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吃不了那么多,下回别做了。”菱香在一旁给他夹菜,听得此话,但笑不应,“是殿下让准备的,都是侯爷爱吃的。”
“殿下今儿也不回来吃了?”虽说贺暄昨儿晚上同他说了,只是萧琢拿起筷子看着这一桌拌着辣椒油的菜,不免还是有些怅然。
“谁说的?”萧琢一愣,他举起的筷子还悬在半空中,怔怔地看着贺暄逆着光倚在门框边,昏黄的暖光裁下他高挺的侧脸,雕刻般的线条融化在晚风里。他凤眼带笑,勾着唇角往里走来,顺手揉了揉萧琢的头,声音懒洋洋的:“想我了?”
萧琢嘴硬,拧着脖子否认,“没有,不想浪费好吃的而已。”
“这样啊。”贺暄受挫般地垂下眼,语气里是溢出来的失望,“我这几日可想你了。”
贺暄俯下身,伸手捧起萧琢涨红的脸,笑着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不带情欲的吻,委屈地抱怨道:“狸奴这样绝情,让我好生伤心啊。”
“我……”萧琢哪里是贺暄的对手,三两下便败下阵来,他内心挣扎着在继续嘴硬和自暴自弃之间来回拉扯,最后还是贺暄占了上风,他飞快地夹了一块水煮肉片塞进贺暄嘴里,在贺暄开口之前做贼心虚地在他嘴边小猫似的亲了亲,软下声音说道:“我也想你。”
贺暄眯起眼睛,他将嘴里的肉片咽了下去,施施然在萧琢身边坐了下来,“就快要入秋了,能吃辣子的时候也不多了。”
萧琢正吃的兴头上,他嘴唇也不知是烫的还是辣的,显得格外的殷红,此时正仰着头咕咚咕咚地喝水,闻言瞪大了眼睛看着贺暄,“啊……我都忘了,往年这个时候在我们南梁才算刚过了最热的天气,离入秋还早的很呢。”
说到这里,萧琢又想到了风雨飘摇的上一个秋天。彼时他刚从琼楼玉宇的江南风流被押送到了秋风瑟瑟的上安京,在举目四顾无一人相熟的北国,他自欺欺人地沉浸在那玉树琼枝软烟罗的繁华旧梦,对秋天仅剩的支离破碎的印象不过是夜半惊醒的时候,衾冷枕寒,听着秋夜的雨落在芭蕉上,数着雨声到天明。大抵就像诗里说的,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怎么了?”
萧琢沉默地摇了摇头,贺暄猜出他想到了什么,便也不再追问下去,只夹了辣子鸡丁放进他碗里,岔开话题,“过两日老四的事就能告一段落了,到时带你出门逛逛。”
“进展如何了?”
贺暄向来也不瞒萧琢,便如实告诉他:“我们联系了那帮灾民里的领头人,是个家道中落的老太太,她年岁大了,别的不求,只想为她孙儿求个荫蔽。我故意让人去柳后那儿放了假消息,又让人借故拖延了一会儿孙公公,柳后定是沉不住气。”
“果然,她派人围住了老太太他们住的客栈。”贺暄顿了顿,“我们只是给她加一把火。”
“那位老太太?”萧琢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忍。
贺暄叹了口气,他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淡淡地说道:“是她自己选的路。”
萧琢垂下眼,他看着碗里的红油,一时觉得饱了。
“我吃完了。”
贺暄扫了他一眼,“怎么?生气了?”
“没有。”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贺暄轻笑了一声,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食指轻轻抹过唇角,沾了几滴酒渍:“萧琢,你还不明白么?”
“我没有生气。”萧琢被贺暄眼里的嘲弄刺激地有些恼了,他倏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贺暄,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也不是什么成日里见到民间疾苦就打抱不平的大侠。我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罪人,没有资格,也没有闲心去为别人的选择痛哭流涕。”
萧琢一股脑说完,深深地喘了口气,他声音倏尔轻了许多,贺暄却从未听得如此清晰:“我知道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说完,萧琢转身便往后院走了。贺暄怔怔地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良久,他才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低落。
柳后那边这几日一直睡不安稳,总觉得心神不宁,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柳芳蕤心不在焉地端着瓷碗,在小厨房送来的早膳里挑挑拣拣,随意夹了几个豆沙馅儿的糕点放进碗里,手里一时不稳,那瓷碗哐啷落在地上,溅了一地的碎瓷片。
“娘娘。”澜衣担忧地看一眼柳后,其他下人忙拿了打扫的簸箕过来将瓷片清理了,闹了这么一出,柳芳蕤也没了胃口,她蹙眉站了起来,“没事,撤了吧。”
澜衣跟着柳芳蕤进了殿,站在她身后给她捏肩,问道:“娘娘心里有事?”
