抑制的,不知因何而起的怒气与躁意,这才翻身下马,沉着脸进了府。
那日萧琢落水后,贺旸特意叮嘱了手下仔细留心着萧琢的情况,见他一直高烧不退,担心出什么差错,这才赶了过来看看。
贺旸进门的时候,萧琢刚醒。他一直没什么胃口,此时靠在床背,正端着一碗稀粥,拿着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倒是没见他怎么吃的。
见贺旸来了,萧琢本打算行礼,他这副模样,任谁也不便再摆架子,贺旸也止住了他,让他好好休息,坐在一边随口问了几句。
“大夫怎么说?”
“说是风寒,只是总不见好。”
“多休息吧。”
一时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萧琢也有些体力不支的微微合上了眼睛,贺旸正预备走,便见贺暄披着大氅,周身裹挟着寒气横冲直撞地进了屋子,像是被冰渣子笼住了全身似的,戾气十足地抬眼在贺旸与萧琢之间逡巡了一瞬,怒极反笑道:“哟,看来是孤来的不是时候啊。”
贺旸平日里被柳后惯得骄纵,听得此话,便也不阴不阳地回敬道:“皇兄这是什么意思?侯爷府上我便来不得了?”
“殿下。”萧琢担心他们二人在此处闹起来,忙急着开口劝,一时被嘴里的粥呛住了,咳得满脸通红,眼角隐隐渗出几滴眼泪,像是湘妃竹上的斑痕。
“你说什么?”贺暄闻言似又冷了一重,他像是穿着冰冷的铠甲立于塞外大如斗石的风雪里,细细密密的霜花攀附上他的背脊,将他身上的铁衣都凿开一条缝,那霜雪便顺着钻进他的骨头里,将他浑身都凝成刺骨的寒冬。
贺旸不知怎的在他的注视下竟然生出了些退缩的怯意,他待会儿还要入宫侍疾,也不过是顺路来萧琢府上看看,也不知贺暄这厮发的什么疯。况且这两日柳后跟贺蘅的关系刚有些缓和,他不好在这当口犯浑,便不再看贺暄,只低头同萧琢说了两句保重身体之类的官话,起身往门口走去。
“皇兄,你同他慢慢聊。”贺旸笼着手,临走前目光在贺暄身上顿了一瞬,“父皇一日见不着我想的紧,我便先走了。”
“滚。”贺暄面无表情地砰一声甩上门,萧琢被摔门声吓了一跳,怔怔地抬眼,他眼眶因为发热微微泛红,看上去有些茫然。
“你倒是好本事。”贺暄略带了些嘲弄地靠在床边,抄着手斜睨着他。
方才他穿过门廊的时候,透过那层窗纱,模模糊糊地瞧见二人的剪影。他不知为何突然升起了些异样的情绪,心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手攫住了,攥紧了,勒得喘不过气来,就像是小时候他最喜欢的木偶不小心掉在地上摔破了,就像是……贺旸出生时他看着贺蘅抱着贺旸笑眯眯的哄着时,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慌。
萧琢没有力气同他争辩,他现在被高烧折腾的脑子都变成了一团浆糊,只想躺着清静清静,便没有理他,缩回了被子里闭上了眼。
贺暄见他这副样子更是气得着恼,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了几圈,虽然心里明白不过都是萧琢早就谋划好的事,只是不知为何就是过不了那道坎。
贺暄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萧琢,他正皱着眉,嘴唇干裂,贺暄一时心里烦躁与心疼两种情绪交织混杂在一起,谁也占不了上风。他幽深的眼瞳里翻滚着黑色的巨浪,似乎马上便要失控地将周围的一切都冲垮在蓄势待发的海啸里。
贺暄就这样定定地看着苍白脆弱的,似乎一碰就碎的萧琢,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放开,良久,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推开门。
这回他动作很轻,萧琢半梦本醒间只觉得漏进了一缕凉风。
“大夫,你看如今侯爷如何了?”紫菀拧着眉,攥在手里的帕子被她紧张地拗出了一道又一道褶子,有些不安地问道。
大夫给床上的萧琢把完脉,摇着头叹了口气,转过身似乎在斟酌着该如何说。萧琢咳了几声,抬眼给紫菀递了个安心的眼神,扯着唇角说道:“大夫,我这里有个南梁的偏方……咳咳……你看看可否一试?”
