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了。”萧琢一怔,面前贺暄已经敛去眸中的煞气,背着人吐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都滚开。”
走在前面的贺暄像是一把斩尽芜杂的利刃,生生在黑暗里破开一道光来,萧琢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发光的影子里,像是跟着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嘶……”
贺暄上药的手一顿,“很疼?”
萧琢眼眶红红的,憋不住的眼泪在脸上沏开一道水痕,他有些难堪地一边抬起袖子胡乱地擦了擦,一边口是心非地摇头,“不,不疼。”
贺暄轻笑,指尖划过萧琢有些肿起来的侧脸,眸色暗了暗,“回去记得按时上药。”
萧琢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狸奴。”
萧琢一怔,贺暄垂眸,鸦羽似的眼睫掩去了翻滚的鲸波,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中的药膏放在萧琢手心,“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我越来越勤奋了and五一快乐~
第37章 思凡
昨日夜里窗外炸了雷,前些日子寒冷的倒春寒让萧琢仍旧陷在冬日的旧年里,此时萧琢坐在床边,突然意识到,如今真的是开春了。到了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时候了。
春雷已惊蛰,犹以寒自疑。
萧琢推开窗,一夜的春雨浸润,他寝殿外边种着的玉兰悄悄发了芽,无数个嫩绿色的小骨朵儿爬满了整棵树,迫不及待地给早春的上安京带来了第一幅春景。
萧琢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清香与雨后清晨的潮气,将他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的脑子洗了个透彻清爽。
紫菀拐过回廊,越过稀疏的花枝,看见萧琢穿着浆洗的笔挺的衣衫,临窗而立,清风偶尔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他眼里隐没的阴霾。
“侯爷。”
萧琢被紫菀的声音震了一下,他转过头,微微弯了弯眼睛,笑着说,“怎么了?”
“南梁的戏班子前些日子进京了,之前太子殿下便让人拿来了票子,趁着今日开春,侯爷可要去看看?”
萧琢从前在宫里是听惯了南曲的,同晋剧不同,南曲多是文人士大夫填词,故戏文典雅、底蕴深厚,且唱腔融合了江南小调,更为软糯绵长,一唱三叹。
在如今这样初春的午后,躺在御花园池子旁的摇椅上,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带着嫩芽初绽的气息,最是适合听南曲。每每吃饱喝足,日头微醺,阳光煦暖而温柔地打在脸上,最好摇椅上宫女再盖上一张绒毯,闭着眼听着闺门旦唱着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恍惚间又是一年红氍毹上,牡丹亭前。
“侯爷?”
萧琢回过神来,冲紫菀点点头:“去,好久没听南曲了,还怪想念的。”
“是呢,算起来侯爷从前可喜欢听了。”紫菀将手里晾晒好的衣服放在小榻子上叠好,整整齐齐地塞进一旁的柜子里,“奴婢把新衣都收拾好了,侯爷喜欢哪件,奴婢服侍您更衣。”
萧琢扫了一眼,既然是春日,冬天里那些暗沉的衣裳便不应景了,萧琢伸手指了指最上头那件月牙白的长衫,说道:“那件吧。”
紫菀给萧琢仔细地收拾齐整了头发,又从桌上拾了一根束带似的在萧琢额前比划着,嘴里说道:“奴婢看今年格外流行带抹额,奴婢给侯爷也试试。”
萧琢坐在镜子前头发呆,听紫菀这么说,不置可否地任由她摆弄着。紫菀将那根浆红色的抹额系在萧琢额前,上头似乎还绣了些精细的花样,衬得萧琢更是唇红齿白,活脱脱一个上安京美少年,若是在朱雀大街上打马而过,定也能赚得满楼红袖招。
春日的街景也是一派生机蓬勃的,同隆冬的上安京大有不同。街道两边的树木都染上了绿意,时有乌雀衔泥筑巢,同地上走街串巷的小贩和沿街叫卖的烤饼铺的大叔一样忙忙碌碌。
街上的行人也都脱下了一冬的厚重衣物,换上了五颜六色的轻便裙衫,简直就像是水墨山水画重新染了色,不管是景物还是人都一瞬间鲜活了起来。
萧琢一路在马车里撩着帘子看得很有兴致,不多时便到了唱南曲的清音阁。清音阁外头挂着一块牌子,写着今日的曲目。
清音阁也是上安京有名的戏楼,萧琢跟着领他上楼的小二,回想起上回他同贺暄一起来看晋剧的时候。那回唱了什么戏萧琢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贺暄那天手指上他咬的齿痕,还有披在他身上的那件外衣。
“侯爷,这里头是太子殿下吩咐给您留着的位子,这回包厢都给定光了,侯爷多担待些。”