“嗯。”柳芳蕤说道,“心里头不畅快,孟老太太那边有什么动静?”
“派人去盯着了,都没什么事。”
“那就好。”柳芳蕤叹了口气,“但愿是本宫想多了。”
她话音刚落,外头的小丫鬟便推门进来禀报:“娘娘,柳大人递了牌子求见。”
“哥哥?”柳芳蕤心里一跳,“让他进来。”
柳光毅探身进来的时候,脸色黑沉,他沉默地行了个礼,被柳芳蕤焦急地扶起来,迫不及待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柳光毅眉头紧皱,聚起连绵不断攒簇的山峰,深深的刻痕印在他微微泛黄的印堂上,让他看上去比实际老了许多。他微微佝偻着背,坐在了柳芳蕤面前,开口道:“孟老太太今早在客栈死了。”
“死了?”柳芳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尖利:“本宫只让他们看着她,怎么会死了?”
“杀人的人逃了没抓住,我们要不要……”
“派人去找。”柳芳蕤长长的护甲嵌进肉里,她浑然不觉地盯着地面,冷森森地说道:“一定要在太子前头找到。”
第61章 人证
柳芳蕤这一天都坐立不宁,本来这日是合宫嫔妃请安的日子,她心里揣着事儿,也没心思应付这些口蜜腹剑的牛鬼蛇神,便直接让澜衣推说身体不适,将他们都挡了回去。
澜衣在外头好说歹说地跟一根筋儿的蒋嫔扯皮,叠声说不用探望,只是小事,那蒋嫔犹自嘀嘀咕咕地不愿走,说什么改日送些灵芝鹿茸来,补补身子,皇后是后宫之主,还要多多留意凤体之类的场面话。澜衣听得实在是有些不耐烦,又碍于身份不能就这样撂了挑子,她在门口和蒋嫔磨了半天终于将她送走了,澜衣这才疲倦地回去找柳后。
澜衣在殿里没看见柳后,一问门口侍候的丫鬟,才知道柳后去了后院。柳芳蕤当年恩宠最盛的时候,贺蘅为了讨她欢心,特意在含元殿的后院凿了一口云影徘徊的池塘,植以亭亭芙蕖,每至夏日,风送荷香,分外适意。
柳芳蕤手里拿着一包鱼食,正在绕湖的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撒着,湖里养的几尾鱼被食物吸引,都挤挤挨挨地蹭到边上,争相抢食,溅起泛着白边的水沫。
“你看,有些时候本宫觉得这人跟鱼一样,想要活下去,就得勾心斗角,斗得你死我活。”澜衣顿住脚步,勉强笑了笑,安慰道:“娘娘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娘娘如今是一国之母,怎么会和其他人一样呢。”
柳芳蕤摇摇头,“高处不胜寒,身在高位,本宫没有一日是好梦安睡的。旁人看来是花团锦簇,实际上早已遍结蛛网。”
“娘娘……”
柳芳蕤抖抖手,将剩下的鱼食都倒进了池子里,她摆了摆手,说道:“本宫有些倦了,外边的嫔妃可都打发了?”
“都劝走了。”澜衣犹豫了一会儿,正要开口,便见外头的小丫鬟急匆匆地跑进来,神色慌慌张张的:“娘娘,孙公公在外头……”
“孙公公?”柳芳蕤盘桓在心头的不祥的预感似乎得到了印证,事到临头,她反而像是舒了口气,柳芳蕤沉静地点点头,波澜不惊地抬了抬下巴,“本宫这就去。”
孙得禄见着柳芳蕤出来,他往前走了两步,说道:“陛下传召,娘娘随老奴走吧。”
“麻烦孙公公了。”
“娘娘折煞老奴了。”孙得禄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略略欠身,不紧不慢地在前头带路。柳芳蕤在路上几次三番想同他攀话,都被他云淡风轻地挡了回去,柳芳蕤碰了几回钉子,终于不再吭声,沉默地缀在后头。
贺暄自导自演了这一场戏,自是要兢兢业业地将最后一折唱完。他一大早便派人盯着孟老太太住的客栈,自然所谓的杀手也是手到擒来。他在大狱里装模作样地审问了一番,那杀手按部就班地屈打成招,说了雇主的模样和信物,贺暄不好擅自做主,便折来贺蘅这里,按剧本接下来是要贺蘅下令搜查信物和照着口供画的雇主,既是要搜查,贺暄便没想过瞒住柳芳蕤,因此见贺蘅召她过来,贺暄甚至还有闲心打量柳芳蕤扑了好几层粉也掩盖不住的眼下的淤青。
贺蘅见柳芳蕤来了,将贺暄同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兴师问罪的架势,问道:“皇后,你看是否要全城搜捕?”