“如今这烧热总是不退,长久下去怕是不好。”大夫捋了捋胡须,沉默半晌,点头道:“拿来瞧瞧吧。”
紫菀应了,从桌上找了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了一张药方,小跑着递了过去。
“白耳?”那药方其他几味药俱是平常治疗风寒的常见药材,唯有以白耳作为药引,颇为少见。白耳喜阴湿,晋国十分罕见,多生于气候较为温暖潮湿的南梁山中,因而晋国少有以白耳入药的。
那大夫看了两眼,配方倒是没有什么问题,见自己开的方子总不奏效,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我这就让小童去抓药,现煎一副试试。”
一旁跟着的束了两个发髻的药童闻言,很是机灵地接了药方便出门了。小童脚程快,只萧琢眯了一小会儿的工夫,那小童便提着几包药材回来了。
白耳做引子,磨成粉后单独做一小包,就着药汤一同服食。紫菀将凉好的药汤端了过来,旁边是纸包的粉状的白耳。
萧琢喝完了药,重又躺了回去,听见大夫吩咐道:“若是今晚烧热能退,便能大好了。”
贺暄自那日从侯府里回来就一直心神不宁,他正抄着心经,几次心烦意乱地写串了行,扰得他更是气地将那几张纸都揉成一团扔了清静。
“又是这些……”刚拿起几份递过来的折子,净是些老生常谈的修堤减税之类的事,贺暄看了两行便只觉一群老顽固排着队在他面前聒噪,他皱着眉头合上折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伸手随便翻开一旁搁着的经国十要。贺暄盯着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拿倒了,他便干脆啪地将书一扔,靠着椅背喊:“来人!”
“殿下。”门口站着的小厮应声进来,见贺暄一手支颐,面色阴沉地问道:“萧琢这两日怎么样了?”
“回殿下,听说不太好,今日大夫又去看了。”
“他还有什么用?一个风寒便折腾成这副样子!”贺暄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噌地站了起来,烦躁地在书房无头苍蝇似的转悠了半天,最后还是含着怒气穿了外套,“备马,孤出门一趟。”
在晋国的冬日骑马真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刀割似的寒风倒灌进肚里,那一路凉飕飕的滋味,搅动着五脏六腑都仿佛要痉挛了似的。贺暄一路狂奔着到了侯府,下马的时候只觉全身都散了架,两颊冻得酸疼酸疼的,一呼吸便觉得肺里全是结成块的冰碴子。
“殿下。”紫菀站在寝殿门口,“侯爷刚才服药后睡了。”
“大夫怎么说?”贺暄正准备推门进去,闻言顿了顿,听紫菀道:“若今日能退烧,便大好了。”
“唔。”贺暄点点头,寝殿里燃着蜡烛,炭火烧得旺旺的,雀跃地跳动着鲜嫩的火苗。他似乎能想象萧琢熟睡的侧脸,红彤彤的脸颊,微微颤动的眼睫,梦里仍拧成一团的眉心。
他这次终于想起自己还带着这身室外的冰寒,萧琢尚在病中……还是不要去见他的为好。
“如此便好,你好好照顾他,孤……先回去了。”贺暄紧了紧戴着的帽子,回头看了一眼萧琢的寝殿,转身上了马。
萧琢觉得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他撑着伞,走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四周都是青翠的修竹,能听到雨滴打在竹叶上空寂的声响,他伸出手来,接住了从伞上滑落的一滴水珠。
深山夕照深秋雨。
萧琢拾级而上,那石板上布满了一道一道深深浅浅的沟壑,他抬头望去,能看见掩映在山中的,香烛缭绕的寺庙一角,似乎有和尚在撞钟,一声一声,余音不绝。
他想起来了,他是来求佛的,所求何事,却记不清了。
他走在黄昏的末尾,那道落在地上的影子被慢慢拉长,隐没在黑暗里了。雨声仍是连绵不绝,淅淅沥沥的,带着些扰人的孤寂忧伤,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地下着。
他从白日走到黑夜,却离那座庙越来越远,他慢慢地快要看不清庙的屋顶了。四周陷入了难言的黑暗,潜伏在其中的魑魅魍魉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似乎预备着随时将他撕扯得七零八落。
就在他筋疲力尽,就要放弃的时候,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个人,他穿着黑衣,半边身子隐没在黑暗里。
这时月亮突然破开了乌云,借着淡淡的月光,他看清了那人的样子。他长着与贺暄一模一样的脸,笑着向他伸出了手。
萧琢一喜,他快走了几步,近了,更近了,就在他要把手搭上贺暄的一瞬间,他猛地发现再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萧琢惊魂未定地抬头一看,眼前漆黑一片,哪里有什么贺暄。
“侯爷,侯爷醒了!”