怎么又想起他了?萧琢心不在焉地听着小二介绍着接下来的曲目,艰难地把贺暄从他的回忆中拽出去。
今儿唱的是南曲有名的思凡,讲的是尼姑色空在寺庙中耐不住寂寞,逃下山去的故事。思凡一折很是考验旦角的功底,这一折子全由色空一人唱完,对唱腔身段极为苛刻,故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的说法。
萧琢从前听牡丹亭听的多些,思凡虽说也是名曲,只是母后怕他不学好,是极少让他听的,这回机缘巧合在晋国听这出戏,萧琢倒还算有些新鲜。
戏台上已经开始演了,小二许是看在贺暄的面子上,给他留了一个上好的位置,此时旁边没什么人,他便自在地靠着椅背,时不时地抿一口茶水,好生惬意。
只见那色空上台,开口便是:“到晚来,孤枕独眠,好不凄凉人也。”惊得萧琢被喉咙里的一口茶水呛到,咳了好几下才缓过来。
他品咂着台上色空幽怨寂寞的神情,心里想着这一出戏确是应景,草木发芽,这情爱之心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了。
待得唱到“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这一句的时候,萧琢右边的位置上终于有人姗姗来迟地落了座。萧琢余光瞥了一眼,那人穿着一身绿色长衫,腰间悬一品相上乘的玉佩,手上颇为附庸风雅的拿了一把折扇,只是看不清上头写了什么字。萧琢感觉那人也用余光打量着他,他略有些不自在地坐直了身子,尽力专注于台上,专心致志地看起戏来。
只是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确有其事,萧琢总觉得那人的眼睛时不时地扫过他,就在萧琢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人往他这边挪了挪,借着桌子的掩护,给他递过来一个纸团。
萧琢有些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将那纸团接了过来,塞进袖子里,听得那人轻声说道:“侯爷也来听戏?”
那人长相俊秀,看上去却不像是普通的书生,反倒有种江湖人士的潇洒狷狂之气。萧琢在脑子里搜罗了一圈,并没有想起这人是谁,便简短地答道:“是。”
“侯爷喜欢这出么?”
萧琢张口欲答,却感觉左肩一沉,他下意识转过头去,贺暄那厮正冷着脸,眸色不善地看着他。
“殿下?我……”
“用着孤送你的票在这……”
“我没有。”
萧琢不待这人嘴里说出更刻薄恶毒的话,便慌忙开口,眼见着贺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他在这一时间突然福至心灵,无师自通般地伸出手,在座位底下拉住贺暄笼在袖子里的手,讨好似的晃了晃。
“你……”贺暄微怔,他将手心里乱动的东西攥的更紧了些,眉宇间有些松动。萧琢心下一喜,像是找到诀窍一般探起身子,凑到贺暄耳边用气音轻轻说:“方才还在想你……”
萧琢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机灵沾沾自喜,便只觉眼前一花,贺暄早已扯过他的手拉着他往一旁的包厢走。
贺暄轻车熟路地将门打开,萧琢感觉被一股大力一下压在了门背后,他今日穿的衣衫轻薄,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这回背上定是擦破皮了。
贺暄粗暴地将他的双手缚在身后,急不可耐地俯身重重地吮吸着他的唇,萧琢从贺暄的鼻息里闻到一丝淡淡的酒味,清甜的很好闻,像是上回他们喝的梨花白。
萧琢被迫仰起头,贺暄这凶狠的架势像是要将他一口*活吞进腹中一般,他被贺暄弄的喘不过气来,脑子也因为几欲窒息变得懵懵的。贺暄在他腰侧轻轻一掐,他便顺从地张开嘴,好让贺暄长驱直入,搅得天翻地覆。
萧琢感觉到微微的麻痒划过他的上颚,激得他全身一阵酥麻,他像是被这梨花白的气息给熏的醉了,很快便在贺暄的攻势下沦陷,头晕眼花地喘着气。
外头似乎隐隐约约飘来些唱词,那思凡的小尼姑唱着:“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萧琢贴在贺暄的胸前,鼻尖闻着淡淡的熏香,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随他吧,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贺琏前些日子因为殿前失仪,被褫夺了世子封号,禁足在家了。”
萧琢呼吸一窒,贺暄一只手揽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头和他啄吻,凑在萧琢耳边说道:“不怪我了?”
萧琢捏着他的手指,摩挲着他指尖粗粝的茧子,低着头不出声。贺暄垂眼低笑,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恶作剧般地在他敏感脆弱的颈侧咬了一口。
“贺暄!”