柳芳蕤在路上本来做好了受贺蘅冷眼的准备,脱罪的托辞和解释早就打了好几遍腹稿,此刻她便可以深情并茂地哭诉起来,定是让贺蘅没法狠下心来。哪知她连因着几日的紧张而明显憔悴的面容都已经准备好了,却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有劲儿使不出来,着实让她憋闷了一瞬,这才挤出一个笑来说道:“自是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好,朕也是这个意思。”贺蘅点点头,“那便传令下去。”
说完,贺蘅拍了拍右手边的软凳,示意柳芳蕤,“皇后坐这儿吧。”柳芳蕤有些心神不属地应了,整了整裙子,坐了下去。贺暄坐在贺蘅左手,离柳芳蕤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一左一右,隐隐形成一种分庭抗礼之势,空气里凝滞着剑拔弩张的紧绷感。
贺暄抿了抿嘴,他瞥了一眼柳芳蕤,并没有开口,只靠着椅背,闲闲地扫着前头八宝阁上的玲珑古玩。
到底是柳芳蕤先沉不住气,她轻咳了一声,说道:“太子几日不见,看着倒是清瘦了。”
“累牍劳形,多谢娘娘挂心。”
柳芳蕤被他噎了一下,便也懒得维持表面的关心,扭头朝贺蘅道:“陛下这两日睡得可好?这几日降温,要多注意些龙体,免得头疼了。”
“朕知道。”贺蘅八风不动地挡了回去,并没有要接话的意思,柳芳蕤本想顺势给他捏捏肩,如此也只得作罢,悻悻地闭口不言。
贺暄置身事外地看着帝后两人,心下好笑。贺蘅从前宠着柳芳蕤的时候,恨不得整天腻在一起,简直是把人捧在了心尖上,如今过了那热络劲儿,便是连梓童都不唤了,直来直去的一口一个皇后,说不出的生疏。
三人就在这种奇异的氛围中各自端坐,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陛下,人找到了。”派去搜查的侍卫司指挥使蓝烨打断了一屋子心怀鬼胎的人的沉思,他行礼抱拳,声如洪钟。
贺蘅示意他继续往下说,蓝烨说道:“照着口供的画像,卑职在柳司庾柳大人在京郊的别院里找到了一个管事,经犯人指认,正是花钱买他行凶之人,卑职还在别院里搜到了信物。”
“人和信物可带来了?”
“回陛下,信物带来了,人在宫门口候着。”
“传进来,将柳光毅也带来。”
这蓝烨好不容易能在贺蘅面前表现,因此手脚格外的麻利,不过一会儿便将那管事给带来了。这管事自然也是被贺暄收买的,因此贺暄对此抬不起半分兴趣,只象征性地掀起眼皮扫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只留了点儿心思听那人说话。
那管事哪见过这等阵仗,当即便吓得跪倒在地,忙不迭地认罪,“陛下,这都是柳大人吩咐草民做的,草民不敢不从啊,陛下……”
翻来覆去也就这些话,贺蘅摆摆手,不耐烦地示意他住嘴,催促蓝烨道:“柳光毅还没到?”
“柳大人在门口候着了。”
“宣他进来。”
柳光毅早得了信儿,那别院是他之前养在外头的一个外室住的地方。他的正妻是武将之女,性格风风火火,说一不二,大婚当日还盖着红盖头的时候便让柳光毅指天发誓不得纳妾。柳光毅在外人眼里向来是不近女色刚正不阿的,一半还要归功于他这位正妻。不过柳光毅实际上对这位正妻更多的是敬重与责任,有多少男女之爱却也谈不上。他还是更喜爱弱柳扶风的温柔女子,蹙着柳叶眉低头垂泪的,而不是提着红缨枪与他在校场上一争高下的。
前些年他对一位来上安京投奔叔叔的女子一见倾心,特意买了一个庄子让她住下,他平日里再忙也抽空来庄上同她私会,只是后来女子难产没救回来,这庄子便成了他一处伤心地,被他有意无意地忘在脑后,若是此番不提起,他根本想不起来在京郊还有一处别院。
柳光毅叹了口气,抬腿迈进了殿里。
跪在大殿里的管事见他进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就挪到他身边,拽着他衣袍的下摆就开始嚎啕大哭,“大人,大人,您要救救小的啊!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家里还要八十岁老母,大人不能见死不救啊!”
柳光毅垂眼,他隐约记得当年为了照顾外室,确实是聘了个管事,只是时间久了,他有些记不清了。
是以他也没理睬管事,径直跪了下来,说道:“微臣见过陛下。”