萧琢顶着满身的冷汗,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32章 白耳
紫菀见他醒了,欢喜得笑弯了眼,她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上因着担忧紧张渗出的汗珠,跑去端了杯热水,“侯爷,喝点热水缓缓吧。”
萧琢点点头,紫菀细心地给他垫了个软枕,他靠着枕头半倚着床背,喝了点水,总算是从那奇形怪状的梦魇里缓过劲来。萧琢微微舒了口气,就见大夫捏着方子,惊喜地感叹道:“这白耳确是有奇效。”
“大夫。”萧琢咳了一声,“大夫辛苦了。”
老大夫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都是侯爷的妙药,老夫算不得功劳。”说着他又写了个方子,拿去给紫菀道:“如此退了烧便没什么大碍了,静养几日便可。”
萧琢连着躺了几日,颇是腰酸背疼,他回绝了紫菀让他继续睡会儿的意思,略斜靠着床背,随手拿了本战策,借着摇晃的烛光看了起来。
贺暄进门的时候,便是这样一副熨帖的光景。
萧琢穿着白色的亵衣,外面披了件墨绿色的丝绸袍子,长发略略束了一把,松散地别在脑后。他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得赏心悦目,此时正捻着书卷的一角,那可怜的纸被他揉得皱皱巴巴的,萧琢却浑然不觉,昏黄的烛光穿过他细密的睫毛,打落在纸上,泼出些堪称温馨的光阴来。
贺暄的脚步一顿,他不由地放慢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美景。只是他落下的阴影太过诚实,干脆利落地便投奔了敌营,将他出卖的一干二净。萧琢抬头瞥了他一眼,眯起眼睛笑了笑,“殿下来了。”
“唔。”贺暄抿了抿嘴,脱下了外边的大氅,顺手挂在一边的架子上,走过来坐在床边问道:“烧都退了吧?”
“嗯。”萧琢点点头,他合上书放在一边,垂头默不作声地攥着自己的手指,低垂的眼睫笼着暗影,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下回……”贺暄顿了顿,本来想好的措辞在他嘴边兜了一圈,像是孤身入阵的勇气瞬间被沙场上的千军万马给当头打了一棒,消散地无影无踪了。他叹了口气,最后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好好歇着,孤过两日再来看你。”
“那白耳当真这么厉害?”贺旸带着些兴奋地又问了一遍,那老大夫点点头,恭敬地说道:“千真万确,眼看着人都不好了,哪知吃了药,马上便退了烧,眨眼便活蹦乱跳的。”许是为了自己的银钱,他还添油加醋地绘声绘色的将萧琢如何如何病入膏肓,又如何死里逃生的英雄故事胡扯了一遍,惹得贺旸简直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赏!”贺旸挥挥手,让下人给了那老大夫一袋银钱,见他笑得合不拢嘴的接了过去揣进兜里,还颇不屑地瞥了一眼,“穷东西,几两银子就打发了。”
前几日进宫,柳后拉着他说贺蘅的风寒老是断不了根,才好了几日,又复发了,扰得贺蘅头疼不已。柳后便让他去民间寻些偏方来,若是能治好了贺蘅的病,那可是大功一件,免不得让贺蘅另眼相看一番。
这不正好萧琢也得了风寒,贺旸便买通了给他治病的大夫,听说病情也挺严重的,本来只是顺手试探试探,没想到真被他撞了大运。
“这回可是胜了贺暄一筹。”贺旸小口啜着酒,夹了凉菜放进嘴里,得意洋洋地向柳后邀功。柳后虽说也是欣喜,只是这深宫中人,惯是善于掩饰喜怒哀乐的,她也只略略勾了勾嘴角,比平日多喝了点酒,放下筷子道:“你啊,别太得意,悠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