萧琢吃痛,用手推着贺暄的头,贺暄从善如流地在他的颈边留了个牙印便抬起头来,双手抱着他,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狸奴,不要惹我生气。”
萧琢抿了抿唇,将身子缩进他怀里,伸手轻轻环住他的腰,他感觉贺暄微颤了一下,萧琢安抚似的在他紧绷的后背拍了拍,像给一只不安的猛兽顺毛。
作者有话说:
别屏了我也没写啥呀哭
第38章 机缘
刚回到府里,萧琢便迫不及待地一头钻进自己的寝殿,他将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之后,才坐回床沿上,小心翼翼地将袖子里清音阁那人给他的纸团掏了出来。
上面是一个奇怪的图腾样式,看上去像是一只首尾相衔的蛇。
这个图案……萧琢微微蹙眉,他曾经在宫里,父皇的寝殿中见过。
萧琢陡然间心头大震,他瞳孔像被针刺了似的紧缩,呼吸急促地将那个纸团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没错,就是这个图案。那个时候,这只首尾相衔的蛇出现在……南梁写往晋国的密信里。
听贺暄后来说,给他纸团的这个人,是礼部仪制司郎中付怀骞的二公子,付湛川。萧琢将那纸团收好,他担心是自己记得不清,待晚上掌灯后,他特意将德清留下,把袖中的纸团递了过去。
“这是大梁暗线联络的图案,老奴当年侍奉先帝之时,曾有幸见过几回。”德清攥着纸条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他定了定神,说道,“自大兴灭亡后,战乱频起,各国为刺探情报,都互相派出暗线。老奴跟着先帝时曾听闻这些暗线早在太祖朝时便有了,只是平日里少见先帝动用过,本以为早已泯于市井,没想到……”
礼部仪制司郎中的官品不高,但付怀骞乃松风党人,从不参与党争,为政多年少有错处,为人又刚直不阿,在朝中颇得人心。且他虽出身白屋寒门,但腹有经纶,能言敢谏,不畏强权,很得朝中清流的拥趸。
“陛下。”
萧琢一惊,见昏黄的烛光映照下,德清斑白着两鬓的头发,在他惊惶的注视中缓慢而坚定地跪了下去。
“德清,你这是干什么!”
德清将他搀扶的手掰去,他眼睛因为年老带了一丝浊气,但却定定的看着他,他艰难地挺直着被年岁压得佝偻的背,一字一句地道:“陛下,如今晋国对归降的梁人如此轻贱,南梁四下叛乱仍起,付公子给我们这个,是让陛下莫要失了斗志,咱们南梁还有希望。陛下如今得了太子殿下的信任,这正是上天给我们南梁降下的机缘啊。”
萧琢怔怔地看着他,“你……你是让我……”
“陛下,南梁的百姓都还等着陛下啊。”
他呆呆地看着德清满是褶皱的脸,却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的目光透过眼前的德清,看到的到底是上苑的花月正春风,还是贺暄小意温存时温柔的侧脸。
“陛下若是不愿……”德清虽压着嗓子,这句话听在萧琢耳里却不啻惊天炸雷,劈头盖脸地将他震的瞪大了眼睛。
萧琢愣了半晌,像是猛地被什么巨大的羞耻攫住了似的,飞快而不容置疑地反驳,不敢再给自己犹豫的余地,“不是。”
他轻轻晃了晃脑袋,像是戴着一顶无形的朱红色冕旒,沉重地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入夜后,屋外又下起了细细的雨。
室内仅剩一灯如豆,萧琢就着这跟他的心情同样昏暗摇摆,模糊不清的烛火,咀嚼着他方才在家国之间横生而出的,莫名的绮思。
他还记得去年的仲夏,也是这样的雨夜,枢密使连夜冒着雨进宫报说晋军大举入侵边境,转瞬便势如破竹,连克数城。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天的军情八百里加急放在他的案头,他甚至不敢打开看。
每一份折子,里头都是无数战死沙场的将士,无数无辜枉死的冤魂。他被这太沉重的责任压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在国破的那一天,他的心情竟然带着一点如释重负的解脱。
父皇还在的时候,总是说他性子太软,扛不起事,萧琢却不以为意。他有父皇,有母后,天塌下来也不用他扛,他只要安心做一个招猫逗狗,抚琴作画的小殿下就好了,属于他的岁月,向来是很轻的。
可是一切都变得太快了,父皇母后连着染病离世,甚至来不及嘱咐不谙世事的小殿下,人间险恶,以后什么艰难险阻,都要他一个人扛了。他被迫被命运无情地拔苗助长,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到底有没有准备好,到底扛不扛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